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惠跟我夸你美。"泽性的声音埋在傩玉的右臂下,也变得绵绵的。傩玉听得莫名,撇头去看,吃了一嘴头发。泽性不徐不急的又道:"我也说是。"而后抬头同傩玉对上眼,放开他的手,厮吻起来。
傩玉让人弄得上下不堪,很不甘心,也把手移去泽性那处。往日里都是右手,不想如今不得不用左边,生疏的反让泽性应付不暇,吭的叫出声来。"再闹,不怕我弄你身上,让你娘瞧见?"泽性漂亮的脸红成这样,亦是少见。他拎起傩玉的手,顺着摸到后面示意。傩玉再不敢捣腾,抽去了手,不情不愿地翻了身。如斯可爱,怎好不戏弄,泽性自腰往下捏了他三把,道:"不行,待会儿还要骑车回去的。"傩玉只觉丢了大面子,赶忙翻回来。泽性不准,他还要打。
二人玩了一下午,见天色不早,忙收拾着,要赶在溪月前回去。一路上见有松枝,泽性顺手采了两条,一条塞给傩玉。傩玉摇头道:"太明显,娘要发现的。"泽性道:"路上玩玩,回去我帮你带走就好。"傩玉揣在手里,接着赶路。身后的松树摇晃着,有根松枝啪的一响,断了。
待他们回去时,见门锁的和走前一样,很是庆幸。原本还想,若溪月早回发现了,就得先去泽性家躲上一阵,到时免不了在余家吵闹,说不上的麻烦。
傩玉先进屋,再趴在门边的小窗子上,看泽性锁好门离去。他到溪月的屋子照镜子,转了几圈,仔细看过,觉没留什么出去过的蛛丝马迹,这才放了心。正是舒了这一口气,溪月旋即出现在镜子里。他猛地回过头去,但见一条松枝扔在脚边。松枝沾着雨滴,看起来很鲜嫩。
"今儿下雨,还扫墓呢!"溪月的声音狠狠的,眉目之间有些凄美。傩玉四下张望着,墙上的掸子,床头的烟杆,手朝梳妆台一摸,还有一把剪子。也不知这回会用什么。若是知道,抢走逃跑了也好。
溪月走上前来,吓得傩玉退到墙角。她掀开几个粉盒,左挑右挑,选了个极白的,拈起粉扑,没命的往里揣。嘴上道:"就是说阿,要不是那天恰巧听你们约日子,我还不会跟去呢。"她眼一斜,瞪紧了孩子。傩玉想如今再不逃,只能挨打,使力往外冲。溪月一个剪子比过来,逼得他止住脚步,乖乖坐在梳妆台前。
溪月不知轻重的在傩玉面上打粉,呛得他喘不过气。她俯下身,朝镜里端起傩玉的脸。捏紧下巴的手指,留了不短的指甲,深深揿在肉里。傩玉习惯了溪月的愤怒,清楚这时候决不能主动说话。他咬死了唇,悄悄抬起右手,只想母亲看在这份上心软一些。
可此刻溪月眼里只有一面镜子,里面两张相似的脸。"我倒以为你尊重老师,年年都要去。不想你敢当他面那样,忒有胆,忒尊重!"她取了眉笔在傩玉眼皮上重重画了两道。傩玉吃疼,眨了好些会儿才睁开。原本一双水秀的单凤明眸,变作妖媚非常。她悻悻的一捶桌,连扇四个耳光:"又干那种事,又干!下作!犯贱!你是男孩子你懂不懂,五年前还小,他骗你娘原谅,现在还不知羞!"
扇过的脸浮起两朵红云,唇被久久紧咬着,亦湛着红。溪月见这会儿胭脂、朱红均不用上了,又拽着傩玉的脸,逼他看镜子。"很好看了是不?死崽子,你要讨媳妇,不是伺候那小子!不知道是吧,让你知道!"她拾起剪子,疯一般剪着那衣服。这衣料是她当年做剩下的,衣裳也是她一针一线缝的。她曾想自己死后,傩玉穿着这件衣裳来看她。正像当年自己被傩玉的爹气走,常穿的那件。那时,她穿着这衣裳,对一张旧相片唠叨,说人若真想躲一个人,便再不会让他找到。
剪子在傩玉身上没眼地乱窜,不时戳上两下,锥心的疼。他失声喊"不要",果不其然,一说话,更激怒了母亲。溪月一把将他从椅子上推去地板:"不要!那小子欺负你,你干嘛就不会说不要了!天杀的,不知廉耻!"
