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过了很久--也许只有短短的一会儿工夫,一阵饭香、鱼香飘了进来,随后才听到脚步声。
我心情一振,刚才的沮丧通通不见了。藏雪命人打开我身上的枷锁。
我欢呼一声,接过饭盒,一屁股坐地上。打开盖子,里面四盘菜,一大碗白米饭,一盘水果,还有一个酒壶,正是我所点的。抬头冲藏雪感激一笑,便不客气地拿起酒壶,拔掉塞子。酒是十年陈的竹叶青,酒色清澈,芳香醇厚,入口绵甜,入喉辛辣,流入体内炽烈而醉人。我微眯起眼睛,满足地叹息。然后才不紧不慢地拿起筷子,挑起一块鱼肉细细咀嚼,慢慢咽下肚。十足享受的姿态。间而抬头朝他们笑了笑,却惊奇地发现他们个个看着我发呆了。
吃饱喝足,打了个嗝,我站起身,理了理衣袖,走上刑架,站到位,尽量放松。
藏雪打了个手势,一个大叔上来绑住我的手脚,当他靠近我的时候,我发现他比我都还要紧张。
鞭子扬了起来,呼啸地掠过我的面颊,落在我的肩上、背上、腰上,尖锐的疼痛很快布满身体每个角落。
我神奇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哭爹喊娘,仅仅在每鞭落下的时候闷哼一声,虽然牙齿都咬出血来了。
他们自然没有留情,鞭鞭十足,尽量在我身体上留下破坏的痕迹。
昏过去又醒了过来,鞭打似乎永不停歇,反复几次以后,我终于被丢回老房间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全身火辣辣的,感觉整个人都在燃烧,神志却又很清楚。
我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盯着头顶漆黑的石壁,那些看不十分清楚的刻痕,会是谁留下的,又为什么而留下的。
也许这一切毫无意义,可这至少能够令我分心不去想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进来了,从脚步声判断是景兰。
我仍然一动不动,却感觉投射在我身上的目光充满了愤怒。
"是谁动的手?"景兰严厉的声音说道。
"回公......公主,是小的亲自执刑。"赵兴战战兢兢地应道,"公主若不满意,小的会再接着好好教训......"
"啪--"的一声,整个地牢瞬间死寂,然后才响起景兰冷酷的斥责:"混账东西,本宫的所有物岂是你碰得的!"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赵兴跪了下来,慌恐地辩解,"是三殿下......"
又"啪"的一声,"贱奴,你以为做错事抬出三哥哥就没事了吗?"景兰咄咄逼人。
"奴才不敢!奴才该死......"
"是我下令他的。"清冷的声音传了进来。
"三哥哥!"景兰瞬间换上了娇嗔的语气,"为什么......"
"他做错了事自当接受惩罚。"藏雪冷冷地回道,随后语气缓了下来,充满关爱,"你刚刚下床就到处乱跑,看回头我不好好罚你?"
景兰扮了个鬼脸,"三哥哥才舍不得兰儿呢。"
藏雪轻笑。
"三哥哥,兰儿想带他回相兰宫......"
"你还没记住教训吗?"藏雪语气转严,不怒而威,"你觉得自己下次还会这么幸运?"
景兰否认,"不会有下一次,我会好好看住他......"
