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块玉————水族
水族  发于:2008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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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在之笛那次长期出差中途回家时被再次提出来。老爸说:"你毕业也一年半了,该申请了,正好到明年,工作满两年就该入学。"
之笛才想起两年来只顾和暮云厮混,这个问题自己始终没有正视过。如果说立刻申请出去吧,就只好热剌剌地扔下暮云,一去几年。如果说不申请吧,拿不出合适的理由搪塞,终究是交待不过去。于是只得含含糊糊说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老爸就发了脾气,说必须给个明确说法。之笛一边和老爸赌气,一边跟老妈撒娇,使个左右互搏的计策,挑拨他俩互相吵,自己才得以从家里溜走。在飞机上其实心里略有些眉目:只要和暮云把话挑明,索性不再念书得了。
但是他没想到暮云会在床上,和一个陌生男人一起迎接他。两人翻脸后,过了一个星期,之笛回想自己也有些过头了,虽然对他的行为仍觉不能释怀,又终究是舍不得他。于是再联系暮云,却没了音讯。他住的房子人去楼空,他公司里同事说他已经辞职,他的手机停用。
之笛微微冷笑,当即打电话向老爸道歉,说是决定出去念书。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做各种申请材料,请老师写推荐信,等等。入学考试早在大四最后一学期顺便就考了,为的也是防止以后要用到成绩。这时就显出早做准备的方便性来。
到来年春天,之笛果然收到几封美国大学入学通知书。他就选择了波士顿的一所学校。老爸发现他出国是读硕士,还唠叨了几句,说是高不成低不就。却不想之笛只是为了满足他的愿望而读这个学位,顺便有增加阅历的意思,否则照他自己意思,其实也不想再念了。
行前之笛也曾希望见到暮云一面,大家说说话,有个交待,如果可能的话,更留个希望。但是他找不到暮云。上学时恍惚有过暮云家的电话号码,也不见了。而他和暮云大学时在同学中就隐隐有些非议,也耻于向同学大张旗鼓打听暮云的联系方法。只得就这样了。
离开的那天,之笛突然想起从前的一个梦。在那个梦里,暮云不见了,他满世界哭喊着找他。岂料现实和梦想终究是不同的,之笛坐在飞机上没掉一滴眼泪。他想,我不会轻易为别人哭。
他决定不再想起他。

33

但是许帆却复活了他心里关于暮云的回忆。她的话逼着他去想,想和她的一段经历,以及和他的一段经历;也想他自己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因为他并不是完全不记得从前的自己。
之笛因此感慨:许帆真是个厉害的人啊。
到下次见面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对许帆的厉害程度估计不足。
那时已近冬天,许帆第一次到之笛的学校看他。两人在校园里走了一会儿,许帆虽然也夸了几句,但心思并不在观景上,显然心里有事。后来之笛说带她去逛昆西,她也懒洋洋地不大起劲,只好带她回住处休息。
"小笛,我们和好吧,"许帆喝了一口水,突然说。
之笛没想到这话题会来得这么快,有些吃惊,表面上不动声色,说:"我们早就和好了。自从我耳朵长好之后,我就不记恨你了。不然在这里也不会和你来往。"
许帆咬着嘴唇,沉默一会儿,说:"你其实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何必跟我装胡涂。"
之笛笑道:"我可没装胡涂。"
许帆认真地说:"我们是不见得能够完全回到从前。但要是重新在一起,多少能变得比现在更好点儿吧。我还是更希望看见你像以前那个样子,你也这么希望我吧。所以,我们除了感情,还可以互相治疗。"
之笛感到很困惑。一方面,他还是有些不太相信她,另一方面,他也确实希望能恢复一点从前的感觉。那种感觉他说不清楚,但有时候他更愿意自己是少年时的自己,而不要现在这样。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恨许帆。要不是她,他怎么会在悲伤之后变得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以至于脸皮越来越厚,心肠越来越狠。可是等他变化了许多年之后,她又出现了,说希望他变回去!
