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徐晟有点疑惑地看著那里,想了一会儿,突然轻声笑出来,"是谁告诉你的?逊麽?那柄如意虽然花哨,但是玉质不好,他一定要,我就给他了。你......在为了这个生气?"说到这里,徐晟的声音突然低沈了下去,让徐越的心不知怎麽地漏跳了一拍,又忙著补回来,一阵慌乱。
"皇兄都没有送过我什麽东西......"
"是麽?"徐晟低头看了看自己,取下腰间佩著的古玉,温柔地笑著,"那我现在补送吧。来,我来替你戴。"两人身高有些差距,戴起来很不方便,徐晟转身坐到榻上,拉过弟弟,微低著头细心地将古玉系在他的腰际。"好了。"他笑著抬头,正好迎上弟弟也向他看。想到过不多久就要分开了,鼻子禁不住一酸,却没有泪。"越弟。"
低垂下来的发丝挡住了光,也掩去了徐越脸上的神情,只能听到他的低语:"我不想走。皇兄......我不想走。"
"我也不想你走啊。可是......"
"皇兄......我怕。我好怕。除了你,我不知道可以相信谁。我会在晋地被杀掉吗?我好怕。"一滴冰冷的泪掉在徐晟的脸上,那个毕竟还只是个孩子的晋王......
"不会的。有皇兄在,我会和表哥安排好的,绝对不会让你有事......等我登基了......就召你回来......让你永远都在我身边。"徐晟努力笑著安慰弟弟,却不敢抱他。徐越从来就是个逞强好胜的孩子,会让泪水掉出来,已经是他的极至了吧。
果然,徐越沈默了一会儿,突然扬起头,大声说,"好!皇兄不可以忘记噢!你要永远保护我!"
"是。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说著,徐越的嘴角拉出一个漂亮的角度,倔强的美丽。
徐晟看著他,失神。再过几天,就看不见这样的他了。等再见,物是人非,晋王......晋王还会是他的"越弟"麽?如果现在吻了他......算是个了结,然後,他做他的太子,总免不了三宫六院;他也会有他的晋王妃,晋王世子......反正已经做不了兄弟了,反正......现在做个了结吧......可以麽?这样想,终於还是印上了他的唇,闭著眼,不敢看。
皇兄吻了他!以为会讨厌,以为会一把推开,可是还是忍下了。既然是最亲近的皇兄,既然马上就要走了,既然连自己的性命都托付上了......就算是离别的最後礼物吧。
"殿下......"彭观在推开房门的下一秒石化。这就是华裕公主口中的"更重要的原因"麽?晋王是该走了,无论如何都要走。
这样对谁都好。
第 7 章
出京城往西不过几里,是一大片山林。很少有人知道,在其中的某座山的山腰处,有个埋著在前次皇位争夺中失败的十几个皇子王孙的墓园。知道的人少,会来或者说敢来的人更少。其实,除了皇帝,还没有第二个外人到过这里。所以,当韩况如往日一样清扫完墓碑,看到雨後微湿的地面上,一排足印延伸到自己住的土屋门口,他浅浅一笑,推门而入:"不知陛下到来,韩况有失远迎,罪该万死。"口中虽这麽说,手上却兀自做著归来後的清洗,都弄好了,才倒了碗水,摆在皇帝面前,坐到窗边的一张竹椅上。
"都那麽多年了,为什麽你都似乎没怎麽变?"靠著灰色的土墙,是一张擦拭得有些泛白了的方桌,皇帝就坐在桌旁的条凳上,看著依然清瘦中带著俊逸之气的至交。
"怎麽没有变?胡子都那麽长了,满手都是茧子,怎麽会没变?"韩况笑答,"再说,若是当年的我,如何过得了这样的日子?"
"就算你过得了,五皇兄也绝不会同意的吧。"冲口而出,才突然意识到什麽,只好缄口不语。
韩况却似乎并不在意,轻抚长髯:"建啊!有时候就是不懂变通。要是真的当了皇帝,也不见得是什麽好事呢。"
"那你还帮他夺位!"
