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凤平生最後一次踏进青苑。
翌日,连夜未停的雪将过去的时间痕迹漫漫覆盖,灰蒙蒙的天,在人们心头孕育了大片的阴霾。所有的景致都不甚亮,笼罩在亦真亦假的雾气中,水汽绵联。模模糊糊的视线、冰冷湿滑的触感,叫人们无端生起一缕惆怅。
刚及平旦,普通人打扮的迹部和手塚就来到了约定的地点。城门在天未亮之时就已开启,但很久才见一个人进入。包括沿路来时,最繁华的大街都人影稀疏、面貌寥落。
毕竟太早了。
离约定时间尚有一段时间,环顾四周,也只是两人面面相觑。乾不会来,因为他必须代为打理今晨的政务。忍足和向日,大概会在待会儿与凤一齐出现。百无聊赖之中,他们便欣赏起雪景来。及近约定时分,也没有人要前来的样子。
已而,忍足与向日匆匆赶到。据向日称,他们本以为凤还未收拾好行装,便前去催促。谁知,房间里却没有人。後来家丁来报,凤早在天亮之前就出城离去。
不辞而别吗......或许这样更好。
迹部和手塚心照不宣。
或许这样,在情感上来说,更让人容易接受些。对他,对他们......
总之,事实已成定局。现在,把事实告诉英二就好了。
无论怎样,他都只有接受。
不过,还是晚些时候再去吧。
回到皇城,步行了老远的距离使一向身体健强的迹部与手塚还是喘了几口气。坐在宫殿里温暖华贵的靠椅上,与外头的严寒断绝,稍稍稳定一下神情,准备由乾那里接手处理事务。
在外冻著手指僵化,活动诱出的热量还来不及使体温回暖,青苑的一条消息让他们顿坠无底冰渊──
菊丸英二失踪。
乱了,一瞬间全乱了。
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浑浑噩噩地走到青苑,又失魂落魄地听青苑的侍仆惊恐担忧地上报消息。
凤殿下来过之後,王子殿下还待在内室的。昨天和今天,刚才为止也没有其他人还来过。可是,殿下就是不见了!整个青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就是没有发现殿下的踪影!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
菊丸的卧房乃至整个青苑里,没有一丁点两天内曾经打斗过的痕迹。
再加上方才下人们的供述,乾只能推出一个事实──殿下是自己离开的。
离开!
离开,他又能去哪儿呢?!除了青苑他在皇城都会迷路!更别提出了皇城!他们诚然不知道从小到大上百次偷溜出宫的菊丸对皇城了如指掌。
难道......与凤约好的?但是城门守卫的反馈是,他们所问的灰白色头发的年轻人,在天没亮时是单独一人出城的。
也是!没可能跑那麽远去的!一定就在附近!
接下来几天的秘密搜查几乎把皇城翻了过来。可是,宫殿、通路、花园、长廊,能找的地方一个不漏地找了,就是没有寻著那一抹朱丹。
锲而不舍地在皇城内继续搜索,同时派出了经过严格训练的皇城禁卫军在王都以及附近的城镇寻找。
这件事远比前线最高指挥官的死亡严重得多。在非常时期,倘若传出王位继承人失踪这等消息,必定人心惶惶。一旦消息传到前线,就可能叫大部分军士丧失斗志,不战而败。
所以迹部和手塚在十二万分的惊忧之下,还必须编造借口才能够派遣下属外出找寻。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特别是决不能给百姓知道。
一个又一个接连打击之中,知晓真相的仅有高位五人仍执著地不肯放弃。即使是一丝一厘的希望都好,可以说服他们否定掉下意识中的某种可能。可是时间磨耗下去,越是害怕的就越是清晰。
一种不好的预感刺穿压抑,浮出众人的心头。
卷十一
凤到达之後,前线很快便有了起色。不二身亡的消息也不再加以隐瞒。
双方不久均恢复了元气,於是形势又见紧张。
坐於最高指挥官席上,初始有些不适,但没过多时就逐渐适应。这个人相当勤快,做事直情径行了无牵挂,干脆利落。新任最高指挥官不如前任微笑得那样的多,然而每一笑必是包涵了满满的信心与诚意,见著就叫人心情舒畅,加之同样没有败绩,使得军士们对他亦是充满了敬佩与信任。他的笑容很纯、很质朴,往往让人忆起阔别的家人,内心有些伤感的歉疚,可是再凝视他的笑容,便会坚定地坦荡舒怀。
