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些天来,街上熟悉的景致却有着许多细小的改变:城门的巡逻兵丁多了起来,因为城外出现了越来越多负伤流血的士兵,有的甚至已三五成群的钻进城来。城里偷盗抢劫的事情也就随之剧增,老百姓自然害怕,于是清晨的街道就这样冷清下来。杀手不由皱起了眉头,熟悉的血的气味让他在这座城里第一个觉察到危险。
果然,在这个大雨倾盆的早晨,城门忽然提前开放,一队人马驰进城来,更有迤逦的军队跟在后面。杀手忽然嗅到了失败的味道,不由生出了兴趣,仔细观察起前头骑马的几人:只见当先开道的是一员武将,一看就是武功平平。中间簇拥的似乎是个少年,蓑衣掩住了他的身形,看不真切。再往他身边看去,忽觉面上一寒--两道清明如刃的目光穿越雨幕直刺而来,杀手本能的往阴影里一躲,过了好一阵才敢又出来。
居然会被发现?!杀手暗想:千万别叫那眼看清了自己的相貌去,他知道自己身上肯定有所谓"杀气"能被所谓的明眼人给看出来。于是,他决定赶快逃出城去。谁知刚走到城门口就被守城兵卒拦住:"从今天起,奉命戒严,一律不许出城。"
"啊?奉谁的命令?"
"太子殿下的。"
"太子?他不是在北蛮吗?"有人围了过来。
"问那么多干什么啊,听说前头打了败仗,太子就逃回来了。"
话音刚落,便有路过的士兵插嘴道:"皇上都被俘虏了,蛮子马上就要打过来啦。"
"什么什么?这可是真的?"越来越多的人闻言聚拢过来。
"当然是真的,我们刚跟着太子打了一仗,大炮轰得蛮子哭爹叫娘的,只可惜皇上在他们手里,太子没办法,只好撤回来了......"
就这样,先于诏告,皇帝被俘、天京危急的消息很快就在京城里传开了。
相对于民间的人声鼎沸,庙堂之上其实也不差分毫,只不过大多数的眼睛看不见而已。
皇帝被俘的消息其实早一步就已经通过逃回的兵将带到了宫中,但这样光明长大的正式拿到朝堂上议论还是第一次。
早朝时分,百官被许久未闻的叫大起的鞭声赶到了金銮殿中,只见高高的宝座之后垂了一道珠帘,四王爷站在宝座旁,大家都离得太远,看不清这位今上胞弟的脸色。正思忖着,只听内侍一声高唱:"恭请皇太后、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众人忙倒身下拜,这才知晓帘后是谁人端坐。
参拜完之后,只听皇太后颤巍巍的在帘后道:"众卿家平身,今日召众卿家来,乃是......乃是国有大难......"说着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四王爷忙躬了躬身,对帘后说:"请母后莫急,千万保重凤体。事情便由儿臣来说吧。"
皇太后便哭道:"一切就交给四王了。"
四王爷道了声:"谨遵懿旨。"便将怎样兵败,皇帝怎样被俘,以及北蛮军如何大兵压境之事说了,他在朝中素有刻薄狠辣之名,说起话来也是铿锵有声,一字一句他吐得倒是不慌不忙,却听得下面群臣虽也早知事情始末,仍跟着不住胆战心惊。最后,只听四王说道:"如今已是兵临城下,不知诸位有何看法?"
众人心中都是一跳,哪敢出言?太久的沉默中,忽听帘后一道女声尖利的响起:"你们这些世沐皇恩忠心耿耿的臣工们倒是想想办法啊,皇上在他们手里啊,你们怎么都不着急?"
唬得地下立时呼啦啦跪了一片。四王便咳了咳,对帘里道:"请皇后息怒,容臣一一问过。"说完,就转过头来。众人个个只觉背上发毛,终于还是有人被那刀锋一般的目光给钉住--"张大人,你是三朝元老,可有良策?"