"他一直是有野心的。若我劝他,也不过劝得了一时,劝不了一世──我想陪他赌一把。"韩况的语气清淡,带著一点无奈,却没有悔意。
皇帝没有再说什麽,低头喝了口水,看著粗糙的陶碗发呆。
"陛下......你不是为了这个来找我的吧。"
"朕记得......以前你对饮食起居都很讲究......"他轻触著不甚平整的碗口,"如果早知道会让自己走到这一步......你还会站在他一边麽?就算放弃所有,也无所谓?"
韩况一下子没听明白,茫然看著皇帝,许久才若有所悟地问:"陛下......哪位皇子......"其实想来想去,可能让皇帝这麽伤神的也不过是太子和十四皇子而已,一个是嗣君,一个是最疼爱的儿子。
"前几日,逊儿转弯抹角地告诉朕,说晟儿对越儿的关心有些过了头。当时也没太在意,毕竟说这种话的人太多了。可是,昨天越儿出京......朕没法想他们中任何一个,能过这种日子。"
韩况乍一惊,稍後又依旧轻叹一声。似乎是有些出乎意料,但细想,也不是全无前兆的。既然自己不能幸福,就希望後人幸福吧!只是......当年自己忍受的流言蜚语,被捧在手心里养大的皇子们,如何经受?"......为晋王选个王妃吧。"
"什麽!"
"晋王年纪还小,心若收住,便也不会怎麽样了。太子又是个有分寸的人。若是晋王立了妃,双方都会有所顾忌吧。"
"所以,你拜托朕代你向希宁求亲?"
"不全是。原来,我是想借此拉拢长公主的......"说到这里,曾经的驸马爷尴尬地笑了笑,"没想到,她比我想得还厉害。不但看出我和建的关系,还看出了我的用心,结果不到两个月,我就被扫地出门了呢。"他扭头看窗外,"明明一直都有,却说什麽有悖伦常、天理难容。为了这种可笑的原因,一代代地遮遮掩掩,总有一个要被说成不堪......可不管怎麽埋怨,还是会遵照规矩的我们,真是可悲啊!"
作为一种制衡,晋王身边辅臣就不能再是兴宁宫的亲信了。彭观便顺理成章地推举司徒傅瞻为晋相,与晋王徐越一同前往封地。傅司徒是华裕公主的老师,又曾经在战场上呆了三年多,文治武功都很出众,虽然年岁大了些,却因为是跟了长公主多年,值得信赖。而且,鉴於之前易储一事他也是竭力反对的老臣之一,後族虽然知道此事出於东宫授意,却找不出什麽理由反对。
"我们推测的果然不错。"彭观伸手接住一羽信鸽,取下缚於脚上的短笺,"扮成盗匪半路截杀,果然是落不下把柄的好办法!"
徐晟听见"截杀"心中一惊,抬起头来,嘴角微微扯动,却没有问出来──自从那天之後,他和彭观的关系就很微妙。他求助似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妹妹,徐云卿知道这种事调笑不得,难得不嘲笑他,而是问:"一切还好麽?"