"你能确定?"藏雪缓慢而又低沉地说道,无形中却给人以不可违抗的感觉。
"我......可以先废了他武功......"景兰小声地说道。
我吓得差点没跳起来,要不是这具破败的身体现在只能挨着地面蠕动。毫不怀疑,任何轻微的触动都会给我招来多大的痛苦,并且于事无补。
想自己从来没花心思在武学上,内力并不高明,废去也不觉多大可惜,况且,医谷有的是灵丹奇药。只是这般我为鱼肉任人割宰,实在有些不甘心。
只听得藏雪说道:"不行。"语气平淡却斩钉截铁。
我松了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目决定休息一会儿,满身的创伤疼得厉害,无论如何是睡不着了,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们兄妹的对话。
好一会儿,当我渐渐觉得昏沉的时候,一双手忽然小心翼翼抱起了我的身体。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那双手便放得更加轻柔。
直觉告诉我,抱我的是藏雪。没有来得及印证,我便昏迷了过去。眼下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此。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温暖的被窝,躺在宽大舒软的床上,盖着薄薄的蝉丝被,轻若浮云。伤口也已经上了药,纱布包得整整齐齐。
我一眼浏览过四周的宫纬纱缦、珍器古玩、名贵家具,最后怔怔地望着屋顶发呆。
"醒了?"藏雪的声音在旁边说道。
头一偏看到他站在床边,一身白衣胜雪,容颜似玉。对视了一会儿,他伸出手,安放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已经不烧了。觉得怎么样?饿了吧,想吃些什么?"
我蹙眉,这算什么,给完棒子再送上糖果吗?
"不舒服?"语气中藏着一丝关心。
"我饿了。"我微合双目,"我究竟睡了几天?"
"整整四天了。"
"我要一碗清粥、四个小菜、一份草莓,还要一壶竹叶青......"
"不能喝酒。"
我没有坚持。
藏雪让人按我的吩咐上了菜,却摆了两付碗筷。他是主人我自然没有立场抗议他瓜分我的食物。
鉴于自身行动不便,我也只好劳烦他抱我到餐桌。
吃饭的时候没有交谈,我饿得慌,估计都可以吃下整一头烤全牛了,可因为实在饿得久,必须要有节制,不能马上吃太多东西。
当饥饿不再叫嚣得那么厉害,我慢慢恢复了正常的吃相,一边思索着藏雪这会儿又同我玩什么把戏。
"桃乐......"
我警觉地停下筷子瞪着他。
"鼻子上有饭粒。"他淡淡地说道。
我受的是皮肉伤,虽然严重,却没伤到筋骨,调理得当、用药到位,恢复的很快。其间都是藏雪亲自替我包扎伤口,换药上绷十分熟练,倒像是他专门干这一行似的。
很快我便知道了这里是霁雪殿,他的寝宫。显然这座宫殿要比相兰宫庞大,却比不上相兰宫琉璃碧瓦的绮秀别致。不知这会儿相兰宫华丽紫金长毛绒毯上是否正躺着一只温顺或狡猾的"小狗"。
藏雪似乎很忙,甚少在殿内,霁雪殿的侍从很少,大多时候我一个人坐在花园的藤椅上晒太阳,闲闲的时光想起了医谷和师父,最想的人却是白微。
明明认识他不深,当初还是被他虏去魔教的,拜他所赐才被绑来这,挨了鞭子。这会儿心里最记挂的人偏偏是他。而藏雪,又将会拿我怎么对付他?
与其一个人费神苦思,不如直接问他罢。
西边的落日渐渐收敛起余晖,霞光灿烂,晚风吹拂,花园里大片的鸢尾花婆娑摇曳。每天的这个时候,藏雪回到霁雪殿,总会到后花园来找我,穿过花海。
风吹落日夕阳,美人踏花来。我眯长眼睛,愉快地吹声口哨。
藏雪言笑:"这么悠闲?"
我挑眉,"你几时放我?"
"这里不好么?"
我眯起眼睛仔细看他,美丽狭长的凤眼温和地睨着我,深海般的蓝眸透出真诚。
我嘴角浮出一丝轻笑,略带几分嘲讽,"你让我糊涂了。"
"只是个友好的邀请。"他不在意地摇了摇手。"你现在是自由的。"
我怔住,一时有些听不清他说什么。半晌,才问道:"你说什么?"
"魔教已经完蛋了,所以你的去留,任何人都不能再干涉。"藏雪说的很慢,很轻,每一个字却都清清楚楚,同时双眼观察着我的反应。
我"哦"了一声,站起身就要走。
"等等。"他身形一动,飘然落在我前面。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三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藏雪脸上似乎有些失望,却只是淡漠道:"没什么。"顿了顿,神情变得有些奇怪,"你不相信么?"
