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东西呢?"
"陪我爹长眠了。"
说到这里,任逍遥拧眉,依旧躺在那张睡椅上,揉着太阳穴。
"怎么了?"白钧昊走到对方身边,覆上那有点凉的额头,"又头疼了?"
"已经习惯了。"任逍遥无所谓地道。
白钧昊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替上对方的手,"从小就开始了?"
"大概吧!"
任逍遥闭眼模糊地应了一句,人似乎显得疲惫,不一会儿就睡得很沉。白钧昊找了替他盖上自己的外衣,走到水榭外,就见秋暮如第一次见面那样抱剑站在曲桥上。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睡得那么沉。"秋暮先开口道。
"是吗?"
白钧昊走过去,坐在了曲桥上,屈膝,一只脚荡在浅可见底的湖面上。
"即使是我们三人守在水榭外,他也不敢轻易沉睡。这说明他很信任你。"
"被人信任也是一件麻烦的事,背叛的时候还要承受良心的谴责。不过,对于没有良心的人来说就无所谓了。"白钧昊笑了笑,问道,"你知道他时常头疼的事吗?"
秋暮点点头。
"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小的时候就有了。老庄主为了训练他,曾多次派杀手偷袭,他无时无刻不处在高度警戒中,甚至于一有风吹草动就草木皆兵。虽然我们几个也是一起接受训练的,却没有作为下任庄主的心理负担。那个时候开始,他就经常因为少觉而头痛。并且,一旦由龙剑出鞘,事后他必然会疼上几宿。老庄主请过许多名医,最后还找到了传说中的女神医。"
"她怎么说?"
"我们只知道她让逍遥多休息,少操心,尤其是尽量不要使用由龙剑。剑作龙吟,由龙剑会刺激他的脑部神经,加剧头痛,寿命也会减少。接任山庄后,他几乎不出席每天的例会。为了避免麻烦,亦然山庄不管对象是谁,只要出得起价格,一概不过问其他事宜。可是......"
秋暮突然停下了话,转头去看一脸悠然自得的人。
"可是,因为我,你们的庄主不惜违反庄规,冒着减寿的危险,步入了这个权势之争的核心。"白钧昊接道。
"你身在白家,武林中没有人敢正面与白家堡作对。为了逼你现身,对你下的悬赏令除了金钱的诱惑,还需要一定的势力背景。虽然我们反对他的做法,但是他坚持一意孤行。当时,我恨不得闯进白家堡杀了你。"
秋暮眼里露出的杀意是真的;白钧昊笑笑,换了一只脚继续荡着。
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
离落抱着一只白色的信鸽跑过来,没有意识到秋暮身上的杀气,急匆匆地奔到两人面前,"不、不好了。"
秋暮一眼就认出了那印有火鸟的信笺是尘风的紧急文件,接过一看,顿时变色。
此时,水榭中的人已经被吵醒,走向了三人,道,"什么事?"
秋暮绕过白钧昊,将信笺呈上。
"发生什么事了?"白钧昊问看完信笺的人。
"是亦然山庄的事,与你无关。"任逍遥若无其事地把信笺收进了怀中。
"给我。"白钧昊伸出手,表情严肃。
"这是亦然山庄的密件,外人没有资格看。"
显然,白钧昊知道对方在刻意隐瞒自己什么,转而去看抱着信鸽的人,冷冷道,"离落,你看过信笺,到底是什么事?"
离落刚想开口,就被一道凌厉的眼神逼了回去。
"是不是阿哲?"
白钧昊已然猜到,直视着离落,后者无奈地点了点头。白钧昊立刻就要掉头走人,任逍遥出手阻拦。
"让开!"
"你不能去。"
"让开!"
白钧昊加重了语气,手中已经渐渐凝结冰凌,任逍遥仍是不为所动。
没有商量的余地,白钧昊不得已将冰凌指向了对方,任逍遥侧身躲避,却依旧挡在对方的去路上。
"任逍遥,不要逼我动手杀你。"
"我绝对不会让你去的。"
两人的态度都是如此坚定,秋暮突然闪身到了白钧昊的身后,趁着白钧昊应付秋暮的间隙,任逍遥一掌劈在了他的后颈,人顿时晕了过去。
见制住了白钧昊,秋暮开口道,"信笺上的字不是尘风所写,看来他也落到了对方手中。魑魅教要我们交出魂灵丹来换攸雪和尘风;卓欲双召开这个武林大会,旨在杀一儆百,攸雪、尘风,乃至那个廖哲都被当成了人质。若想要救他们,就要白钧昊单独赴今晚之约。一旦失约......"
"一旦失约,即使把那什么魂灵丹交给他们,人也不可能活。"
任逍遥接道,眼里的矛盾愈加明显,横抱起人,走向水榭,只留下一句‘对不起'。
夜风习习,白家堡一里外的凉亭,卓欲双好性子地数着难以得见的星星。
蝉鸣的叫声时断时续,风吹过,迷糊了双眼,一声叹息溢出了星空。
"一千零九十九......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
看着摆在面前的三具棺材,白钧昊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痛苦地跪倒在地。任逍遥冷静地看完每具棺材中躺着的人,合棺,扶起地上的人。
白钧昊靠在他身上,悲愤填膺,狠狠地一口咬在了对方肩上,拼命地咬,使劲地咬。任逍遥皱眉,任凭他几近发泄般的撕咬,他知道他是在尽力抑制自己的哭声。
"你们先下去。"任逍遥道。
离落眼眶红红的,但他知道此刻最伤心痛苦的人不是自己,默默跟着秋暮离开了大厅。
等到白钧昊松口,任逍遥的肩上已是血迹斑斑。突然,背后传来一阵刺痛,一束冰凌刺进了任逍遥的后背。
白钧昊精神恍惚地离开对方的怀抱,唇齿间、手掌上还残留着那鲜血的温度。
"秋暮,拦住他--"c
任逍遥的叫声自水榭中传出,刚走出不远的两人回头,就见一条影子晃过。任逍遥带着伤跌撞着走出水榭,只来得及看到那影子消失在墙头。
"钧昊......"
