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梦沧澜————流舒
流舒  发于:2008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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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呼千岁中,又是一道电光炸裂长空,刹那的贞白中,沐沧澜仿佛看见少年身后有乌金色的羽翼,迎风展开......
终于到来的明日却并非想象的雨过天晴。
怀曦终于如愿看见那人身着朝服光华夺目,但在早朝上他要面对的更多的,是考验。
四王甚至没有出现,皇太后也没有出现,代替他们出现的是一道皇太后的懿旨:令太子留京监国,抗击蛮军,四王及数十名朝廷要员则扈从皇太后巡幸金陵。
跪在地上接过这沉甸甸的懿旨,怀曦几乎笑出声来:什么"监国"?什么"巡幸"?他们居然就这样公然南逃,而留给他一座大兵压境疲卒羸马的孤城?!然而--
他抬起头来,看见人群中那人的朝服粱冠--朝服粱冠!他答应他的--
因听到这等懿旨而皆惶惶不安的群臣看见少年太子站起身来,面朝阶下殿外:"孤王领懿旨。众卿家听令:从即刻起,孤就是天朝的监国,代天治下,统领朝纲。从此,不止这京城,全国上下都依太子令行事,令行禁止,不得有误!"
"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从容登上玉座,环视群臣,怀曦缓缓露出一抹微笑:"好,孤即宣布第一条谕令:擢升东宫少詹士沐沧澜为太子太傅。"
没有人有异意,纵是有,少年也听不见,他只听见自己隆隆的心跳挟风掣电,什么重兵围困烽火连天,什么人困马乏城破关残,只要那人沉水一笑,一笑回应--"臣领旨谢恩。"--他知道,这世上就再无所惧,哪怕风云失色,哪怕火海刀山。
再下面,再宣布再议论过什么,他已经再记不住了,只记得,那人从怀中捧出燮阳帝的血袖,他连忙接过--"破虏为先,勿以朕念"八个血字刺红了所有人的双眼。众臣泣血中,他将这血书高高悬于玉座之上,扬声道:"不驱蛮贼,孤殉此城!"
已不必再看,不必再寻,心中已再无疑虑,少年太子知道:纵是身后只有孤城一座,自己也绝不孤单。
以沐沧澜为首,群臣又一次匍伏在他阶下。
殿外,旭日终于完全破云而出,真一片大好河山......

《天朝史》载:燮阳六年,北蛮南下,天京危急。太子监国,排众议,抗外侮,以太子太傅沐沧澜总揽军务,令天下兵马进京勤王,誓守天京。

四 山高水长
接下来的忙碌超过人的想象:调兵入京、运输粮草、加固城防、稳定人心......以前只在书里见过的词汇一样样的变成了压在身上的重担,琐碎而繁杂。以为只用动动嘴皮子的事,现才知就是只动嘴皮子,每一个细节、每一处周折都能把嘴皮磨破--商议是不可免的,最烦恼的还是自兵败之后,关防残破、建制不全,一个命令出去以后往往传到最后竟找不到执行者,或者干脆在中间就脱了节,害得发令的人只好边发布命令边重建编制--一面考虑军事,一面考虑人事,几天下来,皇宫里作为中枢的几人都已是精疲力竭。
也顾不得什么天家气度,怀曦几乎是牛饮下一杯茶,将茶盏随手一搁,一开口嗓子却仍是哑的:"通州仓官粮的事,诸位怎么看?"
因救驾忠心可嘉,更因现下无将可用而升任护军统领的张克化道:"通州仓地处京北,直面前线,情况十分危险。臣已与其他大臣商议过:群议焚之,绝不能让那几百万石粮食落入蛮贼之手。"
怀曦皱了皱眉,哑声道:"这够我们一年的军粮了,焚了太可惜了。"说着,就看向对面:只见沐沧澜侧面对着众人,此时一手撑在墙上的地图上,一手揉着眉心,疲态难掩。怀曦知道这些天来他才是那个最忙的人,太子太傅不过虚衔,代领的兵部尚书才是实打实的差事,而这破破烂烂的城池更是只能实打实的靠他的心血去补。正想着,听沐沧澜开了口:"殿下说得对,我们得有打持久战的准备。"说着,转过身来。
怀曦却清楚的看见他转身时,撑在墙上的手推了墙一把,这才借力回转,心里不由一酸,忙点头道:"太傅所言极是,孤看这些粮草还是运回来的好。"
"可是殿下,现在时间紧迫,人手车辆俱是不足,这么多粮食如何运哪?"
