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海阔天空昂首莫回头
痴笑轻狂任我潇洒少年游
江湖路路难走儿女情情难求
风花雪月只是拂袖在身后
给我一杯酒点滴心中留
若是有缘他日再相逢
......"
唱的人声音听上去很年轻,歌声却沧然。酒杯一斜,倒进了水中,伴着氤氲的蒸气缭绕上来。我微合了双目,凝神静听。
一会儿,门忽然被扣响。
"谁?"
"客官,要不要再加一桶热水?"
"进来吧。"
来人是小二装扮,提着一只木桶,目光却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逡巡。
我不甚在意,让他将水桶留下就可以。
"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我淡淡地撇了下唇,这里的小二未免殷情了点。
见我一时不说话,他居然大大方方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还取了杯子倒满酒,临到嘴边想起什么,摇了摇头又放了下去。
酒自然是好酒,闻香已醉人,尤其是加了芳香歇,一杯下肚,量你酒力再好怕是也站不起来了。
洗澡水里也加了上等的媚药,有个极美的名字,叫如意醉。
他忽而笑了起来,一双桃花眼带出荧荧的魅惑。这一笑,便由店小二升级成了风流花少。"难怪传闻说魔教教主为了他的男宠不惜自废武功。若是我,只怕连江山都不要了。"
我径自拿起木桶,将热水添了进来,嘴里悠然地吟道:"‘芳香歇,如意醉,公子寻花踏月来。'谁又比得上寻花公子的风流雅性。"不及他露出得意,又说道:"昔日二皇子,今作店小二。怕也仅此一家了。"
他居然也不恼,甚是愉快道:"皇子又哪及我这般逍遥快活。不过,你居然能知道这事,倒也让我惊讶。"
的确,江湖中有名的采花大盗寻花公子,鲜少有人知道他原名叫花写意,堂堂花涧国二皇子,优雅自持,清贵无比。花写意倒也是个妙人儿,三岁断字五岁能文七岁吟诗填词,九岁时已能接下太傅所出对子,十六岁公认为花涧国第一才子,诗词歌赋、相貌人品俱是一流。可惜花涧王不怎么喜欢写意的母妃,连带对这个本该以为荣的儿子也向来不屑一顾。后来撞见这个儿子居然同后宫嫔妃鬼混,一怒之下就废去皇籍贬为庶民。自此花写意便消失了,不久以后,江湖中多了个寻花公子,却把采花贼这个古老的行当干得风生水起。
这个可歌可泣的传奇故事是曾经某位来医谷求医的大叔讲给我听的。后来我才知道,作为医药费,师父让大叔们或教我一招绝学,或说故事给我听。
我懒懒的打了个呵欠,起身从水桶里跨出来,赤裸地站在地上,拿起旁边椅子上搭着的毛巾擦干湿漉漉的身体,一边漫不经心道:"小二哥,麻烦把这桶水抬出去,顺便带上门。"
他愣了一下,第一次露出吃惊以及不置信的表情。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冷冷地说道:"还有,记得换一壶酒,捡别的机灵些的伙计送上来。"
寻花公子的脸色渐渐难堪,变幻了好几个颜色,眼看要发作,却生生按捺了下去,最后扯扯嘴角挤出一个笑:"好,客官您好好休息。"说着拿起桌上的酒壶放在盘子里,一手抱起浴桶,转身走出去的同时用脚勾上门。
我倒有些意外,随即耸了耸肩,估计他不会就这么罢休。
很快,门又被敲响了。
我懒懒地勾起唇,走过去应门。花写意已经换了身衣物,身着浅紫华服,脚蹬厚底黑色软缎的长靴,长长的黑发用一条紫玉缎带束起,手中摇着一把精致的纸扇,神情洋洋洒洒,一双桃花眼灿灿地笑着,温言道:"今夜月色引人驻足欣赏,不知桃公子可有雅兴一同小酌?"