"那次你那么绝情,连在哪里住院都不告诉我,我当时真觉得活着没意思了......我受的惩罚也够厉害了......"许帆低下头,她的声音里带着眼泪,"我的事,你估计也听说了些吧。后来我一直没恋爱,大学忙了4年,毕业又出来读书,中间时常想起你。本来想打电话到你家问你的情况,又怕问到了只增加难过。想你也不会再接我电话,别说见面......但是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我能理解,"之笛叹气道,"但是,这么多年,太多事情发生了。你也说你看到了我的变化,但真正的大变化,是光凭眼睛看不出来的......"
他不想告诉许帆,他们决裂之后他怎么过的。那时候高中还有一年半,他除了玩命学习就是玩命鬼混,这样才能让自己忘记她和以前的生活,免得自己哭。毕竟他是个男的,哪怕还是少年,也不能容忍自己脆弱。也就是那段时间,他知道自己是个非常非常骄傲的人。或许骄傲的少年大致差不多吧,在心爱的人跟前可以特别温柔,却痛恨为任何理由哭泣。
所以那一年多,之笛没有再哭过。当时成绩比较好的人看着他应付功课和考试的同时又经常和人鬼混,觉得不可思议;那些和他一起喝酒泡妞的家伙见他居然还能保持好成绩,也觉得不可思议。几乎所有同学都认为他是个怪物。但他知道这是因为他心肠正在变硬,才能做到这一点。狠心的人首先对自己狠,这其中包括不怜悯自己和严格自律;然后对别人狠,比如无视他人的眼泪,坚决不陷入和沉溺。
那一年半之笛因此也没少看别人的眼泪。主要是同校的女生。但是对她们厌倦后,他想起在录相上也见过男人之间那些事,好奇之余,才发现身边还真有男同学在注意他。他们一个相貌普通,一个长得高大帅气,表现却差不多,见了他偷偷脸红,又忍不住偷偷看他,看完脸就看裆,又喜欢跟着他一起上厕所。虽然他并不喜欢男的,也还是顺手牵羊,把他们哄得由着他肆意胡为,又尝到男人的滋味。从他们在他身下既难为情又难受地抽泣看到翻脸时他们的痛哭,他很少感到心软。不怜悯自己的人不会同情别人。他在索取他们的身体时,甚至没给过一个真正的亲吻。只在事隔几年之后,之笛才会暗自承认,那个阶段,他是从他人的眼泪中寻找快感,喝着他人的眼泪成长,好象他人的哭泣能取代他自己的哭泣一样。后来对刘静侬的戏耍只是小菜一碟,真正的残酷青春其实在高中后期。
如果上大学没有遇见暮云,他会怎么样呢?之笛不敢想象。暮云那时候实在太好了,好得让他自己也跟着心软,甚至不计较他是男的,爱上了他。他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再哭,结果又为了暮云大哭一场,并因此把上大学后勉强维持的清白生活延续下去。以至于到后来连暮云都以为他是个不食人间烟火、只会勾引捉弄人却少有强烈欲望的怪胎。
这些经历,以及引发这些事件的种种情绪,虽然只要他不说出来,许帆就永远不会知道。但她也永远不可能理解。他太了解她了。但是她的话却真的让他有些心动。
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许帆突然起身,说:"我该走了。"
"别急着走,"之笛拉住她胳膊,微笑,"或许,我们真的应该再有个机会。"
许帆茫然看着他,似乎有些不太相信。
"我是说,我们应该给彼此一个机会,"之笛慢慢说,又不禁抱怨,"我真的、真的开始怀念以前了。都怪你。"
于是许帆凑近身,先是小心翼翼地,然后非常热烈地吻他。他略觉有些不适应,很快也开始自然地反馈。生涩、单纯的少年时代确实彻底过去了。他们熟练流利地接吻,技术媲美八级工匠。
两个身体在暌违多年后热情地重逢,既不需要偷偷摸摸,更不需要毛巾来捂住呻吟,缠绵中多了一段自由奔放,比起少年时代的偷情,又是一种风光。他们似乎要把接近10年的分离全部用身体语言表达出来一样,拥抱着翻来覆去,彻夜不眠。