却听一年轻的声音响起:"未必没有办法。"
众人如今已是习惯,不用看去也知道是谁,便直接问道:"郑大人又有何良策?"
出言的正是郑风如,月食之夜他一赌成名,恰逢国家用人之际,于是很快扶摇直上升内阁学士。二十出头已然参赞军机,同殿为臣的老人们虽多有微词,却也在几天下来后不得不承认他确常有急智。此刻,果然他是又有了主意。只见他舔了下也是干涩的嘴唇,说道:"殿下,依臣之见,不妨将这些粮食干脆当军粮给发了。"
"你是说......"怀曦清了清嗓子,沉吟了下,"让兵士自己去领?"
"那不乱了营?"有人嘀咕。
却见沐沧澜摆手,排开众议:"有组织便不会乱。风如的办法很好。就像太子说的:让兵士各自去领,人腿总比车轱辘多。这便请太子下令,臣立刻就去办,让城中神机营以及其余四营剩余的兵马,还有从兀良堡逃回来的兵士,只要是还在军中的,统统预领半年的军粮--嗯,这么领估计也还会有剩余,那就再多征车辆,一定要把全部的粮食都运回来。"
"就这么办。"怀曦忙下谕令,而那头,郑风如早已笔走龙蛇,很快草拟起旨意来。
然而,最怕的这个"乱"字却还是没能避免。太子令下达后不过半天光景,就传来了通州生乱的消息。众人阻拦不及,怀曦已然冲出殿外,直奔当地。
坐在马背上才大概了解了事情经过,道是有奸细趁兵士领粮之际混入粮仓,哄抢军粮,后被神机营新都督拿住,押在城门口空旷处,正要当众斩首以儆效尤,却有乱民暴动,扰乱法场。而更匪夷所思的是,那通州府尹非但不协助镇压暴民,反帮暴民求情,阻挠行刑。
"荒唐!"怀曦一听,不禁变色,不知是否因嗓音沙哑的缘故,竟透出几分从未有过的肃杀之气,"他是等着孤王的龙泉剑呢。"
"殿下!"--正要扬鞭,缰绳却被旁边的沐沧澜一把勒住,只见他摇头,眸中清寒如水摇曳:"殿下这话未免杀气过重。"
"老师......"情急之下,那最亲密的称呼不由脱口而出,却见那黑眸越加深远,教少年心莫名慌乱--沐沧澜似乎轻叹了一声,最终眸里还是流出一笑:"太子先别急,咱们不妨去看了再说。"
冲动瞬间化为乌有,感觉就像是在水面上写字,拼命想留下痕迹,却又怎样都使不力气--绝不能再让他露出失望的表情!想着,少年决定不再为这闹不明白的心思懊恼,转过脸去,朝向前方,催马而去,这一鞭已是不轻不重,不急不徐,凝神听到旁边的马蹄声,似乎永远不变的,在他一步之外响起。
终于到达了出事地点,只见城楼之下早已没了什么空旷之处,密密匝匝围的全都是人。情形倒是没有想象中的乱,大约是毕竟神机营的兵在,已将乱民控制。此时,只见城楼上、城门边站的是兵士,而他们中间圈的黑压压的大抵便是作乱的暴民了。
怀曦见了,便对张克化笑了笑:"你的兵很能干啊。"
扈从而来的张克化难掩满脸得色,直道:"谢殿下褒奖。"那些兵士们也都是认得他这个老上司的,忙疏通出了道来,让他们往前挤去。
只有沐沧澜微微皱眉,虽不放心,又不好明说,只能一面留心怀曦四周,一面看随行的侍卫也都跟了上来,这才略舒眉峰。
怀曦自然不知他心中所虑,只一个劲的往前走,直到看清整个法场上的情形。只见那法场哪里还是法场,行刑台前挤满了人,负责行刑的兵士被冲得东倒西歪,而更混乱的是那监斩台上,早分不清官民,只见乱哄哄的一片,人们都争先恐后的往上拥挤,哪里还像法场,倒像是菜场。
还没等怀曦脸色变,张克化的脸色就先变了:外头看着秩序尚可,怎的内里如此混乱?也不等怀曦发话,便命随从的侍卫上去排解,却被沐沧澜拦住:"护卫太子要紧。"
