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玉————晚云
晚云  发于:2008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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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傩玉是七八岁下的厨。那时个子高过灶头没多少,每天别过了老师同学,就回来煮饭。溪月再没进过厨房,顶多倚着门抽一杆烟,看那孩子乖乖巧巧的。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她再下一碗面,从前为人妇的点滴又激荡在心里,汤、面、佐料均是各尽其味。
  偏偏这孩子可恶至极,喝一口汤,吃了四五根,便反呕了起来。分明睡过了一天,难道还有饿过头的道理?就是不肯给自己娘面子。溪月想着,伸指到面汤里搅了搅,一把夺过碗道:"不好吃么?不好吃不要吃!""没有的。"傩玉放下筷子,掩紧了口,还是打了个浅浅的哈欠。
  不想溪月没有生气,反是抽了口烟,又把烟嘴碰在傩玉脸上:"这好东西,尝尝。吸啊你!"傩玉轻轻推开,小声道:"娘,别这样。"烟杆敲了敲那红木桌,溪月尖声道:"怎样了?怎样?娘这是开心!难得开心,跟五年前一样舒爽了!"她又深深抽了一口,吐在傩玉鼻尖,弄得人直咳嗽。
  傩玉也搞不清情状,执着筷子,拨了拨落在桌上的面条。短短的一根,不仔细就碾扁了,贴在桌上,难看得很。溪月翘着个腿,指尖在膝上弹着,大约是二十多下,她终于开了口:"知道吧,余家大少爷明儿要搬去省城。听说过一阵子,连老爷子也搬去,镇上的生意都要盘顶给人了。"
  傩玉身子一跳,整个人都僵住了。听说给雷击中的人,是要立毙的,那感觉他不知道,但想自己也差不了几许。溪月见他不敢露出什么异样,只拧一双筷子,快要折断的样子,心里甭提有多开心。她放下烟杆,笑了起来,先是遮着面,而后越来越放肆,竟改捂住肚子,停不下来了。真是恨死人了!
  "上一回五年,这次怕还不止个八年十年的。你说人终归是爱向外跑的吧。"溪月疯笑一阵,倏然冷冷说了一句,又不笑了。这话是自嘲,她就是从省城下小镇的,但傩玉全没听进去。她又道:"泽性这个孩子啊,靠不住。我是看透了,这种混蛋男人......我最是明白。该死的!"她猛地一拍桌,双目好似要喷出火来。忽晴忽雨的,也不知脑里想的什么。
  傩玉再也坐不住了,放下筷子,蹬蹬蹬跑上楼去。他怕母亲不满自己如此,会追上去一把逮住揍,还锁了门,但溪月没有。她望着深黑的楼梯,微有些头疼,自己拿了万金油来揉,疼得更厉害了。
  
  哗啦、砰、哗啦......溪月往窗外看了看,原是隔壁家在兴土木工事,打通家里一面墙,嘈杂得很。她猛地合上窗,但声音还是一阵阵穿进来,仿佛可以看见光膀子的人在一下一下地铲土,好不烦人。她真恨自己不该找人将封上的窗又解开,而应填一堵墙。
  但傩玉不这么想。他单腿坐在床上,将褥子撕成条,时不时往窗子睨一眼,全听不进铲土声。如今这是破罐破摔,见不得泽性,还管回来时溪月什么脸色了。
  褥子碎片系成了一条,应能垂到楼下。窗口没什么地方可定住布条,于是傩玉蹲下来将它死死缠在床脚。后退几步使力一拽,那小床呲的一声巨响,床腿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白灰。
  他双手捂了下耳朵,人蓦的坐在地上。眼见天已黑透,心沉沉的,一点法子也没有。这床定不住,人若下去了,溪月一定察觉的到,要生生追回来。不去见泽性,是不是日后都再不能见了?心想着,脑袋耷拉到了床脚上。他把一只腿直直伸进床底,有种已踏离了这里的感觉。
