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块玉————水族
水族  发于:2008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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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笛就去那所医院询问,最后得到的消息是:暮云苏醒后,他家里的人就来接他走了,说是带他回家,就近住院,也有靠得住的人看护。当时见过暮云的医生和护士都说:"那小伙子命真大,换别人早完蛋了,他还能活下来。就是脸摔坏了,看着怕人!"
忙了两个星期,之笛最后也就知道这么个结果:暮云没死,但是毁了容,被家人接回去了。
他心里略松了口气,才来得及体会到一直被抑制住的伤感。
他没想到,那次两人闹僵,会是最后一次看见那张脸。他还记得,当时暮云在他折磨侮辱之后,那副疲倦得随时都可能倒下去的样子,以及他走到门口时,慢慢回头看自己,脸上的神态。
那时候,暮云微微侧转身,脸色白得透明,眼神空洞又迷茫,飘飘忽忽地看过来。他表情黯淡、迷乱,好象有一千种一万种伤心,都只被勉强收摄住,以至他整个人都因为悲伤而显得沉重迟缓,少了平时气质中那段飘逸感觉。
之笛被他那副凄艳哀绝的样子震动得说不出话来。他第一次看见暮云这副表情,心里虽然有些须快意,同时又莫名悲痛,只觉得眼泪一股一股往上冲。他希望暮云赶紧离开,否则自己搞不好会扑过去,哭着求他原谅。
暮云终于走出去,轻轻带上门。之笛立刻冲到卧室里,关上门放声大哭。那是他第二次为这个人掉泪。那之后一直到出国,他以为不会再伤心了。却不知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只要欠了债,总是逃不掉的,之笛想。他知道自己欠暮云的债,已经无法计算。
暮云毁容的消息被医院证实后,他当时就觉得喉咙堵塞,逃跑一样狼狈地离开。回到家里,哭了个天昏地暗,哭得最后全身都开始抽搐,还停不下来。他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哭成这个样子。
好几天里,之笛想想哭哭,哭哭想想,把这些事情颠来倒去琢磨好几遍,最后认定自己是导致暮云凄惨下场的罪魁祸首。要不是那次残忍无情地对待他,暮云必然不会躲他,说不定他就不出国,或者逼着暮云一起申请出去,暮云就不会一个人开车去玩,也就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之笛一边痛恨自己,又隐隐觉得暮云这次车祸都和自己有些联系。他虽然不知道更详细的情况,但直觉已经告诉他,暮云多半是去两人旧游之地,路上神思恍惚,才出事的。否则依暮云平时那种细心谨慎,车祸再怎么也临不到他头上。
之笛也无法想象,暮云怎么去接受毁容的事实。虽然暮云说过,男人不必长得太好,但他毕竟是拥有了半生美貌,突然再失去,这和从来不曾有过是完全不同的。这世上,修养深到对自身容貌巨变无动于衷的,能有几个?尤其是暮云心思又细,心事又重,不知道要痛苦多长时间,才能逐渐习惯。更何况听那医生的意思,这次毁容不是变到普通人那么简单,是"看着怕人"!这时暮云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又浮现出来。当时他们在谈论一本书里的主角,暮色云说:"男人好眉好貌的,没几个有好下场。"这句话此时却有点儿谶语的意思,让之笛痛哭失声。
之笛悲伤了几天,又开始联系暮云家里的人。他也想清楚了,不管暮云最后变成什么样子,就算成了旁人眼里的丑八怪,再难看,再吓人,他也坚决不放手;大不了,如果暮云看着他的样子想起以前风光,觉得两人外表不均衡,他在自己脸上划两刀,大家扯平就是。