遇到突发事件或是激战,他无不指挥若定。晶亮的眸子里一旦闪烁著光芒,必定成竹在胸、胜券在握。军队休养之时,那双瞳眸里充溢的关怀,始终教人感动不已──这是前任所没有的。
也许是不二的笑容掩盖了太多事情曲折,也许是凤的为人太过是非分明,现任最高指挥官的坦率真挚短时间内就赢得了军士们的崇拜和忠贞。
冰国军营里地位最高的副官桃城武,每逢闲暇,定然要陪同他的长官前往墓园。将近两年的时间下来,这已成为习惯。
他的长官步入墓园之後,一定先要对望眼众多的坟茔致礼。随後,在一座丛冢前伫立许久,忘记离去。这座前任最高指挥官的墓碑上刻著──不二周助。
墓园周围环绕著苍劲的群山。在破云而出的青空之下,浩淼、广博的山峦,见证了他们的生活与世事变幻。
所有的一切,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词──苍落。
记得他们刚到时是冬天,大雪封山,一片灰白。那时他们便明白,他们要做的,就是驱走众军士心头的这片苍色阴霾。当冬天肆虐著它无情的爪牙时,春天也就不远了。
没两个月,潇潇的寒冰渐次融化,喋喋的鹂音唤起了大家冬眠的意气激情。春天的山岚缠绵萦绕著挺过寒冬的山头,新长出的生命在日光里颤抖著嫩绿的波浪,油光光,亮晶晶,朝气蓬勃......
夏季降临,从上到下过硬的心理素质坚毅果敢、威武不减当初。轮换著新送上阵的士兵们出落成老练成熟的战士,为後方的安全稳定屡立战功。而山头已昭显沈稳而锐气风发,天之苍苍,郁乎苍苍。
山腰上丹金交错,墓园栽植的耐寒树木开始挥洒肢臂,抖下一些曾经芳菲鲜绿的璀璨。正所谓一叶知天下秋。此时,全体将士为酷寒的冬季作著准备──冬季的交战尤为艰苦卓绝,此一失彼一竭,乃至对"偷袭"这类不齿却又十分有效方法的利用,都很可能导致全面溃败,必须慎之又慎。
苍落却不是苍凉。无限高的青空偶尔有飞鸟游戈,喊著不知名的调儿,声音坚决有力。
他们当初转眼也就融入了军营生活。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谈笑风生、开怀畅论,在弥漫了少许紧迫感的气氛中,一个个出击计划被决定、一次次胜利被奠定,大家都自然而然地变得达观开朗。
四季在风中匆促地轮转,这不,他们在前线的时间已经长过不二了。
桃城总是由背後凝望长官的侧面。那位大不了他多少、令他崇敬万分的长官惟有在这时,会显露出稍稍的迷惘。只是,稍稍。停驻在不二陵位的前後,他永远是那个大略於胸、豁达纯真的冰国最高指挥官。
此刻的他,已经从永远失去不二的冲击当中,完成精神上的重建了。但是,就算春天来临了,依旧还会留有冬天的记忆?而他那无畏的、本质耿直的精神色彩,不知是否因为曾经受到冰河侵蚀而留下了痕迹。
凤到任之後,冰国前线折冲广有建树。他基本是承袭了不二的用兵风格,在以攻为守的立海军队面前,平素不主动出击,一旦动兵,必出其不意、攻其要害。年纪虽轻,但出色的指挥、实战能力彰显了其"大勇若怯,大智若愚"。
大策略相同,凤与不二在细节处则风格迥然。
不二属谋略型,擅长以毒攻毒、将计就计,总要选择最安全的情况、以最少的牺牲博取胜利女神的青睐,不二的"阴谋",曾教以诈欺师闻名的仁王雅治顿足懊恼;而凤不然,他用兵放得开,或许还以过分小心为裹足不前的台阶,他不一定谨慎铺路,常常凭奇技取胜,山穷水尽时又柳暗花明、峰回路转。虽然凤的方法相对不二要微微多一点点牺牲,可换回的是几倍的成功。凤也同样没有败绩。以支持时间来看,他已超越不二。其实凤并非取巧投机,详细分析来他也是深谋远虑、小心翼翼,无非是表面的大胆遮蔽了其理性的光辉。
不宁唯是,皇城方面亦对凤喜出望外。摆在眼前看得到的功绩不提,有了凤的支撑,无论前线抑或後方都稳定非常。况且凤出身重臣之家,更大地调动起了人民乐业卫国之情。
那时差遣凤坐镇前线本是无奈之举。一为他尽管才智出众,自小相对与不二始终置於下风,经验较不二也少,能不能担起重任,众人实则疑虑;二为国内确实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换句话说,凤也是唯一备选者;三为......