34

之笛和许帆的复合,很快尽人皆知。
热情的哥伦比亚人胡安固执地认为自己是之笛和许帆的丘比特,手里的金箭有意无意射中了他们。因此他在之笛请他吃饭喝酒数次之后,仍然不依不饶说:"Andy,你怎么感谢我都不过分,那次如果我坚持不陪你去纽约,你不可能再见到Fanny。"
那些天性浪漫的外国同学不用说了,就连学校里的中国同学,虽然更现实些,特意要求他说完与许帆从幼年到现在的情感历程(虽然是被抽掉情节的),都祝福他。这说明,在这个世界上,真正长期不变、细水长流的感情,实在是稀缺资源,之笛想。尽管他认为自己和许帆的感情实际上并不属于这一范畴。他总觉得这次和两个陌生人相遇相爱没多大差别,甚至更复杂些,因为涉及到今昔对比,恩怨交织。
说话间又是一个春天。之笛还有一个学期就毕业了。按照他原来的打算,应该是拿到学位就回国。刚来美国时谈到这个想法,有些中国同学不大理解:"你读的专业找工作容易,这里大环境总比国内好些。再说,人家会以为你混不下去才回国。"
之笛说:"我过我的,别人怎么想也顾不过来。"
但是和许帆恢复关系之后,这一切都需要重新考量。他知道许帆不想回去,从平时很多无意中的谈话中就可以听出来。抛开生活环境、自然环境上的差异,光考虑许帆的志向就清楚了。许帆上大学之后居然逐渐喜欢上了学术。之笛刚听见她说,只觉得搞笑,但后来看她确实很认真,又看过她写的一些论文,不说观点和材料如何,那个架势倒似模似样。如果她真的铁心做学术,显然是在国外好过些。都知道国内学阀厉害,又缺乏制度,什么污七八糟的手段在学术圈子里都有,谈不上公平竞争,许帆自然没有必要去赶那趟混水。
按照他们目前的进展,几乎看得见婚姻了。之笛自然要陪着许帆一起呆下来。和家里也谈到这个话题,老爸虽然对他不接着读博士不甚满意,倒觉得这趟念书不算完全白费,除了弄个名校学位,还弄到个媳妇儿,又是知根知底的许帆;无形中气就平了几分。
一想到许帆,总是不由自主要想到暮云,甚至要进行一些比较。之笛心知这大概就是又一种阴暗肮脏心理,但他无法控制自己。这两个人,像是他生活中对称的两部分,两段感情都有些对称似的。
那时许帆和他关系越来越熟络亲昵,无形中又开始对他打打骂骂,程度介于最早那几年和她家里出事那一阵之间。有时候之笛会莫名其妙地觉得她非常粗鲁。但是谁会相信美艳动人的Fanny-Xu,东方女郎许帆,居然是对男朋友很粗鲁呢?这是永远不可能说出口,也找不到人探讨的话题。这种时候和暮云在一起的生活细节就会浮现出来。他几乎没有认真生过气,做事非常细心,态度柔和,即使生气,或者打人,都只经常是一种他觉得必须的态度,而并非发自内心,因此非常有分寸。暮云从来不是一个粗暴激烈的人,他总是那样善于控制自己和包容别人,他能做到极限的,也不过是脸色冷一点儿,目光锐利一点儿罢了。或许这是他软弱的地方,但也是他不俗气的地方。
之笛有时候不免感叹:"什么世道!竟然那么多女人比不过一个男人!"容貌自然不可比,真正的男人,无论再美,都不应该和女人的相貌进行比较,毕竟是两个不同性别,存在气质上的根本差异。除了抽烟喝酒染上醉态,暮云这个人显不出丝毫阴柔气,一张脸上既显示美貌,又清楚表明性别。就连在床上,甚至把腿缠在他腰上呻吟喘息的时候,暮云也还是以一个鲜明美好的男性形象存在那里,时刻让之笛清楚意识到他是个男人。两个人之间那些纠缠云雨,好比大家在一起顽皮游戏,既像是情人和朋友,又像是兄弟和父子。那样无拘无束,又那样含义丰富,而不仅仅是......男和女,夫与妻。虽然暮云在床上也有小小的别扭、伪装甚至口是心非,或者嗔怪、佯怒乃至和他扭打,但是他终究都会依从他,接受他的各种异想天开和发明创造,大家一起分享各种新鲜奇妙的发现和感受......之笛不禁苦笑。头天他刚想玩个花样,许帆立刻斥道:"又不是动物!你怎么这么没有廉耻!"然后抵死不肯,甚至险些翻脸踹他下床。
