屠伯----萨朗小可[上]
  发于:2008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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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净,不留痕迹。
赵世勋是当年的王子太傅,据说皇帝还在做王子时只听赵世勋一人之言,吃饭睡觉都离不开恩师指点,后终于在政治斗争的刀光剑影中夺取帝位,面南数载。时光流转,当年的小王子已经病危,老太傅也早已归隐田园。是一帮自诩重臣的多事之人请赵老重新出山,力挽狂澜。
贤是嫡长子。请赵出山的意图不言而喻。
在将军府和北府镇眼里,赵世勋自然属于李派。

靳岚和小峰一路跟踪而来,远远地,时前时后。他们知道赵世勋的马车从何而来,知道他们将要在岔路口转向哪边,还知道下一步对方将会在何处歇脚。他们作放牧的小童,伛偻的老人,还扮过夫妻--靳岚曾愤怒地反对自己的妻子扮相,极力要求改成兄弟,但终告无效。
因为精通易容的是那个可恶的戚小峰。

小峰端正坐好,拿了破牛皮仔细研究,"看地图,马上要到京畿范围了。这是几个沿途驿站,我们在这里下手?"
靳岚环着自己肩膀摇头,"不,等他们接近京城,放松戒备人困马乏的时候动手。"
"京城附近是是羽卫队范围。"小峰善意地提醒,态度极诚恳。
正如将军有北府镇,丞相自然也有羽卫队。但羽卫队和北府镇不同,羽卫队是"军",是朝廷承认的正规部队。北府镇只是蓄养杀手的摇篮。羽卫队领取俸禄,北府镇只领取暗花。羽卫队在明,北府镇在暗。他们终究只能躲在最阴暗的角落,不见天日。
靳岚扑哧笑了,"屠伯戚小峰居然怕羽卫队?"
小峰突然紧紧抓住牛角乐得直不起腰:"哈哈,当然不怕。我只是想看看你笑的样子。靳岚你笑的样子真是好看死了......"
靳岚当下一记老拳。

深夜,灯火微暗。戚小峰把腿搭在桌上,"还有六十里。赵老头明天就要到了--喂,好不容易找到人住的地方,你要不要睡觉?我很怀念小时候大家睡通铺的日子,我们两个总是挨着......"他仰起脸,露出小孩子一样向往的神情,笑眯眯陶醉又诡谲。
靳岚没有回答,横握剑于眼前,伸出两根手指从剑身缓缓划过,一片金属的冰冷沁入心底。
剑锋薄如蝉翼,比一般的剑窄,却纵向长了许多。没有高深剑法的人,无法熟练挥动这样狭长的利剑。剑身上有细小的流水波纹,接近柄处铭文刻着三个篆字--"昼月斩"。
奇怪的剑,奇怪的铭文。靳岚第一次接过剑的时候就这样认为。
白昼哪来月亮,又该如何去"斩"?剑铭昼月斩,莫不是暗示自己此生不过虚幻一场。
"当初你为何会留下来?"靳岚没有抬头。他不只一次听说小峰孩提时的顽劣。那时的北府镇还不似几年后那般严格,进得去,出不来。
听说小峰拔掉花老头的胡子,和镇中其他孩子打架。但这些只是听说,听说而已。
至少靳岚自己从来没有见到过。
如若见过,也只一次。但那不是镇中。
小峰的轻笑声传来,"说了你又不信。"在以前的很多次,小峰会戏谑地答因为你啊。我看见你第一眼就走不动了。
还是孩子的时候,镇中人们开玩笑捏着他俩的脸说,戚小峰是不羁的风筝,但那根线永远捏在靳岚手里。
真的吗?
"靳岚,一切结束后,随我回北方去吧,永远不要回这个脏地方。我家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比人还高的野草,比前两天那座山岗气派多了。天清蓝清蓝的,还有鹰有时飞得很低。我们可以养些羊,还有马。小时候我娘会用奶浆酿酒,我也学来酿给你喝。"小峰趴在桌上,不停折断一些东西。
靳岚取过凳子,抱着剑靠坐在墙边。那样渴望,那样厌恶,为何不及早借机溜回北方不再回来,非要等到这条船上再也无归路。风从窗外吹来,靳岚望向清凉的夜空,透明如水。他从那里看到辽阔的草原,丰美的水草,直向遥远。
有首民歌不是唱么,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一切结束。太遥远了。他也不记得自己为何会留下来,更无法看到结束的那天在哪个方向。
可以活到那天吗?靳岚常常这样想,直到浑身陷入冰水,双手冰凉。
"小峰,其实,我......"他回过头去,看到小峰把筷筒里所有的筷子折断玩占卜,不知在问什么。他仔细看了那卦象,"龙战于野,血色玄黄。"
大凶。
"你什么?"小峰却抬起头来,惊喜地望着他,"你刚才说要怎样?"手在桌上一撑,卦象即被抹得一片凌乱。

