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放一眼一眼望天,眼看日头就要落山,不知怎的,越发烦躁不安起来,提早收工,早早回屋,头一件事便是去看那酒壶,不料竟是空空如也,不由有些失落。
岑放闷闷不乐,倚在床边,寻思一阵,自言自语道:"不来倒好!麻烦事少一件是一件!"
本来麽这酒壶,就是空的。
本来麽这椅子,就是凉的。
本来麽这人哩,就是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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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过了数日,岑放决意不再深究此事,所谓仙家,戏里台上多道是云游四海,洞府一天,人间万年,谁晓他仙迹何处?岑放并不想结识什麽仙家道人,投机取巧,白吃白喝,不若自食其力,踏踏实实过安省日子才是真。
然而满壶酒又在他毫无提防时跃入眼帘。岑放心中一动,酒香氤氲,倒至杯中,酒色红润清透,小缀一口,甘美可口,隐隐透著药香,寻思一阵,屋里屋外踱了一圈,送酒之人却迟迟未来,时夜深人静,愈发寒冷,岑放在桌旁坐了一回,方欲解衣就寝,忽闻敲门声笃笃,推门去看,青年立在门外,微微而笑。
岑放愣了一愣,此值夜雾弥漫,寒气逼人,忙将人领了进来。
青年坐在桌边,缩著脖子,搓了搓手。
岑放一面斟酒,一面笑道:"过了小雪,一天冷比一天。既是仙家,却还怕冷?"
他接过酒杯,缓缓道:"今年比往年冷的多哩,即使仙家,也是怕冷,待换了冬毛,便不怕了......"
"换冬毛?"岑放瞪住他。
"我是说我圈养的......圈养的......小兽一类,待换了冬毛,搂在怀里,暖烘烘的,便不怕了,哈哈!再说,有酒驱寒,有甚好怕?闲话且搁下,喝酒!喝酒!"遂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岑放见他支支吾吾,更起疑心,踱到窗边,掉头看他背後,不见甚麽白毛大尾,绕著桌子踱了一圈,坐下喝酒,黄汤下肚,顿觉神清气爽,通体舒畅。
"此为窖藏八年的红药酒,只供官宦人家饮用,可补中益气,固本强身,味道如何?"
岑放点头:"果然非比寻常。"又问:"既是官宦人家专用,你何处得来?"
他得意一笑:"本仙穿墙入户,隔空取物,易如反掌,何况区区一壶小酒?"
岑放塌下脸来:"既然如此,日前那甜酒,也是穿墙入户,隔空取物所得来的咯?"
"正是如此。"眼波一转,摆手又道:"闲话且搁下,喝酒!喝酒!"
两人就这麽一递一盅儿,渐渐一两分醉意初起,四体生暖,浑然不觉冬夜寒冷。
岑放顿了顿,决意试他一试,又说:"总这麽空腹喝酒,实在有些难受,若能事前告知,准备些下酒菜,岂不更妙?仙家都喜欢些什麽下酒菜呢?糖炒花生米?五香蚕豆?还是松花蛋?.......罢,既是仙家麽,自不食人间烟火,这些俗物,哪里看的上眼呢?"
青年想了一想,眼珠一转:"哪儿的话,人间美味,即使神仙也按奈不住,松花蛋麽,一股味儿,倒不爱吃,若有堂口的烧鸭脖子,那是最好,香辣有嚼头;鸡肝鸭心,牛肚猪肠,多被人当下脚料或丢掉,其实捡来炒上一炒,香料搭配得当,也是一道美味;本仙曾以蒸田鼠肉下酒,加些料酒,放笼内蒸,肉味鲜美,还可清热解毒,活血化淤,不过到了这个时节,田鼠鲜少出没,田鸡也是;偶有野兔,却是跑的飞快,难以捉到,哈,扯的远了......"
"原来仙家爱吃荤的,但是,田鼠这玩意能吃得的麽?!......本地不兴这个,烧鸭脖子,下次倒能带些个来......"岑放皱起眉头,过了一会,又问:"仙家究竟怎样称呼,可有字号?"