在那个媒体同学的帮助下,他费了无数心思,用尽手段,才找到暮云他爸的手机。但是对方刚听他说找暮云,马上想挂电话。之笛赶紧哀求,说自己是暮云最好的朋友,从大学一直到毕业上班都是,又报上名字。暮云他爸似乎也有点儿印象,"哦"了一声,说:暮云还在封闭治疗,不能跟任何人联系,他本人也是这个意思。在之笛再三恳求下,暮云他爸总算答应说,一旦暮云心情好些,就转告他陈之笛专门回来找他了。又截断之笛的啰嗦叮嘱,傲然表示自己平生从不失信,说完就收线。
这次通话让之笛明白了以前深恶痛绝的、暮云挂电话那种利索劲头儿的出处,同时也明白将有一段漫长的、不能确定结果的等待。
但是他的家里却等不及了。老陈家小子扔下从小一起长大的媳妇儿跟个男人私奔的消息还没完全传开,家庭判决就从电话里送达。"你这个畜生!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你以后不要回家!"老爸简洁地说。
到他找好工作开始上班的时候,老妈偷着给他打个电话,说是老爸还专门去许家赔罪,并发表了与陈之笛断绝父子关系并将其扫地出门的口头声明。这个电话让之笛很难受了几天。
之笛后来又打了几次电话,暮云他爸开始几次都诚恳地说已经转告了暮云,到后来就慢慢烦了,转而质问他和暮云究竟什么关系,再后来干脆听见名字就挂电话。家里传来的半官方消息称,老爸对他的咒骂已经从"永不相认"变成"见到就打断狗腿",彻底驱逐变为严惩之后或许可能接纳,算是宽大了些。然而这些变化之间,一年就过去了。

38

那一年,之笛过得异常辛苦。
白天是重新上班和适应环境,偏偏工作又不轻松。下班以后,就开始想方设法怎么去套问到暮云的更多消息。还要时不时地应付家里。
实际上他曾经摸到暮云家乡去过两次。第一次到了之后打电话,暮云他爸又要挂,听说他专门来了,略停了停,还是说:"来了也不见!你回去吧。"说完挂掉。第二次又去,就和以前一样了,听见是他,暮云他爸就挂电话,说句话的机会都不给。
然而这些都还不能太影响到他的心情,毕竟都是必须面对的。真正让之笛害怕的,是晚上睡觉。基本上隔个几天,他就要做同样的梦。在梦里,过去那些美好的时光,一一浮现,比真的还真,让他都在睡眠中都感到由衷的开心和快乐,然而结局是一样的惨烈可怕。必然是暮云开车冲下悬崖,必然是起火爆炸,必然是他最后发现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虽然在那些梦里,暮云有时候是自杀,有时候是刹车失灵,有时候甚至是被人暗害,但终究要坠崖。他抱在怀里的脸也一次一个模样,相同点是都不认识,最可怕的一次是,他哭着给那个人把脸上血迹清理干净,却发现整张脸上没有五官,当时就吓得大喊大叫地醒来。而这些梦,虽然存在细节上的变化,还有个致命的相同:最后他必然找不到暮云,从梦里哭醒,然后再次发现自己沉浸在悲伤里。
但是,再没有人出现在他身边,温柔地抱住他,安慰他,给他擦眼泪。
从这些噩梦中醒来之后,他只能在床上坐一会儿,如果还有睡意,就硬着头皮再躺下去;否则就摸黑到客厅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看着时间和烟灰一起化为灰烬。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也正被痛苦腐蚀,如同灰烬一样散去。
当然他并不知道,几年前的一个夜晚,暮云曾同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了半宿烟,觉得芳华易逝、时光无情。只不过,几年后轮到了他,而且是很多个这样的夜晚。
之笛被这些噩梦逼得几乎神经衰弱,却毫无办法对付。他甚至尝试使用了几次安眠药。但由于这梦来得毫无规律,并不是固定时间或间隔固定的天数出现,所以吃药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他也不可能因此就长期天天吃药,那样他就完了。
所以他只好放弃药品,索性忍受。就当这是暮云施加给他的惩罚吧。何况,这个梦最初是他自己做的,后来之所以缠住他,也是因为他自作孽。如果当初,在那个山上没有做过这个梦,暮云会不会出车祸呢?他和暮云是否会被另一种命运安排?之笛也反复想过这些问题,但是得不到答案。