傩玉下意识将身子蜷缩作一团,抱住脑袋,迎接那阵踢打。身子受着疼,脑子却清醒的很。他想,母亲不是他,不是男子,又怎么知道什么是该知廉耻的。只懂人云亦云,只懂说男孩子的尊严甚的,冠冕堂皇。依赖泽性何尝丢了尊严,在一起何尝丢了尊严。还是母亲认为女子与人承欢是羞耻事?男子做女子事,是羞耻事?他不觉得。他对泽性不说爱,只是等待,就是尊严,从不服软......
而后他还想了很多,但当次日醒来,脑子一阵剧痛,也不记得了。
(五)
晏晏近来越发出落得曼丽,都说是女为悦己者容。往日里大红大绿的颜色,她不肯穿,尽拣些月白、湖蓝的,再堆一个美人髻,活像城里的小姐们。不光打扮,人也不聒噪了,偶尔轻慢地顶人一句,乍一听倒似肚子里有墨水的。
她之所以变得如此,只因同君惠去了几次有场面的聚会。虽说是为了讨君惠欢心不错,但这样的女子在城里还少么,看也看倦了。
前些天晏晏说母亲要见君惠,她问城里男子都是怎么待女子好的,只让做给母亲瞧瞧,好多安一个心。君惠倒没想他们的事会一股脑儿到了这田地。若是见了面,婚事便是板上钉钉了,这万万不可。但晏晏对他用心颇深,他也不好背了负心之名,勉强应下,不知有没办法把事暂缓缓。
这日一路去晏晏家,他走的顶慢,到了半路忽想到傩玉,也不知道手还习不习惯,转身又去了果脯店。进去前,他记起溪月刮花自己爱车的嘴脸,心里又恨又怕。见几个孩子光着身在河里洗澡、泅水,挥了挥手唤一个领头的过来。
那小孩七八岁模样,剃了平头,有些黑。他游上河岸,也觉不能什么都不穿对着这温润体面的哥哥,套了背心短裤才过来。君惠吃力地将花抱在一手,掏掏裤口袋,摸了些零钱给那孩子:"你们想吃什么就去买,但帮哥哥留意下里面的人,好不好?"
那孩子看钱不少,猜莫不是件大事,又眼巴巴看着花,想多占些便宜,伸手道:"给一枝。"君惠苦着脸:"这是要送人的。你男子汉要花做什么?"孩子赌气嘟着嘴。君惠又道:"送女孩子才要这个。等你大些,要逗女孩子了,来找哥哥,花钱都哥哥出好不?"孩子本是将信将疑,知大人总看不起他们,信口胡言,但手心一揣,一把零钱,想这人说的也不无可能。他点点头,朝河里的孩子大声招呼一句,就进了店里。
君惠立在门边,躲着太阳等候,抬头见屋檐下挂了一串串晒干的食物,玉米、辣椒,黄黄红红的,鲜润三分,夺目七分。不禁想,小镇日子多惬意,怎么有人偏要向着城里。
不多久,孩子买了好些袋东西出来,怀里都捧不满。水里的孩子一个劲的朝这里涌来,有些个连衣服都不顾穿了。君惠拉着那孩子问:"傩玉哥哥可在?"孩子嘴里含着东西,手还在袋里掏,头一点,算是应了。君惠又问:"他娘呢?"孩子又点了点。君惠叹了一声:"醒着?"孩子终是摇头了。君惠想了想,摸摸那孩子的头,还是进去了。
进店里时,二人都吃了一大惊,一个为捧花前来的君惠,一个为浑身淤青的傩玉。傩玉走到门外,四下瞧了瞧,想不会再有人来,便带招摇的君惠到后面的储物间说话。