  也不晓得又过了多长时间。有人蹲在一旁,在背上轻抚,还说:"幸好来了,就知道你会这样。"傩玉抬起头,眼前还不习惯,只是一片漆黑带着零星的白点。揉揉眼,手却给拍下,塞了一块手帕。他把手帕贴还到那人胸口,急道:"我没有哭。"
  泽性的脸渐而清晰,轻慢的笑容、不过在说这话不可信。傩玉收起伸到床底的脚,摇摇晃晃站起来。泽性牵起那段布条放在他手心,盯着他问:"把褥子都撕了,哪里睡?"逃脱的狼狈给瞧见,一点也不好意思。傩玉低下头,偷偷拉着褥子,想卷起所有碎片,但另一端已经绑死了。
  泽性弯着身,侧头去看他垂下的脸,追问道:"你要赶我走啊。"傩玉小声说:"不是。"泽性笑了,直接坐到床上,掸掸仅剩的被子:"那就是留我过夜了。"傩玉扔了褥子到他身前,烦道:"你不要玩了。"手旋即给抓住,轻轻一拉,整个人就跪到床沿,跨在泽性腿上。他身子不稳,微微前倾,搭着泽性的肩,也没敢直接坐腿上。
  "我让君惠明天送我进城,他说晏晏那边解决不了,送了点糕饼,借车叫我们自己去。你尝尝。"泽性扶着身前纤细的腰,倾身去床头勾糕饼篮子。傩玉但觉腰上一股大力,去一回来一回,再没有比这更真实的。
  他想,一个"我们",倒以为泽性说要带他走。其实如果说了,他会放弃母亲的。那人再下去就是要疯了。但泽性怎么可能说带他走呢?再说,一个带母亲去看病的人,带上一个抛弃母亲的孩子,太可笑了。
  竹篮上盖了一块蜡染布,掀开尽是浅绿浅黄的软糕点。泽性没给傩玉拿,也不说话,只等他挑。待傩玉拈来吃了,自己才也取一块。傩玉呐呐道:"君惠......"泽性接道:"他都同我说了。"傩玉又问:"他怎么样了?"泽性答:"还好,他说对不起,害你陪他关了几天。"傩玉这才吃出那糕点的滋味,又软又粘,带了清浅的甜。
  "掉了。"在傩玉的嘴角一点,挑去椰丝,他的眼神即无措地飘了起来。泽性看着他抖动自己的衬衣,拂去渣滓。好似受了什么了不得的恩惠,非得报了才安心,丝毫不觉得这事理所当然。泽性明白,都明白。傩玉只是想告诉自己,这事算不得什么,你待我好我亦会待你不薄,如若你不喜欢我我也决计不会喜欢你。
  "摸的舒服吗?"泽性仰身,两手后翻的支在床上,笑着说。傩玉没听清,微微倾下头问什么。泽性摇了摇头,只说没有。这个房间自此沉默了。
  尔后的事怎么办,分散两地,互不相交了?泽性都没说。但傩玉知道,他总是让自己选择的,从不要求。可如今自己想走,他不说,怎么选择。而倘若自己主动说了,大约两人就玩完了。他知道的,在与泽性纠缠的日子里,这是不变的道理。
  泽性在傩玉眼前摆了摆手:"怎么老看我?"傩玉随口道:"看你的睫毛。"言不由衷的。泽性摘下眼镜放在他手里,又想起曾经的玩笑话,柔声问:"要吗?"傩玉身子一颤,嘴里说不出的苦味。他不自觉笑了,心想,他们总在这样。或揶揄或上床。除了这样,他们还能做什么?
  得了应许,泽性探着头去吻他。手仍支着,身子也不动,极舒服的样子。不多时,傩玉已将两肘弯在他肩窝,任他用牙解着颈间的一字扣。"去城里要我捎什么回来?"泽性问。傩玉暗里吃了一惊,不想泽性也是有打算的。心里甜腻腻的,只答:"什么都好。"泽性又问:"那吃的?"傩玉不明白他这时问的这么清做什么,只嗯了一声。泽性啊了一声,拍他臀道:"你还敢吃,这么重了。啧--"
  傩玉脸一红,忙推开他翻身在一边。泽性趁势覆身而上,原是出了这种伎俩!
  那、日后联系的话,是不是也只是床笫间的调笑?只是为了方便压他在身下的托辞?他不知道,也不敢问了。只听窗外哗啦砰、哗啦砰的,同身上人的来势重叠在一起,一铲子一铲子搬空了他的希望。
  后来,隐约有叩门声响起,敲得极轻,又好似不是在叩门。傩玉敏感地打了个寒颤,手摁在泽性胸前,摇了摇头。泽性停下来,平稳了喘息,放开勒住傩玉双臂的手,用气声问:"你要不要开?"他的镇定,让傩玉觉得可怕。开门,如今的模样怎么开?身下的棉被早让汗水浸透了,这样子,怎么开......