张大人伏在地上,叩首道:"老臣自从听说圣上被俘,已经辟谷三日,日夜祷告上苍,愿以老残之躯换得圣上平安......归来......"话没说完,竟一头歪倒。众人大惊失色,却听一个年轻的声音不知在哪个角落里说了一句:"没关系的,不是辟谷了三天吗?一准是饿的,喂个馒头就好了。"大家笑也不是骂也不是,只能仍像原样般跪着。
四王厌恶的摆了摆手,让人把张老大人架了出去。接着又问了几个大臣,不是主战便是主和,要么就是以金银去赎,反正是无一得心。再没耐心和他们纠缠下去,他暗中打了个手势,钦天监监正叶璇便出班奏道:"启禀二位娘娘、四王千岁,微臣近日夜观天象,只见紫薇黯淡,荧惑南移,将犯南斗,恐是天命转变之兆。"
"什么兆?"皇太后和皇后齐声问。
四王微微笑了笑,和她们一起听叶璇继续摇头晃脑道:"此乃上天预示:天朝有难,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顺天南迁,方能平安渡过。"
"南迁?"皇后叫出声来,却被皇太后阻止:"你急什么?"随后对帘外道:"你继续说。"
叶璇扫视了周围一圈,面有得色,有如教书先生般头一点一点的说道:"回太后:南迁其实并非是当下迫不得已之选,而是在我天朝数代以前就有的既成之策--高祖建都天京的同时,便指定了金陵作为‘留都',其后历位先帝也都十分注重金陵的迎建。就是圣祖皇帝武功全盛之时,全力北伐之余也不忘强调金陵之建设,将其和天京并称为‘南北两直隶'。可见,金陵本就是天朝之都,因此,两都迁变也是理所当然。如今更有天象预警映证此说,还望太后明鉴。"
自上而下都凝神静听,虽大多数都已听出了他背后意图,但当着四王的冷冷笑脸,又有谁敢指出?皆只能在私下里互相使个眼色:准备回家收拾包袱偏安江南吧。
正在这时,却听殿外一声:"不可!"众人纷纷回眸,只见雨幕之中,一道身影破雨而来,漫天风雨似乎为之一凛,雨丝纷避不及,朝堂上衮衮诸公也不由自主的让出一条道来。
因雨而暗的金殿之中,人人都觉眼前一亮,只见一少年昂首而入,一身黄袍亮得刺眼。
呼吸刹那为之所夺,等回过神来时,无数人已惊呼出声:"太子?!"
只有九重阶上,一人低呼了一句:"沐沧澜。"
少年和许多人一起顺他目光回头望去,只见殿门处素衣缓缓拂槛而入,一柄竹伞水珠淋漓,清雨湿了那墨发如浪衫如澜--这才知风雨不近少年身的真正因缘。
沐、沧、澜--少年把这三字化了符咒贴在心里,回眸映在眼中。素波微潋,那人回之一笑,略带抱歉。
少年促狭一笑,转过身时,已是面容一寒,向珠帘深处倒身下拜,言道:"儿臣怀曦给皇太后皇后娘娘请安。"
"曦儿?"两个女人在帘后异口同声,随即又同声呜咽起来。
四王只得又一次充当传声筒,也不移步,居高临下道:"来者可是怀曦皇侄?"
怀曦淡淡一笑,凤眸轻挑:"正是小侄。皇叔,三年不见,你的眼神怎的不济起来?"
四王没料他居然上来就针锋相对,当下也不动声色,微微一笑:"岁月不饶人,皇侄如今长得如蛮人般壮实,皇叔自然是不敢贸然相认。"
怀曦一哂,故意整整身上朝服,理理头上金冠,回道:"皇叔既然看不真切,不妨走下来仔细瞧瞧。"
"哈哈哈哈--"四王忽地大笑起来,震得伏地的人都感膝下一抖,只听他道,"好个皇侄,在蛮族待久了也学会蛮族的胡搅蛮缠了,皇叔不过随口一问,倒被你引出这许多话来!"笑罢,面色竟然随即一凝,他与燮阳帝是一母同胞,生得极像,只不过他颧骨更高,眼眶凹得更加厉害,一双黑棕色眸子如同嵌在山坳之中的岩洞,扫人一眼便教人通体一寒,此刻,这双眸子便直直的盯着怀曦,厉声问道:"你怎回来了?"
怀曦早料他有此一问,不慌不忙的转过身去。沐沧澜早有准备,将手中布包递与他手。天朝太子接过,亲自往金砖上一扔,包裹散开,从中滚出一颗人头。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中,有人认出了人头主人--"闻人佑!"