"不相信什么?"
"我说的话。"
"我信。这种事没必要骗人。"我一本正经地说,然后又笑笑,"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世上事无奇不有,所以,也许某天花涧灭亡了,你也别太惊讶。"
他眸色一沉,目光变得危险,却仍然按耐不动,像是审度我话里威胁的成分。
我表现得落落大方,嘴角噙着一丝微笑,任他打量,自我感觉再也没有比我更真诚的了。
藏雪忽然也笑了笑,身形一倾,俯首在我耳边道:"桃乐,你这可一点不像十三岁该有的表现。"
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认同他说的话,"或许我是妖怪也说不定。"
之后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打算为我饯别吗?我可是快饿死了。"
酒菜很丰盛,就我跟藏雪两个人,吃得倒也痛快。他问我要不要邀上景兰,我考虑之后告诉他不用这么麻烦,将来有缘还是会相见的。
酒过三巡,藏雪问我有没有怀恨。
我摸了摸腰上已开始结痂的鞭伤,悠悠地说道,"没什么好恨的。三殿下若不鞭打我,七公主也不会轻易就这么放过我。"我还没天真到以为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若有一天,我落在你的手上,你会不会报复?"藏雪继续问道。
"当然会。"我咧了咧嘴,"桃乐岂是人人都能欺负去的?"就算不落在我手上,只要有机会,总归要让你尝尝后悔的滋味。
藏雪像考虑了很久,抬头望着我,"幻水天已经回不去了,你要去哪?"
"天大地大,总有我的去处。"我说。
"你不好奇我为何劫持你,现在又放你,以及这期间魔教发生了什么事?"
"不好奇。"我含了一口酒,愉快地眯起眸瞅他:"不过想知道。"
"但你却没问我?"他挑眉。
"其中有一些我自己能够猜到。再说,你若想让我知道,自然会告诉我。我若问了,你反而不说,我岂非很没面子?"
他脸上好气又好笑的表情,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却放下酒杯,准备听故事。
这些年,魔教问鼎中原,无人能敌。故事的关键却不在江湖,而是魔教教主的另重身份--青国赫赫有名的白王兼国师。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并不多,但举凡各国都有自己的密探。青国、神威、花涧表面上看来相安无事,暗地里却早已波涛汹涌,随时可能掀起战乱。现今三国的君王都非池中之物,志不在一国,而在天下。三国之内,以神威地广物博,最为富饶,青国兵力强盛,战将无数,花涧在两方面都居于下风。
二十年前,花涧王流落异国,当时还是个落难王子,同神威国长公主龙葵有过一段过往,最终却做了负心郎。十多年前,花涧又趁青国内乱时意图进犯。他日若是三国敌对,神威与青国双双夹击,花涧焉能不亡?
是以,花涧王用自己最优秀的儿子做了棋子,十年布局,势必先拔除两国最具威胁性的人物。
说到这儿,藏雪停下来喝干杯里的酒,才又继续讲道:"我九岁时入苍月教......"
如同那些历代传奇,藏雪的故事也是充满曲折和坎坷,有过九死一生。
曾经抛却皇子的尊贵身份,以全家死光背负血仇走投无路的落难儿童形象进入魔教,十年卧底,自是吃尽苦头、尝尽辛酸,不过,却也学会了很多东西,包括这一身的绝世武功。
"......一直以来我都十分敬仰那个男人,如同崇拜唯一的神祗。你不知道,这许多年来,千风、朱炎和我以及苍月教数万教众无不把他当作神来膜拜,即使我的目标就是弑神!"藏雪神圣俊美的脸上充满仰慕崇敬之色,而后轻轻摇了摇头,望向我的目光中流露出惋惜和失望,"他终究不是神,想不到他那样的人物,竟会为了一个男宠自废武功......"
我跳了起来,猛虎般的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吼道:"你说什么!"