  傩玉别过头去,变的嫩红色的唇一张一翕,吐了个"不知道"。泽性将掌心揾在傩玉额上,收了一抹汗。手轻轻向上推,推开那排湿作一绺绺的额发。"别让你男人给你做决定。"泽性是贴在耳边说的,胸口一阵阵热气压到傩玉身上,让他头顶麻酥酥的,传遍全身。他闭上眼,听见铲子声里掩盖着叩门声,断断续续,似要尽,又不舍得尽。
  比起铲子的嘈杂,那声音太弱了,弱到他是听不到的。他相信自己没有听到,于是搂下了泽性,伸腿缠在他腰上。那一夜,隔壁家估计不决定停了,彻夜拆着屋里那堵墙。记得二人累到睡下时,还在吵。
  
  第二天晌午傩玉才睁开眼,泽性理应在路上了,没有豆浆和千层糕。他去楼下梳洗,屋子静的像只有他一个人,想母亲或许出门了。但她会放心自己,不带去果脯店?对了,泽性已经走了。
  红木桌上,那根被碾扁的短面仍留着,没有清理,时间好似停滞在昨日,那时泽性还没走,还会来。他上楼回房间收拾,偶然推开母亲的门,出来了一团烟气。没去店里?他退两步想出房间,却砰的一声,撞在门边上,骨头都要酥了。
  傩玉揉着肩,愣了一下,母亲向来睡的很浅的。他将房门大开,通了气,才清楚看见她躺在床上。侧着身,头枕在瘦瘦的臂膀上,另一手也拂着这肘,是少女的睡姿。屋子里有只盆景,他手一撩,把它挥在地上,土和碎瓷散了整个房间,但母亲仍是没有醒。
  胃里翻了翻,一口酸水呕出来,渗在牙缝里,好难受。傩玉趿着步子上前,跪坐在床头那片地上,喉头像卡了一块石头,极疼。"娘......"窗口拢起的这一片阳光顶刺眼,他唤着母亲,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他把两条腿都伸进床底,牵着母亲的手。腿下压到什么,摸来一看,是颗念珠。这是母亲随身的念珠,可是什么时候散的,竟没注意到?于是,他再也没法知道了。
  

(六)

  
  不觉已在省城过了两个秋。省城有一条街是种满法国梧桐的,这很多城市都种,可在小镇上看不到。但一叶落知天下秋,傩玉仍是惦记着那个地方。
  院子里堆了一小撮一小撮的叶山,火星蹿了蹿,一片叶子便蜷起了身子,化作焦黑的炭,像中了毒,还染的四下叶子也蜷了起来。傩玉将书卷在手里,每烧一撮时,就拿来读读。偌大的院子,只有他坐在躺椅上。
  前些天,余母火葬了,可没这么安静。啪啦啪啦的火声,很像溪月在扇他耳光。余母火葬,因她怕子孙不孝,不能常年去扫墓。溪月也是火葬的,却出于傩玉的决定,因为他不觉自己会有子孙。
  记得当初母亲刚走,问及死因,大夫只说一句,人切不可大喜大悲,傩玉便全明白了。白日里的疯笑,夜里断断续续、似要尽、又不舍得尽的叩门声。或喜或悲尽是自己给的。
  弟弟泽情嗅到焦叶子的味道,呵呵地跑出来。他一身裹得严实,活一颗小粽子。见傩玉在读书,便故意把手遮在书上不让他看。可傩玉哪里是在读书,全然不觉。泽情没被理睬,觉得孤单,想起母亲,一面哥哥哥哥的喊,一面呜呜哭起来。泪都打在书上。
  傩玉回过神来,抱他在腿上,掏手帕给他擦脸。泽情抽泣着,站在他腿上,又想跳起来。傩玉摇了摇头,牵住那两只小手,轻声道:"不要跳,哥哥会疼的。"泽情便坐了下来,乖巧地依偎在怀里。
  泽情很像泽性。喜欢解傩玉的一字扣。有小朋友来了,还会把他晾在一边,朋友走了,就又缠着他。如今余母一走,更是愈演愈烈。每每不理睬泽情,就又哭又闹,好像都是他的错。
  记得当年,余母曾对自己说,小孩子就是这样,一旦有人待他好,便是认定了,一直依赖着。不想真有这一日,余母离去。泽情虽小,但总是察觉得到,可怜的,就像当年的自己。
  当年的自己,泽性是依赖。而母亲何尝不是依赖自己的?她是怕泽性的,怕他抢走她的儿子。但是比起泽性的温柔,她的关切就是那日的叩门声。有铲子的嘈杂,它太弱了,弱到自己听不到。于是自己就把母亲的依赖生生断送了。
  乳母听见哭喊,忙赶过来。她焦心地从傩玉怀里抱走泽情。一时觉得像在避瘟神。傩玉也明白,溪月去后,他来余家,如今余母也去,自然是有那种嫌疑。乳母抱着泽情一颠一颠的,牵他手道:"小少爷,烧叶子的味道有毒的,不能闻!"