闻人佑,正是此次极力鼓吹出兵,却又在最后买主求荣的天朝兵部尚书--这是如今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而在这朝堂上的许多人更知道:此此出兵,他给燮阳帝递上的军需奏表,言道赏出征军队军丁每人白银一两、胖袄一件、胖裤一件、鞋两双,炒麦三斗做为一月行军粮食,统共发下去兵器和用具等八十余万件,更每三人分给负载辎重的驴子一头。军官在把总以上者再加赐钞五百贯(数据出自《于谦和北京》、《英宗正统实录》),随从护驾的一百多个大臣更不必说,人人赏金发银,分封不少。而在这其中,又有多少银子其实是落进了他闻人佑等少数几人的腰包--这号称的五十万天军中究竟有多少的空额!而在这朝堂上更有多少人在暗自发抖:他们又直接或间接的从这场荒唐的出兵中得到了多少?!
而现在,的确是他们该发抖的时候了。
他们看见年轻的太子一步步走上台阶,在走到一半的时候猛然转过身来,他的眸子是一种人们从未见识过的纯黑,像是萃取了天地间所有阳和的乌金的炭!兴许是年幼的缘故,他的目光里还有着涟漪,还不能像他的叔父那样有如冰封一块,但,这种波动反更带着一种震慑人心的压力,仿佛细碎的浪花缓缓推进,滔天的巨潮就在不远。"闻人佑,乃是孤王杀的。"他字字清晰的说道,"奉父皇的御旨诛杀的。父皇令孤即刻回国,不得有误。"接着,就将在敌营中如何见到燮阳帝,燮阳帝如何谕令之事说了。
众臣趴伏一地,在听到皇帝遭遇时不时肩头抽动,听到颁布诏令时又不时唏嘘感慨,将忠君之态做了个十足十,引得帘后也是宝珠晃动,两宫垂泪。只有四王面无表情,冷冷鼎立玉座之旁。
怀曦于神机营中已见识过此种情形,但在这金殿之上见到如此多位高权重之官员也都哭得像个孩子,倒还真有几分不惯,放眼,却见阶下那人冷笑摇头。心中顿时安定下来,再不受他人干扰,他抬手示意:"列位臣工请暂收声,还是商量如何营救父皇,化解天京兵危要紧。"
"太子所言极是。"只听帘后皇后首先咐和。
四王浓眉一拧,也不好作声。
此时堂上局势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转变,一出、一惊、一慑、一叙,几番起伏,怀曦已于不动声色之中掌握主动,只见阶下一片抬头仰视,必恭必敬。只有少年心中悄自感慨:方才来前多亏那人坚持,耽搁了时辰也要先回东宫更衣,这朝堂之上果然是有几人长眼,多少人是只认袍服不认人!十三岁的少年与十岁孩童已然面貌迥异,然这一身储君袍服一穿,居然还是威压群臣。想到此处,忽地生出一念:这身袍服若真是旁人穿了又会怎样?身上一个激灵,当即未敢再想下去。
只听四王在身后凉凉说道:"皇侄说得对,刚才皇叔便正与众卿家商议对策,却不料皇侄突然闯入,生生给打断了。"
怀曦转过身去,却不看他,目光扫过与自己仍有几阶之遥的玉座,方才的激灵已成了某种激动,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已有了种从未有过的沉厚,这让他想起那人低醇声线,一字一句将江山社稷植在他心头。他听见自己在用与那人相似的语调对全朝堂的人说:"刚才所议之对策,孤不能苟同。"
"殿下!"不等四王使眼色,叶璇已然出班奏曰,"此乃天兆,不能不从。"
怀曦轻笑:"你说的天象孤没看见,孤只听见你,在妖言惑众,动摇国本!"
这话说得极重,叶璇当即磕头如捣蒜,泣血道:"请殿下明查,臣一字一句皆据之天象,从之历数,并无半点虚言。"
怀曦冷笑:"是吗?那孤问你:四年前,你也是钦天监之首吧?"
"臣是。"
"那那一年江北地震你却为何预报江南?你那时候就没从历数?"
"这......"叶璇语塞。不光是他,就连朝上所有官员也都暗自惊讶这位年轻太子的记性和犀利:四年前--那时候他才--九岁吧?