瓦片移动的声音突然传来,轻微,从遥远的地方。打断了靳岚接下来的话。
有人跃上远处屋顶。
小峰飞脚踢灭烛火借势翻进床里,拔剑挑断床帷上的带子。同一时刻靳岚用剑鞘打落窗子,在帷幔合上的最后一刻跃到小峰身边。
长久来形成的默契。蹲于床帏形成的结界里,两人在黑暗中严阵待敌,靳岚头顶传来小峰沉稳的深长呼吸。黑暗中,他感觉自己鼻尖几乎触及小峰下颏,温暖的气息在帐中流淌。他伸出冰凉的右手,搭在同样冰凉的剑柄上。
他看到布幔缓缓合拢,在夜风里轻微地起伏。

极轻,比当夜的风还要微弱,从这座小镇最东边的屋顶响起。脚步在砖瓦间落下,像那种善于跳跃的动物,转辗腾挪间不露痕迹。来人轻功不错。于如此深夜在民居上游走,是惯盗,是过客,还是另有目的?
那人走走停停,状极谨慎。每隔一小段距离便停顿片刻,然后接着行动。他从远处走来,向西行去,似乎在每家上方都要仔细勘察一番。
他在搜寻。
来者不善!靳岚握紧剑柄,严阵以待。突然,有物体横揽在腰上。他惊愕地回望,在黑暗中看到小峰双目炯炯而明。他没有自己这般紧张,唇间还挂着似有似无的微笑。
奸计得逞般得意。
靳岚挥手拍在那条揽过的手臂上,"啪"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明显。但手臂的行动方向与靳岚希望的相反,又紧了些。小峰整个人也贴过来。
那脚步声,也朝这个方向踏来。
什么时候,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一旦行迹泄露便前功尽弃。危险逼近,靳岚管不了许多,举起剑来用鞘在小峰脚上狠狠一戳,让他老实一些。
"嘶......"小峰倒吸一口凉气,疼了。靳岚不是文弱书生,斩头断臂只需挥剑之间,那是怎样的内力和劲道,小峰没有防备的脚自然受不了。或许是自己太用力了。靳岚刚刚有些内疚,低下头来,却马上打消了这个慈悲的念头。小峰因为疼痛弯下腰,下巴正好靠在靳岚肩膀上。他在尽力忍住呼疼声,却张开嘴大喘粗气,吹得靳岚发梢微动。手里也反射般在靳岚身上狠狠地抓。
靳岚回过头去瞪他,以示威慑。小峰却抬头做了一个十足委屈的表情,双眉紧锁,好像受到极不公正的待遇,只要皇帝在眼前恐怕他立马会跳出告御状。靳岚与人相对时,至多也不过淡然一笑,但这副沉着总被小峰的无赖行径打击得烟消云散,此刻他不得不在沉默中做足吹胡子瞪眼的表情,警告小峰上方有人莫要泄露行踪。同时用肘部向后撤,对准小峰穴位就是一击。
他要这个麻烦的家伙闭嘴。
没想到小峰却见招拆招起来,悉数化解靳岚的招数,然后继续靠在他身上。头顶上方的脚步越来越近,来人就要走到他们所在房屋的正上方。是敌是友尚且不明,小峰的行为让靳岚哭笑不得,于是转过身去做极奇怪的表情,希望小峰赶快严阵待敌,但可能终因自己表情淡漠惯了无力传达这强烈的讯息--小峰把头搭在靳岚肩上,开始吃吃轻笑。貌似他觉得这个刺激的游戏太有趣了,也或许认为靳岚的表情在传情达意上的确不在行。
他肩膀耸动貌似强力忍住,一不小心就会哈哈大笑出声一般。
该死。靳岚忍无可忍,终于伸出手来狠狠按在小峰嘴上,学着小峰以往的样子挑衅地努努嘴唇:再敢出声,捏碎你下颌。
效果达到了,小峰的气息尽数喷在靳岚掌中,世界又安静下来。那脚步声在头顶上方停止片刻,似在倾听什么。然后又向西走去,继续侦查去了。
靳岚松口气松懈下来,手却还紧紧捂着小峰的嘴。只怕那人察觉不对劲返身折回,小峰如果出声就前功尽弃。突然,有潮热的感觉从手心传来。
小峰伸出舌头在他手心舔了一下,湿意濡濡。