储物间里仅有扇小窗透着一缕阳光,一旦有云飘过,整间屋子立即黑了。这处虽昏暗,君惠依能感觉傩玉面上手上的伤,像是青花器,白瓷的肌肤上布着湛青的淤痕。他将花随处放下,执起傩玉的手,却不说话。
"有事么?"傩玉朝外屋张望了一眼,顺势抽出了手。君惠想镇上人大多慢熟,人家应是怪自己交浅言深了。拍了拍那束花,有皱纹纸压在花上的质感,发出嘶啦啦的声音。他笑道:"都是晏晏那的事,我才买了这个。只想看你好些了没,顺路过来了。"
傩玉左手握右手,答:"好多了。"但这副模样,君惠总不至于相信。他也知自己不是泽性,傩玉是不爱同自己说话的。思考了半天,抽了一朵花来递给他:"玫瑰还算好看。我听泽性说你是喜欢种花的,镇上没有这个,留一枝玩吧。"傩玉家中有一小株月季,见了玫瑰自然中意。但这些天溪月对他是寸步不离,一同回去也不知怎么藏它。只摇了摇头。
若是往日遇见这般冷淡的人,君惠是断然要拂袖而去,不与他交际的。偏偏眼前人好似都自有他的理由,非原谅不可。他颇为尴尬,将花往一束里插回去。不想怎么也没空隙,像原不是里面抽出来的。傩玉为表歉意,接过来帮他,青淤的手捏着带刺的杆,怪让人顾怜的。
傩玉一面整花一面问:"泽性最近都做什么呢?"君惠摇摇头:"伯母病情时好时坏,城里生意又要照顾,可把他忙的。"傩玉抿了抿嘴,没有去答。君惠好不难堪,随口道:"你没见他了近来?"一句话,巧发其中,害得傩玉只能嗯一声应着,心思全已不在。
恰是此时,溪月在外边大喊起来:"阿玉!阿玉你又死哪去了!"醒来见不得孩子,她怎不气急败坏。君惠还在,溪月要是见了免不了冲突。傩玉忙推着君惠往大缸子后面勉强藏一藏,自己站在门边,想着待会儿如何解释。
那缸里不知装的什么,酸溜溜的,惹君惠掩着口鼻,直要落泪。他狼狈的蜷着身子,憋住气,自己也觉得傻。耳边是怒骂声,头一侧还见傩玉捏着衣角立在门边,战战兢兢的。君惠忽然感到开心,倒想溪月就这么呆在门外,不进来不睡觉,两人也好继续偷偷摸摸的。
不过溪月总不会如此。没骂几句,屋子暗了下来。傩玉去外屋打探,啊呀的,失声喊了出来。情状真是糟了。君惠起身跟出去,但见外面一片黑麻麻的。碰巧傩玉回身要去找他,二人撞了个满怀。
"哇妈,疼死了--"君惠捂着脸,冲回储物间。借着那缕阳光,舒展开手,就见一摊血,是鼻子在傩玉头上磕出来的。傩玉跟着他过来看,君惠好极面子,不肯。傩玉想他定是生气了,拼命道歉,头也不敢抬。
君惠才不想这样,掩面支支吾吾道:"我没意思怪你。你快帮我找张手帕什么的。"傩玉不是女子,不会像溪月一般,方便地从腋下抽出一条手巾来给人擦。他翻开储物柜找,几张干净的帕子就叠在一个铁盒上面。
铁盒里藏着相片。这处溪月不容易发现,远比家中上锁的抽屉安全许多。傩玉把手帕递给君惠,轻轻掀开铁盒一角,伸了半只手进去。
相片有揉坏的,有撕烂的,但都极力粘补过。耳边仿佛响起母亲嗔斥的声音,然后一杆子一杆子打在自己背上。正是泽性刚回来那次。他心想,自己也不愿为了护几张相片多挨打,可是除却相片,身边又有什么可以依靠的?相片充其量会退色,人却要厉声打骂,还要若即若离,要惟恐避之不及......