朝上小声议论半晌,忽听得有人说:"人非圣贤,偶有失误也属正常。"一听这话,脸红得像番薯一般的叶璇终于被解救了出来,在四王的目刀逼视下,只得又梗起脖子来道:"正是正是,地震之事......其实乃因当时......地动仪故障,这才勘测有误。这一次,却是微臣呕心沥血夜夜观测,并且遍阅古籍遍查历书才推得的结果,定然是不会错的。"说到激动处,竟全身扑地,高呼道,"请殿下、皇太后、皇后明查--"
余音尚飘空,却听背后一声:"哎哟!"虽然极轻,却十分破坏气氛,而且更有耳尖的人听出这声音似有些耳熟。众人的目光不由都纷纷从叶璇处转移而去,只见角落里身穿青色官服的一个青年慌忙捂住了自己的嘴。但,这已经晚了,所有的人都已经注意到了他,包括阶上的天潢贵胄。
怀曦循声看去,只见那青年不过双十年纪,生得肤白如雪,发黑似炭,一双修眉如长翎拂鬓,一对凤眼似秋水横波,更有红唇一抹艳如桃花初绽,此刻正被他尴尬的捂着,一幅美人图不由多了几分好笑意味,只见美人神情更是怪异,正又惊又恼的惶然四顾,终于目光定格一处,眸中波光一闪,手也缓缓放了下来。
怀曦随他目光一瞥,正是那一抹春衫,暗自疑惑,也只能静观其变。问那青年道:"你是何人?何故出声?"
青年收回目光,垂首道:"翰林院编撰郑风如参见殿下,今日乃微臣当值承旨翰林。"
原是草诏之员,难怪六品官职也能上殿,怀曦再次仔细打量于他,只见此时他敛容肃立,神情庄重,一身青衣垂如直瀑,与方才轻佻模样已是大为不同,看着竟生出几分清雅出尘的味道来,不由好奇心起,听他如何继续。
郑风如却哪知储君心里念头转圜,只暗自咒骂方才是被什么妖法戳中肘上麻穴,害他猛然吃痛惊呼出声,惹来当下麻烦,小心翼翼回道:"方才......方才......"嗫喏一会儿,偷抬眼,却瞥见储君目光凝聚,瞩目深深,心中不知怎的竟然一热,脱口而出:"臣是对叶大人之言有所质疑,这才忍不住失仪出声。"
此言一出,只见怀曦眼中一亮,面上笑意浮动,和蔼的道:"你说。"
郑风如知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不犹豫,抬头说道:"回殿下,微臣家在东海,茫茫波涛,日升其中,月出其里,星辰浩瀚更是非陆上可比,因此自幼爱观天象,大后博览群书,从此对天文地理也略知一二。叶大人所说荧惑南移之事,微臣日前也有观察,荧惑确似偏位,但却绝无叶大人所言之严重。"
"黄口小儿,你腹中有几本历书,胆敢信口雌黄?"叶璇回身便道。
郑风如微微一笑,瞥眼阶上,十三岁的储君冷笑正浓,叶璇官场老手如何会反应不过来,立时讷讷,不敢再言,狠狠瞪他一眼,转回身去。
郑风如不急不徐,始终蕴一抹春水浅笑,眸光却是咄咄逼人,回答道:"风如年轻,的确不该在前辈面前班门弄斧,这就想请教大人:若如大人所说,荧惑南移直冲南斗,那它究竟将何时移入南斗?"
"这......"叶璇迟疑,这一番荧惑之说本就是子虚乌有--郑风如说见荧惑"微"移已是留有余地--这天上星星如何能为言语所动,让未移的星辰移入南斗岂是他人力所能为之?心中大急,又不敢看四王,只得强自扛了,回答:"大约......至少......半月之后。"暗暗祈祷只盼半月之内四王大局已定,到那时再无人敢提此事。
却哪料有人不肯放过--怀曦哂笑一声:"半月之后?哼,等朝廷真听了你的妖言迁都金陵,大家再一起抬头看星星吗?"金殿传音效果自与别处不同,少年清朗的话音震得众人鼓膜嗡嗡作想。一时间,天地俱静,所有交锋都随他话锋所向一齐汇聚在殿上某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