他眉峰轻蹙,脸色不愉地盯着我的手,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放手。"
我才想起自己装了这么久的冷静和优雅,见鬼的就因为一句话全消失了。我深吸了一口气,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松开,帮他把揪皱的衣领抚平,再慢慢落坐回椅子上,倒了杯酒喝下。
他没再说下去,反而玩味地看着我。僵持了一会儿,我再也沉不住气,有些焦躁地开口问道:"他现在在哪里?"我发现自己竟然不敢问"他还活着"或者"他死了吗",无论如何,纵然相信以白微的本事没有人能伤得了他,但心里仍觉得不安,哪怕被绑在刑柱上吃鞭子也没有这么难过过。
藏雪沉默了一会儿,"他没死,不过比死也好不了多少。武林中想杀他的人多了去了......"
"可是却没有几个人真正见过他。甚至连他的名字和长相都不得知。"我打断道。
"所以,我们自然得把教主的身份和外貌告诉别人,那些想杀他的人。相信这会儿满天下的人都会认出他来,并且知道杀他易如反掌。当然,他们只认得魔教教主蓝秀衣,而不会知道青国位尊权重的白王。"藏雪微微一笑,笑容里充满嘲讽,"一些人为了出名,一些人为了仇恨......这天下,不想杀他的人实在很少了。"
我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心慌过、忧虑过。我一向能够很好的控制自己,就算面对自己的死亡也足够坦然应付。而今,却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另一个人的死。
"你说他用自毁武功来交换我,那你为何不干脆让他以命易命,在你面前自尽了事?"我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心里有种隐隐的痛。不知道该否庆幸他只是失了武功而非性命,可这两者,又相差多少?
"首先,我不能确定他会这样做,而不是直接杀了我。老实说,当初绑架你,也是个极大的冒险,我甚至没有把握他会为你做出牺牲--可是除此以外,再也找不到任何机会了,我又怎能期望下一个十年就能够杀他,况且,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你是老天送给我的一个礼物,我必须拿自己的命赌一次。也很公平,我的命、你的命赌他的命。"藏雪认真地说道,表情严肃,"这样也有一个好处,青国无法将他们白王的死算在花涧国头上。失去了武功,白王也只有死路一条,又何必我亲自动手?"
我愤怒他这么自信,仿佛这世上真的已经不存在白微这个人,我们所谈论的,只是一个遥远的传奇。
4--6
走出霁雪殿的时候,天色已暗,夜风飕冷,却吹醒了我的理智。藏雪自然不会知道白微的下落,魔教雄霸江湖数十载,他们的教主又岂是易与之辈,若不是最强、不够狡猾,岂能收服霍清等魔教高手,岂能让藏雪他们当神来崇拜。
论阴谋算计,这些人怕是一个比一个了得,城府之深、心计之重,远非寻常人可比。恐怕白微一刻尚存,藏雪都不能绝对安心,否则,何必这么急着放我走。他想利用我寻到白微么?此刻,又有多少高手在暗处窥着我?
他同我演戏,我何尝不在做戏给他看。
我抬头望了望天,此刻皓月当空,漫天星斗,甚是繁华。我微微一笑,大踏步向宫门走去,借着藏雪给的腰牌,一路畅通无阻。
出了宫门五里外,道旁柳树上系着一匹青骢马,马背上放着一个包袱。我数完里面的银票,跨身上马,一提缰纵马而去。
夜风猎猎,吹动头发衣角向后扬,将思念忧扰远远地甩在身后,可相思却如发,日渐越长,割舍不下。纵然刚才的失态是故意装给藏雪看,可渐渐却连自己也分不清真假了。
找到间客栈投宿,让他们烧了两桶洗澡水抬到房间。净身后舒舒服服地泡在热水里,浑身的筋骨渐渐放松开来,我懒洋洋地靠着木桶边沿,伸手就近旁的桌子上取过杯酒,隐隐听到楼下有人在弹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