我看了眼他身后托着酒盘的小二,又抬头望了望天空,吩咐道:"拿下去换两坛未开封的十年陈竹叶青来。"
小二征询地看向花写意,后者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小二抱回了两坛酒。
我取过一坛,飞身跃上屋顶,拍去封泥,仰头灌了一大口,盘腿坐下来。
花写意也跟着上来,挨着我坐下。
他倒说得没错,此刻月光溶溶,夜风飒飒,的确很适合喝酒。
喝下半坛子后,我仰身躺了下来,枕着手臂,望着深蓝浩瀚的夜空,繁华星月,心底的惆怅都被风吹到了天边,远远地挂在苍穹。
花写意一直安静地喝着酒,算他识相,要是他现在敢来烦我,非把他踹下去不可。
"愿那风是我,愿那月是我,柳底飞花是我......"
花写意轻轻哼唱起来,合着曲调,手指轻叩酒坛。不同于说话时的轻佻,歌声低而沉,有种漫不经心、缥缈的味儿。
我不由听得入了神。原来刚才客栈里弹唱的人是他。
"对酒当歌,做个洒脱的我,不理世界说我是何......"
我半支起身子,朝他望去,月亮刚好落在他身后,银白的线条勾勒起他纤细修长的轮廓,一刹那,陡然生出了错觉,这些月光碎片,像是从他身上散放出的。
我摇了摇空空的坛子,纵身跃了下去,稳稳地停在走廊上,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清晨,早早醒了过来,收起包裹,到楼下吃完早饭后结账。走出客栈,已有小二把马牵了出来。
街上很是热闹,人来人往,吆喝叫卖声不断传来,忙碌而富有生机。
"早啊。"花写意出现在我面前,附上大大的笑脸,他今天穿的是一身白衣,宽袖窄腰,黑色的头发用一根浅紫的缎带随意的束在后面,看上去特别的飘逸风流。
我注意到他身后也牵着一匹黑色骏马,"我正要去神威国,刚好和你同路呢,看来路上不会太寂寞了。"
我随意地点了点头,牵起缰绳往前面走去。
出了城门,正要翻身上马,花写意叫住我,"桃乐,"他微微一笑,"在这里等我一下。"
只见他将马系在路旁的柳树上,然后沿着一条小径走去,过不多久,在一处铺满野花野草的斜坡停了下来。默默站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解下发带,将它系在一株绛紫色的草上。他蹲着身,墨黑的头发被风吹乱,一直垂落到地上,白色的背影看起来柔和而又略带忧伤。
那里,一定埋着什么人吧,我想,并且,那人也同样埋葬在花写意的心底。
"桃乐,"他仍然微微笑着说,"我们走吧。"
我一提缰,向南飞驰而去。
身后花写意快马追上,与我并肩。
天黑时候,我们到达一个叫安吉的小镇,在镇上唯一的客栈要了两间上房。
晚饭洗浴后,花写意提着两坛酒来敲门。从昨晚一起喝酒后,花写意便没再对我调情,大多时候,他都是淡淡地笑,如一缕清风,温和而无害,让人几乎忘了他是有名的寻花公子。
躺在屋顶上,吹风喝酒,听花写意的歌,也许没有比这更逍遥的了。
花写意唱道:"君去后,酒暖思谁瘦,水向东流,三春如梦向谁偷......"
我一口一口地喝着酒,那句"酒暖思谁瘦"却在耳畔萦绕不去,抬头看月亮,却恍惚地发现那个荧荧的玉盘渐渐变成了谁的轮廓。
我将酒坛一抛,跳下屋顶,跑到马厩牵出马来,翻身上去,发了疯地狂奔起来。歌声、酒、月光,一切都远远地甩在身后,我只想要一口气跑到天明,跑到天涯,跑到......他的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平歇下来,身后隐隐传来花写意的叫喊声。
我勒住了马,停在道旁,周围一片漆黑,月亮被云层遮了住。马低低地嘶鸣着,我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直到花写意赶到我身边。
"桃乐。"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很轻,有点像叹息,风吹过后就散了。
"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你想就这么摸黑赶路,摔断脖子,还是坐下来生堆火,好好休息?"他温和地问道。
"花写意,"我有点懊恼道,"你还是叫这天快点亮吧。"
想不到他真的仰天喊了起来:"天,你快点亮吧!"