"字号麽......这......字号乃身外之物,既是有缘,何必在意这些?就叫我仙人,大仙,哈哈!"说著,捋了捋耳边长发,埋头吃酒。
"大仙上回说自己姓朱哩。"
青年抬头瞪眼:"哪儿的话,我姓黄哩!"
岑放眯起眼,目光凌厉:"究竟姓黄姓朱?上回分明说是国姓不是?"
他一甩袖子,顿了顿,微微笑道:"呃......此乃仙家国姓麽!上界亦有大大小小成百上千个国度,凡人不得其门而入。"随後又不著边际说了一通,直将仙家国度说的若桃源之地,瑰丽异常,亲身去过一般。
岑放听他说的天花乱坠,有些腻烦,思量他方才所言,心中疑云更甚,佯做查看门户,移步门边,回头去望,看还有无畜生尾巴,左看右看,楞是没看出个鸟来,决意使出下下之策,又与他聊起王屠户所说妖精怕痒之事,目光灼灼,低低问道"所谓仙家,也怕痒的麽?"
他鼻子一抬:"既是仙家,岂有怕痒之理?本仙曾修炼秘术,此术极为可怖,须在蛇窟里进行,本仙在洞内深处盘腿而坐,数以百几蛇群涌入,在本仙身上爬行纵横,你道痒不痒?蛇这玩意麽,其实一点也不可怖,只要绕它行走一圈,撒上一泡尿,将它围困其中......"
说到此处,岑放心里更明白几分,脸色一沈,作半信半疑问道:"真不怕痒?"
"当,当真不怕......."口里说著,身子却缩将起来。
话音未落,岑放伸手就咯吱上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击其腋下腹侧,他促不及防,一面躲闪,一面咯咯笑起来,直呼住手,三两下从椅子上跌落地上,岑放不肯放过,板著个脸,不发一语,不住上下其手,青年在地上左滚右滚,无处可躲,口里直叫饶命。
岑放见他惊惶之余,脑袋上蓦地冒出一对小耳朵,圆溜溜,白晃晃,粉嘟嘟,毛茸茸,心中一动,故作镇定,住了手,哼了一声:"还敢自称不怕痒?"话语里得意非常。
他被挠的气喘吁吁,待从地上坐起,已是头发散乱,衣衫不整,浑然不觉泄露身份,待平缓呼吸,气定神闲道:"身在江湖,这等欠点,怎能轻易透露?此乃身不由已。"
岑放眯眼,伸出双手捏住他一对耳朵,冷冷道:"混球畜生!可叫我给揪住了,这回看你还敢骗人!"
他终於大惊失色,抽口冷气,哀声求饶:"哎呀呀!别捏了,疼啊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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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放手力颇大,捏的他眼冒金星,浑身发软,使不上劲来,只哎哎直叫。
"若没猜错,是个黄仙麽?敢放屁熏人,先把你小耳朵给拧了!"
"哎哟不敢!哎哟不敢!快放手!放手哩!"
"直当我傻子?一放手不就溜了!"
"不溜!不溜!"
"你说不溜就不溜?畜生的话能信麽?!"
"咿呀!耳朵、耳朵要断咯!"这回带点哭腔。
岑放恶狠狠道:"敢耍啥花招,明儿拿你见王屠户,免得浪费一身好皮子!"语毕,才松了手。
他闻言打个哆嗦,捂住脑袋,摸个不住,泪水盈眶,楚楚可怜。
岑放只道活捉了个妖精,这辈子还是头一回,沾沾自喜,得意非常,捋起袖子,继续喝问:"小畜生!为甚出来为非作歹,到处骗人?!"
他被岑放一声大喝惊的又一哆嗦,撅著嘴巴小声嘟囔:"本仙姓黄名天顺,不叫小畜生!一直安分守己,哪敢骗人来?"
岑放一拍桌子:"胡说!畜生便畜生,还敢自称仙家?!道行差的远哩!不乖乖儿打洞睡觉,专来扰人清眠,灌人黄汤,究竟是何居心,还不从实招来?!"
天顺见他面目狰狞,只抱著脑袋,缩著脖子,一时支支吾吾,语无伦次:"我我我......没甚居心.....喝麽喝.....酒逢知己千杯少,借酒结缘......"
岑放哼地冷笑:"借酒结缘?莫不是想劫我家老母鸡下酒?"