赵世勋的落脚地和所料中一点不差。靳岚坐在树杈上冷眼观望远处那座灯火通明的客栈,一边从头到脚最后一次整理行头。
从头上发带,到腕间皮革。护腕很长,一直遮住手背,挡住右手的伤疤。这身衣服,只在这种时刻才穿。
"哼,臭老头,还在六十里外就让羽卫队跑过来查遍整个城镇,这么怕死就不要进京做官。害得老子昨晚没觉可睡。"谢小峰不厌其烦地唠叨,也再一次紧自己腰间的剑。
靳岚不回答,在面前裹上一块黑纱。
"护卫当中羽卫队的有十个,但九个是孬种。那十个胸口别着羽毛花的笨蛋交给我,你直接收拾那老头就好了。"小峰今天话特别多。
靳岚还是不回答,冷着脸想了想,把面上黑纱又解开。
已经不需要这东西。裸面可以让戚小峰更清楚地看到自己愤怒的脸。虽说照旧难做出什么表情来惊天地泣鬼神。
"我错了好不好,昨天晚上不过开个小玩笑,靳岚你别生气......"
靳岚依旧不答话,展开院落平面图最后研究一遍,只等夜深。
时间终于到了。乌云翻腾,月光从云朵缝隙里透出沉重不详的猩红。
靳岚做好准备,一只脚踏在树干上。自昨夜来,只说了一个字。
"杀。"


第三章 杀
友情提醒:本章有杀戮内容,不适者请移驾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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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岚落下树去,缓缓走到围墙前。"站住!谁?"护卫跑了过来拦住他,神情却疲惫懈怠。其他人员一动不动,守在院落入口,貌似庄严不可侵犯。
已经不会再有其他房客,整座客栈被赵太傅包了下来。
靳岚冷脸不答话,铛啷长剑出鞘。
银光团闪,剑气割裂空气和肉体骨骼分裂的声音在空中激荡。瞬间长剑回鞘。刚才精神抖擞的护卫几乎同时歪歪斜斜躺倒在地。鲜血从没有生气的身体里慢慢渗到周围,逐渐成河,汩汩流了一地。浓烈的腥气开始弥漫。一颗肮脏的头颅滚到墙边又弹回,在靳岚脚下停止运动,张大了恐惧惊骇的眼睛。
他或许没有见过如此不讲道理的访客,或许没有见过这样凌厉狠毒的剑法。都不重要了。他自会去该了解情况的地方控诉自己的横死。
靳岚在鲜血染指脚下前已大剌剌走进院去,不用轻功,不刻意压低脚步,丝毫不怕被人注意,也不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因为已经没有不相干的人会"闻声而来"。该睡觉的,都已让他们提前睡去了。这座小镇,从赵世勋落脚的那一刻起,已经死亡。