我顿时哭笑不得。突然间,一道闪电划了下来,劈到路旁一棵大树,发出一声巨响。马吓得嘶叫一声暴跳而起,来不及控制缰绳,它便已夺路狂奔。
雷声滚滚,闪电梭梭,花写意大叫着跟了上来。我索性放开缰绳,让它跑个痛快。大风吹得头发衣服飞扬起来。今夜的心情第一次这么畅快淋漓。
硕大的雨滴落了下来,砸得身上生疼,转眼成暴雨倾盆,我痛快地大笑。
花写意终于追了上来,也大笑着,撒开缰绳让马自个儿跑。
闪电频繁地划破黑暗,照亮前路。
天亮以后,已经赶到了另一座城池--鲁城。连人带马,淋得彻底,没有一处是干的,包括银票。
我们用仅有的一点碎银买了两套布衣,吃了两碗热腾腾的牛肉面。
我一口气喝光碗里的汤,抬头看花写意一身灰布麻衣,头发湿乱,不停地打着喷嚏,哪还见平时的光鲜靓丽风度翩翩。我幸灾乐祸地放声大笑,把花写意气得恼羞成怒,"桃乐,你给我闭嘴,不许再笑!"
我笑得越发猖狂放肆。
很快,我便不想笑了,他他居然敢点我的笑穴?
只听他邪恶地说道:"你想笑......阿嚏......就笑个痛阿......阿嚏......快吧阿嚏......"
这下,不止我一个人在笑了。
踏入神威国境的时候正是黄昏,转眼便要分道扬镳。两人停下马,回头望向一路行来的这片空旷草原,无边无际仿佛延伸到天尽头,然而终于还是走到了头。
我解下酒囊,自己灌了一大口然后抛给花写意。
他依然笑若清风,湛湛的眸比边塞的天空还要蓝。其实,花写意与藏雪极像,表面上风轻云淡,内心诸般隐忍、深不可测。他们的不同,就像天空与海。
花写意深深嗅了一口,赞道:"好酒,好香。"
我笑道:"人说离别的酒容易醉,你怎么没喝就先醉了?这是最便宜的烧刀子,我用最后的十文钱买的。"
花写意听了也不说话,只是清淡的笑,映着夕阳的余晖,温暖而醉人。他将酒囊凑到唇边,微微仰起脖子,慢慢地饮,仿佛这是人间最珍贵最美味的东西。
接过空囊的时候,我瞪大了眼睛,他竟然给我通通喝光了。
他却笑得得意,还不忘评论:"这酒辣得邪恶,有一股子铁锈味儿。"
我考虑着要不要拖他下马来暴打一顿。
"等你长到我肩膀高之前,我不会同你打架的。"他轻易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不甚在意地摇了摇手,拨转了马头,"好,下次见面非把你打趴下了不姓桃。"说着轻拢缰绳,朝着远方策马行去。
□□□自□由□自□在□□□
进城后,立即就被几拨人同时盯了上。
黑白两道不论正邪,想杀蓝秀衣问我打听下落的,仇恨魔教从而杀我报仇的,或者只是想看看那个魅惑了教主的男宠究竟是何等的风华绝代万千妖娆......总之,江湖上知道我的人不少,对我没兴趣的不多。
我感叹了下"人一出名就是麻烦",然后牵着马到集市上招摇,逮住了那位跟了我七八条街、一看就知是某个小帮派喽罗的大叔,挂上天真无害的笑容,谄媚道:"大叔,对我这马有兴趣吗?"不待他发表意见又接着说:"这马日行千里不在话下,你骑着它无论是诱敌深入追捕猎物还是逃命天涯都能如虎添翼,而且--"我左右张望了一下,神神秘秘地靠近了大叔,让他附耳过来,"知道吗?这可是魔教教主的爱马......当年他骑着它可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九帮十六会片甲不留......你不知道九帮十六会?难怪啊,都已经被消灭得干干净净了,连曾经目睹过的蚂蚁都没有一只留下......你说我怎么会知道?真是个傻问题,你们头派你来盯我的梢的时候难道没告诉你我是谁......"