"没事。"彭观把鸽子交给何其拿下去,转身把短笺摆在徐晟面前,"有傅相照顾著,又带了几十个公主府的亲兵,当然没事。"
笺是徐越写的,不大的地方,用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除了说了些路上的事情,许多都是些有的没的东西,彭观瞄了一眼,就知道自己还是不要看比较好。
"十四弟还不知道立妃一事吧。"虽然好不容易看见皇兄开颜,还要提些让他不开心的事,有些罪恶。但是,他们夫妇俩今天到东宫,就是为了商量这件事,徐云卿不想某人开心过了头,反把正事给忘了。
果然,眉目间才渐有喜色的徐晟,听到皇妹的话,立刻又有些蔫了。
"我看皇上恐怕是知道了什麽,否则凭空怎麽想到让你来替十四殿下选妃?"彭观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狠狠地喝下去。虽然他对这种事有些接受困难,但是更令他头痛的是,多一个人知道,东宫的对手就会多一个。他曾经借机试探过自己这边的老臣,让他们误会自己好男色,结果不但差点害死帮忙的朋友,还被拦在公主府外数日。若是此事传扬出去......他不敢想。真的如当初所说,是走上了一条死路麽?可是已经不能回头了。
"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华裕公主是现在三个人中,唯一还能往好的方向思考问题的人,"我倒没看出来有什麽不好......呃......除了十四弟可能会误会太子哥哥的用意之外。"
"问题不在这里!待选的都是後族的女子,分明又是个陷阱!"徐晟突然站起来,痛声说道。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身体里的那一半血液,也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後族势力太大,现在连父皇自己都很难控制,虽然立後族女为妃必然有危险,但是偶尔的示弱也是必要的。"徐云卿拉住皇兄,努力地让他安静下来。"我想,十四弟也是明白的。"
"是的。他明白,我也明白。所以,我们就该乖乖地等著母後干干净净地除掉所有她觉得碍眼的人?"他脸色苍白得可怕。
什麽"温润如玉"!那都只是假象而已。这个皇宫,让人不能信,不能爱。父皇登基前的那两年,什麽天子之家,什麽高贵优雅,他就都见识过了。他不闻不问,只是因为心冷......知道无力保护越弟,有五皇叔的先例,他从不想未来。只要现在,保护著那个漂亮的,唯一可以信任的孩子,就好了。如果一直放弃做什麽,就算失败,也不会有太多的挫败吧。为什麽自己居然会傻到以为能改变呢?为什麽......一天天,有种无力的空虚。哼!太子?太子!太子又怎麽样?他什麽都做不了。
"你说信鸽一来一回到底要多久?"徐越趴在窗棂上,看著空无一物的天空,似乎是在问身边的太监,又似乎在自言自语,"为什麽都那麽久了还没回来呢?啊!你说,它会不会迷路了?还是被人打下来了?不行!来人呀,替我召训鸽子的人来!我要训它个十几二十只,这样的话......总有一两只能飞回来的!"
"王爷!您太恣意了!"傅瞻捏著刚收到的飞鸽传书,踏进房间,"飞鸽传书本身就是在冒险,您居然还要成批地放出去?怕皇後抓不到我们的把柄麽?"
徐越皱了皱眉,没有多说什麽。临行前,皇兄和彭大哥都再三嘱咐,傅相是可是信赖的人,凡事都要多听他的,一路上也的确多亏了他和公主府送来的亲兵,才能有惊无险地抵达晋地的都城。"皇兄和彭大哥有没有说什麽?"
"太子正在忙著给王爷选妃。"
"噢。"徐越撇了撇嘴,随口地应了一声。从窗户那里,走到辅相身边,才忽然意识到什麽,跳起来,"你撒谎!"
"老臣不敢。皇上的确授意太子为王爷选妃。彭驸马还在信上问,王爷自己喜欢什麽样的女子?"
──
喜欢的女子?脑子里一片空白。
喜欢?我只喜欢皇兄呀!可以麽?徐越突然觉得好笑得可悲。他是当今圣上最心爱的皇子,喜欢上了一个人,一个无论身世、人品都无可挑剔的人,可是......永远没有可能。不但如此,那个人还要负责为他选定王妃,是不是还要亲自送过来,然後代表皇家观礼,在"送入洞房"声中与自己擦身而过?突然发现笑是件很累的事情:"随便吧。"
"王爷?"