空气在血腥气中凝结。终于有哭喊声传出来,凄厉而短暂的,是在极度恐惧下的惊骇。不发是发自喉咙,而是从内心隔着胸腔喷吐而出。带着绝望和惊惧的凄凉。声音发自男人女人已经分辨不清。
靳岚已经走在院落内,脚下不停,并不回头。他只需挥剑,对所有会移动的东西。一道黑影晃过,靳岚抬手劈下,劈在皮囊包裹下的骨头上。肉体撕裂的声音清脆短暂,然后是钝重的落地声和急促的闷哼。
"三十五。"在心里默数--家眷到护卫,还有那十个羽卫队员,凡一百二十三名。
空气在冰冷中凝结。月色已经淹没在浓稠的乌云后,和着越来越浓的血气,成为粘稠一片,逐渐压低,把所有呼喊和断裂破碎声封锁在院落上方,成为一道危险的结界。偶尔划破这块幕布的金属光亮闪动一条银鞭,然后迅速湮灭在浓稠的液体里。地上蠕动着腥稠炽热的液体,刚刚流出,不及干涸,在黑暗中腾出令人作呕的气味,直接冲向空中和不详的结界交融。
一只武器从后腰刺来,破空的声音清脆犀利,是长枪。靳岚没有躲,反手用剑挥扫,硬生生格在那柄铁枪上。嗡嗡的金属撞击声激起火花,铁枪断作两节。黑暗里有人轻声惊呼,靳岚蹲身回刺,剑尖直接挑进那人心脏。
又有兵器从头上劈来。靳岚没有拔剑,顺着刚才剑势一路横扫过去,剑尖从那具瞬间化作尸体却还未倒地的肉身中切出来,利器割裂肌肉和骨骼的感觉顺着剑锋传至手中,直达心底,他感到自己指尖冰凉。剑光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冷弧,他腾起空中果断落剑,直接将那个新加入的阻拦者从头到脚一劈两半。
那人临死前仰望的眼神中有不可思议的惊惧,盯紧靳岚身后。靳岚知道对方看到了什么。
他的背后站着死神。
三十六,三十七。
鲜血从各个方向喷洒而出,雨点般洒落在院落里鬼火般的灯笼上,横斜竖落,一片泞污。不多久,灯罩成为诡异的红色,院落笼罩在红光里。尸体开始堆积,横竖在院落中央。有鲜血溅落在靳岚脸上,热乎乎,浓烈而有粘性,像擦不去的糖稀。他突然想吐。

第一次是在十岁。
他从来没有想将过用这样狭长的兵器刺进一具活生生的肉体。对方是一名成年男子,挥舞着朴刀向他砍来。记忆里不知身在何处。他只记得自己仿佛陷入无边黑暗,在绝望尽头狂奔。手里提着自己的昼月斩。
救命,救命。谁来救我。他一边跑一边无力地挥动双手,人在生命尽头的挣扎有时会让旁观者觉得微弱到可笑。那名男子举刀狞笑着靠近他,一点点俯下身来。
救命!靳岚在仓皇中抽出沉重的剑,用双手握紧四下乱舞。招式,轻功,章法,此刻全部抛在脑后。他只能用最本能的方法阻碍那人进攻。
不会有人救他,除非杀死对方。考核不能通过,他会像那些初次来到这个地方而机敏度不过关孩子们一样,被丢到山谷里喂狼。
那些孩子嘶叫着呼喊着从靳岚面前被拖走,他从空气中嗅到他们留下的血泪,长久地。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指尖冰凉。那是发自心底的无望深寒。
昼月斩柔韧地划破空气,他闭着眼感到这种自卫越来越无力。生命尽头,杀生本能猛然爆发,人类杀死其他生命换取自身活路的邪恶本能。
他终于觉醒,跃到半空中狠劈下来。那是生平第一次看到错愕的眼神,男子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睨注着他,轰然倒地。
他没有砍准,人类肉体的坚韧超乎想象,剑尖接触对方的时候靳岚剧烈地颤抖,那柄剑斜斜划过对方,断掉手臂。他木讷地坐在地板上,看男子半躺在地上鲜血流干,抽搐着,恐惧着,一点点死亡。
男子在临死前向所有濒死者一样恐惧地注视靳岚身后。良久,靳岚才明白他们在看什么。
他们在自己身后看到死神。
男子喷涌的鲜血溅落到靳岚大口呼吸的嘴里,那种温热的腥咸在口腔蔓延,延伸至头部和心脏。他眼中蒸汽氤氲,头脑发昏。他终于剧烈呕吐,无法终止。
从此,昼月斩已经不再是一把剑。昼月斩是他自己。他本身就是一架机器。

院子过于安静,终于连夜风也不肯光顾。能发出声音的物体已经再也无力出声。
他和小峰在修罗场中央碰面,简单核对人数。对面站着另一名剑客。左胸襟上用绒线绣着的一片羽毛因为鲜血浸染一团肮脏。他试图用最后一口气维护羽卫队的尊严。
"屠伯双公子,"那人拄剑冷笑,"你是靳岚,还是戚小峰。"他盯紧了小峰问。
小峰脸上是平时没有的戾气,"下去向阎王陛下细细讨教吧。"刺眼的光芒和金属撞击声乒乒乓乓,在突然沉寂的院落里格外狰狞。
靳岚冷眼看了一阵,确定小峰不在劣势,于是转身推开院落后最后一间屋子的大门。
那里将是终点。

吱呀......陈旧的大门像所有传说中那样,在古怪声响中开启。屋里的景象令他有点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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