"没、没、没,我才不吃哩!年老肉硬,又瘦又凶,我才不稀罕!"
岑放蓦地板起脸来:"别吃不著葡萄说葡萄酸!别以为不晓得你打甚如意算盘!要人供养,找别家去,此处只供奉太上祖师爷,可没你地儿!"
天顺眼泪汪汪,抬眼望住:"没、没要坐堂哩!若要坐堂,自然找个宽裕些的,说了借酒结缘麽......"
"说的好听,借酒结缘,酒打哪来?"
"拿来的麽......"越说越细声。
岑放瞪眼道:"还有脸说拿?福广楼酿甜酒那婆子,年届花甲,炊米下窖,不辞劳苦,你贼手一伸捞了去,一滴一盅,皆是他人心血;更有奉官的红药酒,都是定时定量,少了一坛,岂不为难人家?你在此白吃白喝,他人却受苦受累,可有道理?"
天顺耷下脑袋,叹口气说:"时届入冬,霜雪连绵,万物凋敝,鼠辈也鲜少出没,哪来东西填饱肚子?只得镇上转转,东捞西拣,我倒熬的住,族里徒子徒孙、老弱病残,还不都等著一口粮食度日?实为无可奈何。"
"少来这套!如此这般,你不省点气力养家糊口,倒来找我胡闹!老实说,日前偷我酒吃的,也是你吧?"
天顺抬眼望来,目光灼灼:"前年盛暑,臭卖鸟的惹了我爹,你前去劝说,还道请酒吃,可还记得?"
岑放摸摸下巴,心中一动:"确有此事。"
天顺微低了头,眨巴著眼:"本为讨几口酒吃,哪知酸涩的很,简直难以入口,倒有一日尚可,可惜我不爱烈酒......"
岑放见他又开始扯皮,大声道:"那你还吃个精光!"
天顺瞥他一眼:"不过只想看看你都吃甚酒麽......那日我被王屠户追杀,山穷水尽之际,幸有你出手相救,才免一场血光之灾,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本仙......"
"本仙个鸟!还道本仙!"
"我、我虽心怀感念,却无以为报,你我同是爱酒之人......"
"你是人麽你!"
天顺搔搔耳朵:"唔.....!别打岔哩!待我把话说完!我、我说到哪儿?唔.....无以为报,才想弄点好酒,给你高兴高兴......"语罢,已是满面飞红。
岑放闻言,愣了半晌,却嗤的一声笑了起来。
天顺给笑的又羞又恼,瞪圆双眼,怒道:"你笑个甚?!"
岑放笑了一通,才又道:"你莫不是报恩来?倒攒的身好皮相!"
"怎的,不够好看麽?还是你想我变个小娘子来?"
岑放收敛笑容,正色道:"这倒不必,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成何体统!报个甚恩,叫我过个安省日子便得,我不拿你见王屠户,自此你我河井不犯,勿要再来纠缠!"说著便去开门。
寒风扑门入室,天顺打了一个冷战,扯住岑放衣角:"只吃吃酒说说话儿也不成麽?我还能带皇帝喝的酒来,顶好顶好的女儿红!"
岑放冷冷道:"若不是靠自个挣来,再好的酒宁可不要!再说你我殊途,幽明异路......"
天顺仍旧巴巴地望:"那我给你做小工,挣钱买酒给你吃好麽?"
岑放哭笑不得:"你若给我做小工,能济三餐便好,还想买酒?"
他叹口气道:"你若不给我做小工,我只得又去镇上转转,没准饿的慌了,又老又硬的老母鸡也....."
"混帐畜生!打铁学麽?学的来雇你便是!"
世上有三苦,抬轿打铁卖豆腐,大凡人家,若非情不得以,是不愿意送儿子去学打铁的。
天顺一抬鼻子:"学麽学,此话当真?"
"一言为定!"
然而此话一出,岑放就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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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放起了个大清早,见天顺抄著手侯在炉前,正色问道:"当真要学?"
天顺用力点头。
黄仙学打铁,真个绝後空前,岑放想了想,不禁咧嘴笑了起来,又道:"俗话说,养儿打铁,祖宗作孽,这活儿又苦又累,当真干得?"