  泽情见傩玉纹丝不动地看书,才不肯信。他不喜欢乳母把他当孩子骗骗哄哄,不像傩玉认真待他,闹着不走。乳母不肯放他,反是对傩玉说:"当时夫人说要接你来省城,同大少爷住一起,是看在沈娘的份上。但这么长时间了,工作你要自己找的。"
  傩玉一怔,放下书去看乳母。以前余母都让自己教泽情读书,或是陪她消愁破闷,不说半个儿子,好歹也是半个老师。如今这么说来,自己竟成家里无所事事的人了?非要同余父、泽性那样,在外面的工作才算。
  他瞟了一眼乳母,穿上外褂。留了句"那叶子你来烧,我出门了",便走开了。泽情眼泪倏的挂了下来,哄的乳母措手不及。她跺脚啐了一口,只想,这孩子真是愈发像溪月了。
  
  省城工作不好找,但傩玉约花了一周,就争取到了。是一份影楼小工的活。他一去,摄影师当即给他照了一版,还做了广告片子。其他人都想,也许是摄影师总对美丽的人着迷,才雇他的。但他跟了泽性这么久,能不有真材实料么?做小工是绰绰有余的。
  而泽性看过那广告片子,只说没他拍得好,尤其是当年没有拍下的那一张。
  这一日难得,是入冬的第一场雨。黑云压的很低,风也是极大,吹得树木窸窸窣窣。傩玉关好每一扇窗,又怕屋里潮,伤了机器,早点了暖炉,把房里烘得暖暖的。他走到摄影师身边,安静地坐下。却见一个熟悉的女子在镜头前。
  "晏晏?"傩玉失声唤出来,但晏晏没注意,反是身后人拍了他一下。他回过头去,就见君惠温柔的微笑。君惠朝晏晏打了个手势,便领傩玉到影棚外的楼道去了。
  楼道又深又窄,两个人侧身贴墙还嫌太近,只得错开来站。"要结婚了?"君惠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傩玉又问:"那是什么证件照?"君惠道:"出国。"傩玉一惊:"晏晏?"他不曾想过镇上的姑娘会出国,尤其晏晏,还不如宗英家富裕。
  君惠颔首,两手抱在胸前:"我不陪她去的。只是看到这家的广告,特地来转转。泽性这两年忙,不常和我交道了,每次去看他,和你也没说几句。"傩玉一脸茫然,君惠接着道:"其实后来我们都没在一起。她是很上进的女孩子,所以我才出钱帮她。而且,是我欠她的。"他顿了顿,牵住傩玉的手:"说亲的事,在那天就毁了。"
  很长一段时间了。君惠还想着那天自己躲在大缸子后面窥视的事,想撞出了鼻血的疼痛,想他们几近昏厥的两夜。个中滋味,很像曾给过泽性的一种糕点,又软又粘,带了清浅的甜。他握着傩玉不能动的两只指头,想说,我照顾你好不好。但傩玉很快把手抽开了,话终是没有说。
  事后想起,他才痛恨,自己那时怎么不知道,错过这一次,以后竟然就再没有机会了。但当时又怎么知道。
  
  傩玉的天一半是溪月,一半是泽性。溪月走后,泽性只是一顿晚饭没有回来吃,他就受不住了,更何况近来已是三顿了。他一直待在房里等,等桌上饭菜凉了,变色了,还是不动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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