君惠擦好了脸,见傩玉发呆,唤了一声。傩玉回过身来,瞅了瞅他,伸手要拿回手帕。君惠红着脸道:"别呐,脏兮兮的,回头我洗洗再还你好不好?"傩玉摇了摇头,仍摊着手,那揉成一团的脏帕子,只得交还回去。傩玉抖了抖,挑出一角干净的,折在外面,在君惠上唇轻轻拭了拭。抱歉道:"娘唤我我不应,以为我溜走了。她把门从外锁上。大概不到明天,你我都出不去了。"
余家人素性平和,少有上门的祸事,偏偏来一个溪月,却是拦也拦不住的。如今大晌午,夫人、弟弟都在午睡,乳娘奉茶端果盘伺候着,只怕溪月一个不顺眼,甚的都给掀翻,将人给闹起来。
溪月捻了一把瓜子放在手心嗑着,在桌上的壳已堆了一座小山。乳娘目不转睛地看她。她不痛快,用指甲将小山拨平,再一片又一片的弹到地上。乳娘欲言又止,站在一旁直揣着衣角。溪月哼了一声:"跟盯贼似的。"
乳娘怎听不到,赔笑道:"哪里,只是怕沈娘你等烦闷了。老爷和少爷说话,要不少时间。"溪月呸呸了两声:"少来了。你要是进去和他们通报一声,还能说多久么?你是看不起我们这卖果脯的,端的都不是要事。谁看不出啊。"乳娘口是心非,直答:"没得没得。"
溪月翘着腿,抖了抖衣裳上的瓜子灰:"你夫人呢?让她见见我也成。"乳娘摇头苦苦道:"夫人身体不行,哪里能随意走动的。"她怕的是夫人受溪月的气。溪月哼了一声:"知你们余家就爱推脱我。两个装忙一个装病,以为我爱同你们瞎掺和?只问你,我们家阿玉上这来了是不?"她一拍桌,瓜子壳都跳了跳,能翻一个身。
乳娘躬了躬身,拍腿喊冤:"这你们家孩子都一个多月没来过了。不是?自从上回你来带他走。"溪月不乐意她提上回的事,只一副蛮不相信的模样。乳娘又道:"少爷这些日子又忙夫人的病又忙家业,也好些日子没去找那孩子了。"溪月啃啃指甲,啐了一口:"清明那天还一齐出去的。怎么没找了?"乳娘记得自己准备了两份食物,但少爷说是同君惠去,不想是假的,不敢多说,改口道:"那沈娘也放心好了。少爷过两天要同夫人去省城。"
溪月笑道:"知你们余家有钱常去。"乳娘道:"不呐。少爷这回是陪夫人在省城治病,要好些日子。再说省城工作多,说不准就不再回来了。这不正和老爷商量着么。"溪月一拍桌,但问真的假的,心里道不出的兴奋。乳娘直说千真万确。溪月呷了口茶,起身来,搭了只手在乳娘肩上,笑道:"那你们也是忙得很,我不打扰,去他处找那死崽子了。"不想就这么一席话,便把这瘟神送去了。乳娘拧了一把汗,回屋看夫人弟弟是不是给闹醒了。
都说福无双至。泽性要离开,傩玉却下落不明。有两天了,溪月不梳头不洗脸,逢人就问,逢夜就哭。镇上人说,她把儿子打跑了,自己亦是疯了。还说,溪月虽凶,终归是个女人,女人离了丈夫,怎可以再失去儿子。这下是吃了教训,但也怪可怜的。
前一夜,溪月作了梦,那时自己尚且二十。小小的傩玉伸直了手已能勉强够到自己的腰。她牵着傩玉,走出家,男人在门边默默凝望,也不挽留。一路走去,每路过一家,朝里望去,都有男人的脸。溪月嗔了一句:"看什么看!只当我会一次次回来,就得意了!你什么都不说吗!"她一吼,孩子就哭,握在掌心的小手不见了,只有哭声,绵延不绝。这个梦多年来反反复复,因而傩玉自小就不敢当她面哭。
待到第三天,邻居来说果脯店里有静动,像是喊声。溪月趿着拖鞋从家里跑了出来,开锁,捋起袖,将一块块挡门板卸下来。傩玉听到声响从里面出来。溪月一见,神色涣散,低下头,身子摇摇晃晃的,忙把十指插在一堆果脯里支撑住。
傩玉可怜巴巴地上前几步,想唤娘,声音却沙哑的像含糊说话的泽性。溪月回过神来,手心拽了两把东西,就朝他面上砸去。她使力搓着手,指甲缝里仍是粘糊糊的。"怎么跑这里来了!知道娘找你找得多辛苦!"她一缓过劲,便扯住傩玉的耳朵。
所幸镇上男孩子不扎耳洞,否则这耳环定要硬生生从肉上牵下来。傩玉合上眼,有气无力地说:"昨天去里面拾东西,出来娘就把门锁了。"溪月冲着他耳边闹腾,倒是没扇一巴掌:"那我叫你你不应!混帐!害我四处找!你躲里面干嘛,阿!"傩玉腿一软,却昏在溪月怀里。
"没吃饭呢?"溪月有些慌张,捏了捏他的腰,一点肉都没了。她搀傩玉到躺椅上,店也不顾,跑去附近买水和吃的。她一离开,君惠也从里面出来。他牵住傩玉的手贴在心口,吻一吻额头,拎着那束谢尽的玫瑰,踉踉跄跄地走了。到溪月回来时,还瞟见地上落了几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