他只有忍受。忍受悲伤,忍受噩梦,以及,忍受时间流逝却不能与暮云相见的痛苦。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不动声色地忍耐痛苦。之笛素知他在这方面不及暮云,也知道迟早有一天这些郁积在心里的情绪会到达极限,那一天真正到来时,他还是有些狂乱。
他再次从噩梦里醒来,刚刚在梦里哭得痛快,睁眼悲伤还在,却流不出泪。只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地干烧,和那些想说话却失声的人似的。
痛苦和郁闷堵塞在他胸口和喉头,他只好一拳一拳地,奋力捶打墙壁。直打到皮开,肉绽,最后终于流血,那股淤塞着他的浊气仿佛才有些消退似的,就像是随着血液从伤口里逐渐释放了出去。那之后的疼痛他反倒没什么大感觉。事后他仔细看了下,指关节掉了一块皮肉,程度比普通的擦伤严重。
这次放血给他提供了一个新的办法。后来每次做了噩梦,他就在自己身上弄个小伤口,有时候刀子胡乱拉一下,有时候找个尖锐东西刺一下,皮肉上传来的刺痛和少许失血,果然让心里好过些。随着噩梦次数增加,他身上的小伤小疼也增加了,仿佛是噩梦经过之后留下的纪念。
有一天他忽然觉得有必要自省一下自己的行为。想了很久,他甚至还记起当时少年时代和许帆那次分开后,也曾经不小心在胳膊上划了一道血印子。现在想起来却又难说是不小心。再往后,再往后......之笛心里冒出一阵寒意:他又想起大学一年级结束时,因为自己特别看重的大学英语6级没有如愿考到满分,就用小刀在胳膊上划了4下,算是弥补少掉的那4分。
原来我是一个喜欢自虐的人!之笛厌恶地想。
他又想起和暮云一起的那些片段和细节。又觉得不止是自虐。
在那样的年纪,他原本早就熟知了和男女两性之间欢爱的滋味,却一直挑逗勾引暮云几年而强忍不发。其中忍受的痛苦,无疑是对自身的虐待了。
但还不止此。他发现当时的小蝎,有意无意间,同时虐待着两个人。一个是他自己,陈之笛,另一个是暮云。小蝎在事实上折磨着他们,既从精神上,又从肉体上。精神上的折磨自不必说,肉身的折磨,虽没有刀枪棍棒齐发,却更难以禁受些,用暮云的话说是"只管放火却不救火",其实是性虐待。只不过暮云并不知道,这火从来都是烧着了两个人,受到伤害和折磨的,并不止是他一个。
之笛的发现并没有改变他的生活。一方面他觉得自己有些变态,另一方面,他越来越习惯了那个噩梦。每次从梦中醒来,他就擦干在白天已经不可能再流出的眼泪,熟练地给自己制造一个新的小伤口。他已经觉得有些离不开这个梦了。只有在这个梦里,他才能体验到痛快流泪的幸福感觉;随后的自伤自残,又带来另一种让有些麻木的肉体兴奋颤抖的快感。
因此他认为这个梦实际上已经不能算是噩梦了。他喜欢它,迷恋它,琢磨它每次在细节上的各种变化带来的刺激,尤其感谢它让他能够爽快顺畅地倾泻出郁积在心中的眼泪。他对这个梦已经上瘾了。
之笛想,人的变化真快,也真大。

39

虽然家里的态度在越来越缓和,工作上也逐渐顺风顺水,之笛却不觉得生活有多大起色。他始终得不到暮云的确切消息。尽管给暮云他爸的骚扰电话还是隔三岔五地打过去,依然只是打过去就被挂掉,更别说任何积极的响应。
与此同时,他越来越多地陷入对自身的研究和探索。
这个身体,存在了二十多年,以前也只以为简单地与"食色"相关,现在看起来并不止是这个样子。不用说被不透明的皮肉囚禁在黑暗中的灵魂,光是这些皮肉本身,就足够复杂。其实只是一张皮,一堆肉,一腔血,一束筋,横七竖八缠绕填充在一个骨架上,就变得活跃灵敏,能在不同时候传达出各种复杂细微的感受,有时甚至不由自主地反应,又让他厌恶,又令他好奇。
他找不到人诉说内心的这些愁苦与困惑,偶尔上网和一些完全陌生的人,谈论各种话题,也包括关于身体的这些秘密。
"听起来你有些像SM爱好者,"有一次,一个和他在网上闲聊过几次的人听说了他排遣郁闷的方式,这样评论道。
"SM?"