眼前一黑,任逍遥支撑不住倒了下去。秋暮将他抱回水榭,离落立刻跑去取来药箱。
看着秋暮替受伤的人包扎,离落望向曲桥上一路延伸的血滴,侧头,看了眼白钧昊离去的方向,心中只能默默祈祷。
他的一生,总是在承受失去与获得相互交替间的痛苦。
在曾经那段流落街头的日子,和被拐离家的单纯善良的任羽的相遇就像是生命中的一束阳光,可惜还是被黑暗吞噬了,所以他恨任逍遥,可是他的一番解说以及那次的相救动摇了他的心。
当再一次回到一个人流离失所的日子,卓欲双出现在他面前,给了他一个安身之所;为了一份感恩之情,他奉命接近白钧昊,却在不知不觉中犯了最低级的错误,白钧昊对他无微不至的关心让他情不能自已地爱上了他。
费力地打开棺盖,离落怔怔地看着双目紧闭的人。
卓欲双杀了廖哲,他不是不能相信,那个男人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廖哲和他并没有什么交情,更多的只是从白钧昊那里听说过一点儿。
现在的他,内心矛盾,思绪烦乱。这个江湖本不是他该涉足的,却被迫卷入了漩涡的中心。
突然,望着棺内的人,离落眼神骤变,立刻起身冲向水榭,和一脸慌张的秋暮撞了个满怀。
"逍遥不见了。"
"恩?那个......尸体......"
白钧昊一步一个脚印,慢而有力地走向白家堡的大门。门口的守卫收到命令,纷纷让开了路。
经过熟悉的走廊,在院中的那株蓝色鸢尾前,白钧昊找到了卓欲双。
"你终于来了。"
"阿哲是你杀的?"白钧昊淡淡地问道。
"恩,是我杀的。"卓欲双坦然承认。
霎时,一束冰凌从卓欲双眼角划过,一道红痕扎得刺眼。
卓欲双笑着抹去眼角的血迹,缓步走向来人。
"我曾试图让你怀疑阿哲,可你总是那么坚定不移。就因为七岁那年,在悬崖上他拉着你的手挂了一天一夜,你就从此只信任他一个。"
"这就是你杀他的理由?"
"我嫉妒他能够得到你的信任,嫉妒他面对的是一个真实的你,嫉妒他可以让你为他如此担心。"卓欲双抚上了来人的脸颊,眼神带着幽怨,"如果那时和你在一起的人是我,我也同样可以做到,就算三天三夜,我也不会放手。我一直在想,如果真是那样,现在的你会不会对我有所改观?"
"你不该杀了阿哲,是你毁了我们之间最后的情谊。唯独这件事,我没有办法原谅你。"
肌肤撕裂的声音响起在两人的耳边,卓欲双安然地靠在了对方的肩上;白钧昊眼神暗淡无光,凝视着那抹蓝色。
当初种花时的欢声笑语还历历在目,如今,只剩下孤独的鸢尾,那最后的一片花瓣也在微风中摇摇欲坠。
"钧昊,你说三色堇喜欢攀藤住附近的任何一种物体,所以它的花语是束缚。被我这样的人缠住,你一定很辛苦。但是,我也要告诉你,三色堇的花语还有唯一的爱。可不可以相信我一次?"
"什么?"白钧昊的语调没有起伏。
"算了,我把盟主的位置还给你。"卓欲双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过了今天,我想你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了。"
地上的血越积越多,卓欲双的身体开始下滑。
隐约感到对方的话中有玄机,白钧昊收回视线,"什么意思?"
卓欲双笑而不答,侧头去看那株蓝色鸢尾,轻声道,"精致,却易碎易逝的美丽,宿命中的游离,破碎的激情。钧昊,我想我现在能够明白了,希望还不算太晚。"
愈加感觉事情的不对劲,白钧昊心里一阵莫名的慌张。
"什么晚不晚?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曾说过,如果我能把天上的星星数完,你就会爱我......看来,我没有办法让你爱我,却也狠不下心让你恨我。对不起,请原谅我的自私,我只是不想做一个过客而已。"
卓欲双看着气喘吁吁出现在白钧昊身后的人,笑容诡异,弥留之际,他最后留下了一句话。顿时,白钧昊整个人犹如遭遇了晴天霹雳,呆在了那里。
阿哲没有死。
这是任逍遥赶到时听到的。
看着那张含笑的脸,任逍遥知道,这场赌局最后的赢家,不是他,也不是白钧昊,而是这个为了一己之心的人,卓欲双--他,才是笑到了最后。
蓝色的花瓣最终还是凋谢了,毫不留情地落入尘埃,带着永远的回忆,开始腐烂。
卓欲双没有杀廖哲,也没有杀尘风和攸雪,那棺材中的尸体都是他以三人的命与攸雪做的交易,利用她的蚕丝为另三人易了容,其中一个就是魑魅教教主。但是,当离落发现异样时,已经晚了。
从此,白家堡的院中不再有蓝色鸢尾,不再有三色堇,不再有栀子花。
武林重归宁静,白常带着满足的笑容登上了自己的盟主之位。
这一切,到头来只是场自编自演的闹剧,好比孩提时代的过家家,幼稚,冲动,一时意气,争得不过是记忆中一个难以磨灭的名字。
江湖,也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