"我相信皇兄。"说话的人低著头,把腰际的古玉握在手里,温润细腻的手感,让他想起那个人的笑,拥抱,还有......吻。
第 8 章
皇帝坐在兴宁宫後殿的卧房的大床上,倚著被急召入宫的韩况。床尾坐著太子徐晟,彭观侍立身後。床前,还有华裕公主徐云卿和大将军周杞。光是这样的阵势,就足以说明一切。
"朕这一辈子......最大的失误就是纵容了後族势力的扩张。夺位时用他们,是因为手下确实无可用之材,但之後的平定叛乱......导致现在这个无可收拾的局面。"
"皇上仍在介意太子继位一事?"虽然徐晟的确不是当皇帝的最佳人选,但事到如今,说这样的话,未免有些过分了吧。徐晟可以只是默不作声,彭观却忍不住。
韩况摇摇头,代替皇帝回答他:"若陛下真的在介意那个,今日召见的,就不是你们了。陛下曾对韩某说,太子性情温和,是个可以守成的君主。可惜,现在後族把权,陛下无力交给殿下一片可以施以长才的天地。"
"不管怎麽说母後总是长辈,但倘若父皇真的允许儿臣等做出有悖伦常的反抗......华裕和驸马一定尽力送哥哥一个清明山河。"
"咳咳......"皇帝边咳边苦笑著,"皇家有伦常可言麽?"
"陛下......"韩况低声叫了一声,却也没有再多说什麽。
"韩大哥,你和华裕他们先出去,朕有些话想和晟儿单独说。"一阵连一阵的心痛袭上来,看来不但"万岁"不可能了,能不能活过今天都是问题。
韩况愣了一下,明白了,无奈地微笑著:"好。"说完,引著其他几个人向房外走去,到了门口,突然回过头来,"小隆......见到建的话,告诉他,我一切都好。"
"韩先生!"
"韩况!"
彭观看著大惊失色的太子、公主和大将军,又看看坦然回应的皇帝,更加觉得这个忽然冒出来的"韩先生"不是平常人物。"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出了房门,他走近韩况轻声招呼。
韩况淡淡一笑:"正好,韩某也有话要对彭大人说。"他和旁边的人打了声招呼,便跟著彭观走开了。
"不知先生有何指教?"
"官场是个声色名利的迷宫,彭大人现在要把它翻起来,首先就要自己先找到出去的路,保住自己才能说更远的。......韩某不知道彭大人到底准备怎麽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推倒後族势力呢?"
"先生为什麽要以保全自己作为前提?"彭观冷哼一声,"彭观相信破釜沈舟。"
韩况苦笑著摇头反驳:"若彭大人都不在,留谁来辅佐殿下?翻天的後果,又有谁来收拾?"
"这......"e
"还是彭大人和长公主其实是一样的,所作的只为保住现在的尊贵?"韩况的笑容里有些鄙夷,"要不是夺位战一结束,长公主府里就摆出置身事外、明哲保身的姿态,後族也不至於猖獗到今日这般地步。"
"先生教训得是。"彭观正身一拜,"彭某看先生绝计不是坐视不理的所谓‘君子',不知先生是否愿意站出来,为太子护航,为小辈指明方向?"
没想到彭观居然会顺杆爬把自己拉进来,韩况吃惊之余也有些喜欢这个小子了:"如果......国丧之後十日,让中常侍胡坎带你来找我。若是还能找到我......我就出山。"
"先生要出门?"
"可能吧。有个人已经等了我很久了......"
"既然已经等了很久,也不差这一时吧?"
"你!"韩况朗声大笑,"你跟得还真紧呀!可惜,......"他收声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为免万一,韩某可以现在先和彭大人说几个法子,大人和殿下先思量起来,怎样?"
"愿听其详。"
"韩某已经说了,和後族硬拼,虽说胜面略大,但朝野上下必定大伤元气,而且若不顾及皇後娘娘的身份,有悖伦常,对稳定民心不利。"
"若要慢慢蚕食,後族内部派系复杂,也不是不可能,只是现在还有很多人隐而不发,而且他们自己的争斗也还不足以利用。需要时间,而且要保持住和晋王的关系,一旦抓到把柄,就可以借晋王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