"具体含义网上搜,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于是之笛搜索一下,找到一个词条:苯乙烯,简称SM,石化行业的重要基础原料。它是用苯取代了一个乙烯的氢原子形成的化合物。乙烯基与苯环的电子会有共振效应产生。苯乙烯主要用于生产苯乙烯系列树脂及丁苯橡胶,也是生产离子交换树脂及医药品的原料之一,此外,苯乙烯还可用于制药、染料、农药以及选矿等行业。苯乙烯系列树脂的产量在世界合成树脂中居第三位,仅次于PE、PVC。苯乙烯的均聚物--聚苯乙烯(PS)是五大通用热塑性合成树脂之一,广泛用于注塑制品、挤出制品及泡沫制品3大领域。
"我不认为我会是这种化合物的爱好者,虽然它很有用,"他把内容发给对方,困惑道。
"我也不这么认为,虽然你很白痴,"对方同时发了张狂笑的表情图片过来。
不过那人还是给他找了些切题的信息--
SM(Sadomasochism的缩写),又称"虐恋",统指与施虐、受虐相关的意识与行为,在中国人的心中基本被归类于变态的范围。在中国,"SM虐恋"一词由社会学家潘光旦首先提出来,李银河的《虐恋亚文化》将SM虐恋具体定义为:"一种将快感与痛感联系在一起的性活动,或者说是一种通过痛感获得快感的性活动......所谓痛感有两个内涵,其一是肉体痛苦(如鞭打导致的快感)......其二是精神的痛苦(如统治与服从关系中的羞辱所导致的痛苦感觉)。"不过,SM一词也被更加广泛地用来表现幻想性游戏及色情活动的整个领域,其中可以包括在所爱的伴侣身上使用束缚及其它玩具。尽管许多人设想SM总会意味着对身体的粗暴虐待,可事实上,许多选择了以色情权力方式活动的人,倒宁愿做得很温柔。
"但是这并不太符合我的情形,"之笛看完说,"我只是一个人。偶尔自己给自己一些轻微伤害。"
"自虐,也是SM的一个变种。也许你需要另一个人,来帮助你做你对自己做的事情,"那人说,"有合适的机会可以一起玩玩。"
之笛立刻拒绝了。变态变态变态!他想,我永远也不会和一个陌生人做这种游戏。
然而这个话题并没有就此在他心中死亡。它其实留下了痕迹,在黑暗中吸引着他。"快感与痛苦联系在一起"、"肉体痛苦和精神痛苦",这些字眼,多少令他联想到自己的某些处境。他到底自己去寻找更多的解释和说法了。
他阅读了著名的恶之花--萨德爵士的《朱丝汀》和《朱丽叶特》,为那些血淋淋的残酷和邪恶而震惊,又感到存在一种莫名其妙的魅力。在之笛看来,这个人实在是怪物、疯子和虐待狂,但他偏偏被被认为是自由的化身,被与拜伦并列为浪漫主义的两位天才先驱,也被福楼拜称为"伟大的萨德"。当然还有更多希奇古怪的称号。诸如"伟大的哥特式作家"、"百折不回的社会与道德禁忌的真诚探索者"、"对敌意的上天的伟大冒犯者",等等。著名的福柯甚至根据萨德生活、写作的年代,将虐恋出现的精确时间划定为18世纪末年。但是萨德本人却在63岁时被诊断为"性疯狂",囚禁于精神病院,直到去世;那之前他还先后坐了27年牢。
他当然也读到了SM一词中的M来源--马索克的一些资料。这个奥地利人写的《穿貂皮衣的维纳斯》,把那对自我的贬低、对被鞭打的热爱,写得绘声绘色,他甚至想起在那遥远的地方,唱着情歌,等着牧羊少女皮鞭抽打的多情男子。
而当他把马索克进行萨德比较,主动与被动,行动与等待,残忍与温柔,仪式与游戏,更显得奇特、怪异、迷乱却又充满张力。于是他知道了,也理解了:萨德(Sade)加上马索克(Masoch),出现了Sadism&Masochism,最终变成Sadomasochism,简称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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