最后,我把缰绳交到大叔手里,高高兴兴地怀揣着八百两银子离开了,顺便在集市上买了几盒胭脂水粉,又让人打包了几件女装。
从客栈出来后,我便成了一个长相平凡仔细看去有点丑的女童。果然就没有那许多苍蝇跟在屁股后面晃悠了。
有钱好办事,出去雇了辆马车,舒舒服服地赶回医谷去。
远远地,淡淡的药草的清香扑面而来,让我浑身一振。
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向谷中走去。一草一木,都觉得分外可爱,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带有药草香的空气,想着师父是否还在外面云游,还有,以后......要去哪里寻白微呢......
"师父,我回来了!"
宽敞的庭院,长着几棵夹竹桃,绿叶盎然,大水缸、捣药石、木筛子......同离去时没多少变化。
门是虚掩的,师父应该在睡午觉吧,这个时候,我也当正在舒舒服服地泡澡。这么想着,便不打算推门进屋,而是直接奔温泉去了。
三两下扒光衣服,从胸口蹦出两个苹果来,才想起自己现在的装扮,咧嘴笑了笑。懒洋洋地泡在水里,用泉水洗干净苹果啃了起来,味道不赖。
半个时辰后,才爬上岸,从包袱里找出件干净的衣衫套上,用手耙了几下湿漉漉的头发,吹着口哨悠闲地晃回屋去。
像往常一样没走正门,而是由屋后直接翻窗进入,跳到床上,躺下去......我跳了起来,床上有人?!
当触及男人的容颜时,我像被施了魔法,伸到一半的手凝在空中,身子被定住了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呼吸都已忘却。
世间论天姿国色不可一世万千男女谁能及得上他分毫。
世间论杀人如麻冷酷无情妖魔鬼怪也不及他让人憎怕。
世间......这个世间,除了他,又有谁还能让我牵肠挂。
幻觉......竟然开始出现幻觉了......
被温泉泡暖的身体渐渐冰冷,我不禁打了个冷颤,忧郁地望了窗外,阳光灿烂,几株夹竹桃恣意而悠然地摇晃着枝叶,回过头,床上的幻影依然还在。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在床上躺下,刚闭上眼睛,一只柔滑的手透着冰凉轻轻地抚上了我的脸......也是幻觉么?
我倏地睁开眼睛,看着男人就在自己眼前,清晰得如同真人的存在。耳边传来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他缓缓地俯下头,唇角轻柔的触感......也是幻觉么?
我的心忽然狂跳起来,血液加速,狂躁地扑了上去,狠狠地将他压制在身下。他一点也没有挣扎的意思,椭圆的眼睛秀气的微眯着,冷静而优雅,紫黑的眸深不见底。
空气仿佛凝滞了般,无一丝风,连时间也停了下来。
我怔怔地凝望着他,什么也不能做,挟制住他双肩的手一点点地放松。
正在这时,门被推了开来。
"师父!"
"小子终于舍得回来了。"师父倚着门框,神情慵懒,细长的眼睛带着微微的笑意,温和的看着我。
我低头看看被我压在下面的白微,又望向师父,有些迷惑。
"怎了?他不是你媳妇么?"师父语出惊人。
我吓得跳了起来。"什么!"
"前些日子,他找来医谷,说是你娘子。桃乐,你不会是对人家始乱终弃吧。"师父用责备的口吻说道,眼底分明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谑。
我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猛地低头,见那双椭圆秀气的眼睛无辜地张望向我,带着几许深情,几分诱惑,像有魔力般,引诱我一点点靠近,不知不觉吻了下去,淡淡轻轻地,激不起丝毫情欲,温暖却从触及他肩膀的指尖,从贴合的唇瓣,从闻着他气息的鼻翼一丝丝涌了进来,那些迷惘,那些惆怅,如薄雾般渐渐消散。
回过神时,门口已经没了师父的身影,我下意识地要跳下床去,白微却一个翻身和我换了位置。
收回心神,我仔细打量起身上这个男人,看不出一点受伤的样子,我安下心来,同时心头渐渐起了疑惑,抓过他的手,两指搭上脉门,又换过另一只手,我脸色微变,紧紧揪住他的衣领,又急又气道:"你的武功呢?你的内力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