据由前线轮换下的军士说,两军正面对垒时,隔著迷蒙的距离,仁王的飒飒风姿依然昭显眼前。银白的发为冷冽的风所吹动,那种昂然与傲然不言而喻。他目光所视威武有力,很容易让人後缩三分。然而己方统领身上所散发出的那一股王者气质决不输於他。
於是民间有了一种说法──为什麽王不一开始就把不二和凤一起派到前线?细勇互补、强软适中,足可游刃有余。
的确,若是这前任与後任的搭配,无论谁为主谁为次,冷热恰当的策谋、打小养出的默契,都无可挑剔,配合可说是完美得无与伦比。但是,他们不知道,对於王室这是没可能的。都是因为那个人,那个不知所踪的人呵......
另一方面,菊丸英二依旧杳无音讯。
笔直站立在不二的墓碑前,身著军服的英挺背影迤俪绵长。
嘴唇张翕,似是说了什麽。悠悠的、轻轻的、飘飘的。然而呼啸的风湮没了他的声音。
耳边只余盘游不定的狂妄风声,早已漠漠暮云灰。
桃城向前一步,凑近长官的耳根,道:
"凤殿下......该回去了......"
注视著长官的侧脸,他看到上面有隐约的泪痕。
卷十二
战备会後,众幕僚纷纷退出,仁王独自审查初步拟订好的作战计划。柳莲二信步走进。
见著对方脸上的悦色,仁王挑挑眉问道:"好消息?"
深邃清晰的五官依旧不动声色,声音却愉快灵宛:"极好。"
"哦?说来听听。"
常年的默契配合教柳可以尽管安心地忽略主从的礼仪,在稍下王子的位置坐下,不必翻开手中的簿子,就将讯息准确地送了出来:"位於冰国王都的密探来报,冰国王子菊丸英二似乎已经失踪近两年。"
相视,对目,合神,了然。
不以为意地甩甩长发:"这种事,交给那些俘虏去做就好。"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到时候不怕你军心不乱。
"明白。"
仁王随意继续调侃:"哼,想不到我们也要在幕後扮演煽风点火的角色呢。"
尽管闭著眼,然而柳莲二的神色无一不透著狡黠:"可隔岸观火得不到任何好处,我们还必须趁火打劫。"
"我知道,而且引火烧身这种蠢事我们是不干的。──援军最快何时到?"
冰国军营,同样笼罩在积极备战的氛围中。众幕僚你一言、我一语,最後等待最高指挥官的裁决。
正衡辩商榷间,桃城武从外头神色慌张闯入。
"发生了什麽事?"
"凤殿下,这几天有几名俘虏从立海军营逃出,他们说......说......"
"说什麽?"
"他们说,仁王最近情绪好得不得了,因为──他们立海逮到了我们失踪的王子!现在全军上下都很恐慌。我们王子失踪了,被他们捉到了,这......会是真的吗?"
坐在最尊席上的人立即站起大声呵斥:"胡说!传令下去,凡听信传播谣言者,杀无赦!"