天顺更加用力点头。
"好,叫声师傅来。"
"师傅!"
岑放嘴咧的老开,乐不可支,伸手摸了摸他脑袋:"乖徒儿!"
天顺一皱眉,推开他手:"别当我小娃儿看!"
岑放清了清嗓子,带他绕了一回,灶炉、风箱、铁墩头等大小家夥,如何作业,一一说明。
天顺左看右看,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好不开心,末了,兴高采烈道:"我抡小锤!"
旁边一徒弟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岑放立马扣了天顺一脑袋:"美的哩!修灶炉去!"
天顺哭丧著脸:"这有啥好学?"
"光起灶炉就够你学的,灶炉连著风箱,对的好,炉就灵,火就旺,对不好,费煤炭,铁也溶不好。"说著,丢给他一块黑糊糊的泥头,"喏,叫师兄教你修炉灶去!"
恰此时,裁缝店的婆子上门来拿做好的剪子,一眼一眼看天顺,捺不住开口问:"店里啥时来了这麽个标致小哥儿?"
岑放瞥他一眼,答道:"远房亲戚。"
婆子脸上笑开了花:"难怪,我道咋生的一表人才!"说著又过来围住左看右看,作势又要摸手,岑放大手一伸将人挡走,三言两语支开了。回头对天顺说了句:"那麽好看作甚?!"还顺手在他脸颊上捏了一把,留下两道狭长的炉灰印,"白白嫩嫩,一看就不像打铁的料!"
天顺不解,迷茫地瞥了岑放一眼,闷闷不乐地抹脸,却越抹越糟,脸上袖口都灰了,岑放看他一眼,嗤地笑了。
"我去洗把脸",天顺作势要往院里跑,被岑放一把揪住:"洗甚洗!就这样,挺好的。"
未等他修完炉灶,又要开工,岑放命他拉风箱,天顺连连点头,只看了两下,扎开马步,握住拉柄,呼哧呼哧拉了起来。
岑放见这势头,赶忙叫停:"照你这法儿,吃饭的家夥都叫你捣坏!"将人支到一边,拉把矮凳坐了,"喏,看好了,一手上,一手下,紧不得,缓不能。"师傅上阵,风箱呼哧呼哧响著,平缓均称,奏乐一般。
天顺不知抽风箱也能抽的那般好看,看的一愣一愣的,接过手来,学著拉起,岑放又手把手地教他一阵,风箱拉的愈发轻快,炉火愈发彤红。
又过一会,暂歇了风箱,师徒二人开始叮叮当当轮番抡锤,天顺立在一旁,垂手而立,看的津津有味,岑放一手执钳,一手抡锤,不过一会,浑身冒汗,便将解衣赤膊上阵,铁块在他手中灵巧翻转,一会长一会扁,天顺看的目不转睛,极是佩服。
岑放扭头喊他:"再拉!火不够了便再拉!傻愣在那作甚?!"
天顺一摸鼻子,乖乖儿摸过去继续拉,铁墩儿正值不远,兹啦一个铁花飞来,落在他大腿上,兹啦又一个铁花飞来,落在他手背上,他呀地一声跳开老远。
岑放将铁具淬火,回头看他正摩娑被烫著的手,轻蔑地啐了一口:"摸啥摸?又不是姑娘家!"
天顺抬头望来,只见岑放光著黑里透红的膀子,随处可见道道伤痕,支吾半晌才小声道:"我.....我怕火......"
岑放愣了一愣,瞪眼道:"啥?!怕火?怕火学甚打铁?那你究竟在此何用?"
"我......我还能洗衣做饭,端茶奉酒......"
岑放扶额:"亏你还是公的,就顶这点用?"细一回想,怕火也是畜生天性,摆摆手道:"罢!罢!慢慢来麽,你会洗衣做饭?此话当真?"
天顺舔著手背,用力一点头。
岑放扯下他手来,细细一看,红了一点,并无大碍,便说:"得,今日你做饭,可不许做出甚怪东西来。"
正说著,王屠户又登门来了,手上还提著一溜物事,兴高采烈。
岑放正只望得一个黑影入来,天顺却已收回手来,嗷地一声往院子里奔去,嗖地一下没影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