张克化面上一僵,自不能驳斥,轻哼了一声,索性自己走上前去,大声喊道:"神机营都督任九霄何在?"喊的正是他原来的副将、现在的继任。只不过现场实在太乱,身在嘈杂中心的人哪里能听得见他的招呼?不过这一喊,毕竟也起了点作用,围在外圈的乱民似乎听见了什么,就有不少回头看来,一回头便见了长身玉立但面冷如霜的黄袍少年--"太子?"有人猜出了他的身份。于是,一时跪也不是走也不是。
"哎哟--谁坐到老子头上啦!"众人有的跪有的退之间,很快就有被挤被踩者的叫声刺耳的响了起来。这一叫,圈子里头的人终于也听见了,只听最里头一个响亮的声音喝道:"都不要再挤了!由我来说!"这一声又亮又脆,如一线钢丝抛入天外,竟是传云裂帛。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众人都像中了魔似的被这声音一震,纷纷停住动作。谁也想象不出这样的声音是如何能发出来的,只觉一阵畏惧、一阵惊喜,更一阵悲辛。
怀曦是最先缓过神来的,少年心思毕竟单纯,才不管这声音是鬼哭还是神语,他只看见人都定了,正好可以往里头走,当下便挤了过去。人群里反应过来的,一见他来都闪避不及,但无奈人委实太多,这一闪就又闪出了凌乱来。
一个老人刚觉脚下一绊,心里正叫不好,却见面前黄影一闪,他战战兢兢的抬起眼来,正对上少年太子和蔼的笑,甚还略带歉意:"老丈,唐突了。"
他浑身一软,扑通跪倒:"殿下......"
怀曦收回方才扶住他的手,微微一笑,继续向前走去,旁边人群仍是那帮拥挤不堪,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像有了秩序似的跪了下来。少年此时却没有看两边一眼,他心里只想回过头去,看看那人是否会露出丝欣慰,但他不能--少年知道:自己不仅是曦儿,更是太子。于是,他只能一直向前走去。
圈子最里头的情形终于映入眼帘:行刑台后面红耳赤的自应是那神机营督统任九霄,一人和他对面站着,正好背对这头,和任九霄的武将魁梧相比,那大约本是中等身材的人显得颇为纤弱,袍角被风吹得很高,一身知府服色如江边的芦苇,在晨雾里轻飘飘的摇曳,却永不折断。一听他开口,怀曦就知道他便是刚才扬声的人,但这一回那声音已低沉了下来,音色因年轻而听来怎样都带着几分纤薄,只听他道:"任都督,你都看见了吧?这些百姓都是来为你的‘犯人'们作保的:他们不是什么奸细,都是无辜的百姓!"
"知府大人,我看你是书生意气心慈手软--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这些人刚才都干了什么?他们连官粮都敢冒领,你还说他们无辜,他们不是奸细?!"任九霄瞪着面前人,并未注意太子等人已在几步之外。
怀曦心道这背对着自己的年轻人原来就是那反帮乱贼的通州知府了,不由凝神,听他如何回答。只听那清音朗朗言道:"都督,你也说这是什么时候,不错,这是什么时候--国难当头,升斗小民又能如何?大兵压境,他们往外逃生避祸也是寻常,都督你却领兵封城不许外出。你教这些百姓绝望之下,如何不生出贮存粮食以防围城被困的念头?"
"顾梅生,你这是对太子的旨意有所不满,是不是?"任九霄大怒之下连名带姓叫对方道,"封城严防奸细出入乃是太子殿下的谕令!"
那顾梅生竟也不惧,屹然上前一步,仰首与他对上:"我不管你奉的是谁的令,谁的令也没让你屠戮百姓!"
"百姓百姓!你倒给我拿出凭据来啊!"
"此地人人可以作保,都督难道没看见这些早早就跪在你面前求情的百姓?!"