世上只有两人知道菊丸英二身在何处。一个是失踪者本人,一个是凤长太郎。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凤把自己与菊丸的关系向疑惑重重的众幕僚和盘托出。当然,最後是以谎言作结:"王子殿下正好好地在皇城里咧!"
说这话的时候,凤的瞳眸里一闪而过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
有最高指挥官现身说法、众将领完整传达,军士们心头似有若无的那道隔障不复存在。
但只凭心理战术去谋取成功,是达不到仁王雅治这位军事天才的水准的。刻意编出消息、故意放松警戒让俘虏逃回只是他给冰国军队开的一个小玩笑。在这段时间内,他悄悄将立海军队战线拉长,对冰国形成包围之势。并且本国出发的後援军以在日夜兼程赶来支持。
冰国军队察觉之时,左、中、右三面的包围军正逐渐逼近,不需几天这个三面包围圈就完美无缺。左面最为重要,因为那是冰国军队的补给路线。仁王也因此把最尖锐数量最大的兵力压在左路上。
而冰国军队扎营的位置已经相当靠後,再往後一点点就是冰国城镇,可说退无可退。
於是,立海的三面包围实则是完整的四面包围圈。
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军队惶惶不安。把兵力退回城镇内,则前线形同虚设,同时防御将难以联系、会杂乱无章,即攻即破,所以不能後撤;可是又不能死守坐以待毙。
最高作战室里,嘈杂忙碌的讨论、记录簿仆桌、用具相互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与此相映成趣,最高指挥官始终坐著冷眼旁观,显得沈稳而悠闲。
直到一名情报员敲门进来,周遭终於安静下来。接过递上的情报细览,最高指挥官脸上逐渐露出喜色。
为解开众人的疑团,启齿:"能在战场之外左右战情的,就是情报和补给。"顿了顿,"这是我要的数据。不算援军,这回立海的包围兵力在我们两倍以上。"
"可是我们国内不可能再送来战力了啊!"历任最高指挥官都有著和蔼的风范,畅所欲言、甚至打断长官说话都不必担心会受到责罚。
"如果分个击破呢?"
"那各方向上也都不会比我们全军少很多。"
对方在数量上占有压倒性的优势,我方则不得不将屈於少数的兵力作最佳的运用。这是一项弱点,然而,也有可能是据以产生诡计的根源。
而对於立海这个包围圈的弱点来说,凤的计策是正中鹄的。
声音放得很松,教人不自觉安下心来:"一般很难说是机会多还是陷阱多。因为有时候机会就是陷阱,而陷阱里也不排除发现机会的可能。"
向在场者详细解释了自己的计划,大家领会叹服,唏嘘不已。将要散席去努力筹备,挺拔的身躯站起来为自己和所有人鼓气。
秀气的面庞上,镶嵌著的明澈眼里放射出异样的神采:"瀑布的壮观是在没有退路时形成的。"
立海的最高作战室却是一派淡然。只有两个人的光景融洽和睦。
"殿下在对那个人朝思暮想吗?"闭目安养,柳漫声轻问。
"哼,果然不出你的数据。"什麽也躲不过柳莲二锐利一贯的明察秋毫。无怪乎每次他提出的观点都深中肯綮。
想了想,仁王又问:"我们跟冰国对抗多久了?"
十分肯定:"三年九个月二十天。"
"不愧是冰国。"早前其他的国家抵抗最长的也不到一年。"那麽,该作了结了。"
天气肃清,繁霜霏霏,空旷辽远的墓园平和静穆。
桃城武清楚地听到长官说:"不二,这也许是最後一次来看你了。"说这话的时候,长官面容上带著安恬的微笑。
然後凤一样淳淡地微笑著,捋过一撮已长得修长的头发,割下,握在手里。随即双臂向上一挥,丝丝缕缕的头发在轻风抚动下,散开,铺满了不二的灵穴。
计算著将要与立海军队相接,冰国方面拔寨起营。对於一个好的指挥官来说,军营不应该成为一种桎梏。
把全体战力的80%作为活动兵力由最高指挥官亲自率领,余下20%交给日吉驻守阵地,负责通讯、後勤、补给、根据地的防御,有需要还要前去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