这样的对比几乎可以无穷无尽。不再想起暮云的决定自然早被打破。回忆越多,之笛越觉得暮云对他很好。总体看和分开看,都是怎么看怎么好。即使他可以原谅自己少年时代的鬼混只是落单之后逢场作戏,不能算是背着喜欢的人在外面乱来;即使他勉强认为在两人已经非常亲密的时候,是暮云和别人上床破坏了他们的关系,他还是得承认暮云的说法--"就算我跟别人上床你看不过眼,毕竟我们之前什么话都没说开,一没名分二没契约,我是在使用我的身体,也没损害你什么。"而且,就算很多人真的讨厌公共汽车,到底又有几个人没有作为公共汽车的经历呢?之笛很奇怪当时何以把话说得那么理直气壮,如果暮云了解他更多,那句话分明应该是他冲着自己说才对。
"毕竟是我欠他,而不是他欠我,"之笛脸色平静地想。他不希望身边的许帆看出任何线索,虽然他因为这个最终的判断感到非常痛苦。
他于是知道,太狠毒的誓言不该轻易出口,否则日后必然遭到狠毒的报应。他深悔从前不知深浅,会对着那朵荷花发那样骄傲的誓。结果,荷花听完他的誓言中毒死去,连他和暮云的关系也中毒毁灭。
然而他和他之间的一切,毕竟都过去了。暮云对他的好,和他对暮云的坏,都如云烟飘零。两人天各一方,做着各自的事情,也许各自娶妻生子,从此就会淡忘。最多以后儿孙满堂时,回忆起来,不过当作少不更事年代的顽皮胡闹吧。
春天将尽,之笛的工作也有了眉目。几家声名卓著的大企业对他表示了兴趣,虽然还没有板上钉钉,保底的聘书已经到手,是一间世界500强公司。许帆为此很替他骄傲了一阵,他倒不觉得奇怪,他的简历是经得起看的:本科就读名校,毕业在名企上班两年,屡次被晋升;然后到美国读名校热门专业硕士,功课全A,又有多项很拿得出手的活动经历,一年级的暑期实习评语非常好;这些外在的因素,对他在纽约找个象样的工作有很大帮助。
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对纽约喜欢不起来,也许要寄希望于以后的更多了解吧,毕竟许帆在这里读书,以后甚至可能也在这里上班。家里对他新发布的消息非常满意,又催他一毕业就把婚结了,老妈听他口气松动,甚至得寸进尺说:"趁年轻多给我生几个孙子。反正美国不搞计划生育。"又安慰说孩子多了不怕,她连他都成功地养得这么好,还带不出几个好孙子?
许帆和她家里也同意之笛一毕业他们就结婚。两人正在筹备打算的时候,大学同班的一个同学给之笛发来email,居然是从班主任那里辗转问到的。那同学说他秋天要到美国读博士了,想取得个长期联系,顺便打听一下都需要准备什么,有哪些注意事项,最后又提到了暮云。
那是之笛和暮云分开两年半以后,第一次知道他的消息。

35(卷四.完)

但是生活中总存在信息不对称,之笛不清楚暮云的下落,暮云却早就知道他已经出国读书了。
那天被之笛真正地折磨又凌辱之后,暮云回去躺了一整天。他已经连续请了几天假,再请假不大合适,又实在没精神继续上班,索性辞职。公司对他印象倒还好,挽留无效,就说一年之内,随时欢迎他回归。
暮云掐断和外界一切联系,直接回到家,和父母一起混日子。按照家里情况来说,他实际上可以一辈子不上班。尽管努力工作,那些收入他老爸也不放在眼里,只觉得对年轻人来说是个激励罢了。他早就说过,如果暮云真想做事,有一点儿职业经验后,回去帮他管管自己家的公司最好;非要混日子也没辙,别违法乱纪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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