"都是奸细同伙、乱民贼子!"c
"那好,如果是下官作保呢?"话音未落,只见说话人双膝一沉,竟然直挺挺的跪倒!
"大人!"四下百姓惊呼中已带了哽咽。
顾梅生抬手阻止百姓,昂起头来,朝向也是吃惊不已的任九霄:"都督,这下你可信了?"
任九霄张着嘴,茫然抬眼,终于看见了不远处的人影,立时像捞着了救命稻草--"太子?!"
怀曦看见跪着的知府闻言转身,清秀的面庞不知是因惊讶还是尴尬,白皙得如同一张洁白的宣纸。同样年轻的缘故,让人不由在心中将他与郑风如作起了比较:如果说郑风如的眉目如同精描细绘的工笔画,那么眼前的容颜便是一张犹带微湿的水墨图,氤氲浅淡,似是刚刚挥就,又像是即将落墨,并不见得如何出色,却不知怎的偏能生出丝有意犹未尽之意。
正出神,手背忽被人按了一下,一转眸,见是沐沧澜,知道他是提醒他说话,但又"按"住不要轻下断言之意,清了清嗓子,面色略霁,怀曦言道:"任九霄、顾梅生,你二人谁来给孤王将事情始末说一说?"
任顾二人忙至他面前跪倒,将事情原委禀告,虽不时有争执,怀曦等人毕竟也亲见了部分,也都大概有了数。怀曦习惯的看了沐沧澜一眼,见他点头,知与自己是心灵相通:这些"奸细"的确是不过想趁乱领些粮食的老百姓。心里立时有了主意,正要上前,听得沐沧澜凑近了在耳边道:"殿下不妨将人情做得更大些。"
怀曦愣了愣,还未全明白其意,但已不能停步,便径直走到了监斩台上--法场最高处,嗓子虽哑却也不得不提高了说道:"今日之事,孤已知详情,这些犯人的确不是‘奸细'。"
话音刚落,台下便是一片称颂英明之声。
怀曦却话锋一转:"但,冒领军粮确是触犯枉法,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逃。"正要继续,却见顾梅生膝行几步,伏在他身前:"请太子开恩,体恤子民,一切都是臣治下不严之过,臣愿一人领罚,望太子高抬贵手,放过这些可怜的百姓......"说着,两行清泪已滑落鬓缘。
四下百姓早已有不少伏地呜咽。
"好个顾梅生,你好大的胆子!"怀曦忽然笑了起来,"孤的话都让你说完了,还要孤王站在这里做什么?!" 说着,话锋一转,沙哑的嗓音竟变作一种奇异的柔和,缓缓说道:"天京兵危,乃是朝廷之过,朝廷不能保护疆土守卫升平,连累众位受苦了。封城之策实乃是万不得已而为之,孤这就在此向各位乡亲赔不是了。"说罢,竟一揖到底,良久不起。
唬得全场从上到下全都含泪扑地,那顾梅生更是忙抢上前来:"殿下......殿下......"
怀曦脑中却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那人所说的更大的人情到底是什么。想着,他慢慢直起身来,嗓子经方才一喊哑得更加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声音便只能轻了许多,幸好四周也安静了一些,连他一清嗓子的咳嗽声都能传到人群中间,只听他道:"此时此刻,孤有话也就明说了:蛮族大军就在几步之外,天京上下连着畿辅都在厉兵秣马,准备誓死一战。但,这是朝廷的事情,是兵将的责任,是我凤怀曦的担子,却不是你们的!你们的知府说得对--国难当头,升斗小民又能如何?谁也没有给孤王、给天京陪葬的义务--从今日起,取消封城之令,京畿百姓尽可出城逃生。不过,奸细仍是要防的--过城门时,便劳烦诸位乡亲配合一下了......"
话没说完,四周便响起痛哭之声,如波涛一般拍打着这紧临敌前的京郊小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绝望的草芥般的生命仿佛已不能承受这从天而降的一点关怀--
纷纷的,痛哭之后就有人喊了出来:"我们不走,我们留下,与太子一道!""我要参军!""我也不走!"分不清男女老幼,也再分不清他们口中在表的是怎样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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