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君好————青衣袅袅
青衣袅袅  发于:2008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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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时脾气上来,伸出手去,捏着他的尖下巴,有意轻浮他,
"九少爷我当然是玩儿。"
这一辈子我都再不会忘记月池的眼神,真真正正是冷月池。
我又跌在地上了,月池冷冰冰的看着我,摆起身段念完
【如梦令】
"绝代风流已尽
薄命不需重提"
最后还是过来扶我回房,跟第一次一样,
雨露恩浓
我还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第二天早上,那颗珠子在我手心里捏着。


第 5 章

九爷讲到这里停下来。
屋里静悄悄的,阿娇问:"月池呢?"
九爷看着文杰,九爷说,"你明白了没有?"
文杰不吭声。
阿娇又问,"月池是不是走了?"
九爷还是说,"你到底明白没有?"
文杰还是不响。
九爷跳起来,在屋子里飞快的走。
文杰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九爷刚才坐的地方。
九爷一把掀了桌子,吼起来,"那个玉瓶长得就和......"
九爷忽然说不下去了,他看见阿娇正惊讶的盯着他。
阿娇说,"你把玉瓶姐姐当成月池?"
九爷直挺挺的站住,看着阿娇,忽然推开门冲了出去。
文杰终于抬起头,很平静的说,"月池,他死了。"
阿娇惊的答不出话。
文杰接着说,"九爷从家里出来,找了几十年,才遇见......"
"玉瓶姐姐就做了月池的替身?"
文杰想了想,说,"是啊,不过是做了人家的替身。"
阿娇忽然明白过来,急道"可是他没......你不是,祝先生!"
文杰这时反倒心静了,端起茶钟抿一口,轻轻的笑着:"你哪里懂得,月池,那是死得其所,连玉瓶......我都羡慕着呢。"
"呀!你别动这种念头!"
"念头?你呀,哪里知道他的好处,嗳,你......你怎么能知道呢。也只有月池......跟我,能体会一点儿罢了。"文杰笑着,左手翻出一朵指花细细端详。
"那你别想......"
"他好狠哪!为了‘不甘心',就叫这一个牵肠挂肚的,我是只有一句‘不舍得',你放心罢,我死不了。"
"祝先生......"
"叫文杰。"
"文--文杰。"
"亲热点儿。"
"文杰--"
"嗯。"他满意了,"你喜欢我,我知道。"
"我没想......"
"不是怪你,他半是为了你,半是为了他的心,你,懂得吗?"
"我,我......我不该带你来,不该让九爷见着玉瓶姐姐。"
"对啊。要不是你......原是该还你的。"文杰恍然大悟,轻轻的笑着,一颗一颗去解她的纽子。
"住手啊!呀!文杰!"
"都还你,当没来过,全都还了你。"
"文杰!别这么......"
"他欠的,我欠的,全还你!"
"不--"阿娇声音低下去,终于咬着唇不再喊,只是疼惜的抱着他,抱多一刻是一刻,手指在他背上画了一遍又一遍的"保重",知道没有机会说给他。

海景一大早就追着文杰跑出来,远远听见他在后坡上不歇气的一直唱到词儿都乱了,忙赶过来,见他从临海路上弯过去直往前跑,好不容易快追上了,他又在海边一块大石头上站住,直板板拧一个身岔过来往山上冲,越跑越快,一下子就没了影。
海景气喘吁吁回来跟阿娇讲,他想上船的,可是临走又舍不得了,那件月白衫子飘起来有半尺高,翻成如意卷又落下去。
阿娇眼睛都直了,问:"九爷呢,他怎么办?"
海景呆住。
过了一会儿,海景说,"有我呢,我去把九爷找回来。"

几天以后海景才架着着满身酒气的九爷回来,阿娇赶上去搀,发现九爷的背都弯了,躲闪着众人的眼神,花白脑袋耷拉着,嘴里含含混混:"还有晓月呢,我把月池的本事都教给她。阿娇,你放心。"
九爷说着挣开海景,踉跄着步子喊,"晓月,晓月,你得学戏。"

隔了五六个月海景才敢再提起这个话头儿,他问阿娇:"你怎么不跟他说,你是爱他的戏呢。"
阿娇愣了一下,那时她正织着宝宝的毛衣,听见这话,她手停了一会儿,想去摸头发,可是没摸着就又缩回来接着织了,她说,"戏就是人,人就是戏。说了他也当我不懂。"
"那你到底--"
"我懂啊,我真的懂。可我上不了台......戏里,没这一角儿。"
"知道就别想了。"
"不行啊。他们身上都有光,哭啊笑的时候特别亮,九爷有,文杰也有,玉瓶姐姐也有,台上多好啊,生生世世都那样,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就不是,一早知道,谁也不用多费心......"阿娇手里的活还是停了,声音也越来越小,但她一直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烟波浩淼。
"他们在台上活,我们在台下活,不都是吃饭睡觉!"海景顶了一句。
她没反应,海景还想说,有人看着当然放光了,看他们的人多,看你的人少,可要是我这么看一辈子,你肯定比他们还亮。但又说不出口--说了阿娇也听不见的--她的心思又溜回到那个"台上"去了。
"我不亮才是真的呢。"海景咕哝着,抓起鱿鱼干大嚼大咬,再扔一块到火上烤着,腥香和白烟四散开来。现在,他守着她,知道她在听九爷的胡琴,听文杰那一声长长的叹息,"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唯独听不见他。
海景站起来,也顺着她的眼神向遥远的地方望过去,那是茫茫的安静的海。
谁比谁委屈?

有句话海景没告诉阿娇,那天他其实是追上了的,他本来想揍文杰,可是文杰站在大石头上动也不动,让他反倒不好揍了。风一直吹,浪很静,船呜呜的叫着要走了,他看着文杰,文杰终于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文杰说:"照顾阿娇,我对不起她,还有,还有......"
"知道,养老送终,都是我的事儿。"
文杰点点头,就上船了。g
海景忽然大叫:"美国远吗?"
"不远,就在海那边。"

海景觉得自己自作主张的说法既可以安慰阿娇又可以安慰九爷,而且叫他们两个都断了念,好好儿的过日子。
也许在他们心里,最重要的人是文杰,然后是玉瓶,然后才是海景,哦,不,还有晓月、司徒什么的,不过排在哪儿又有什么要紧呢,要紧的是,这一大堆人的平安都是靠自己维护的。
能照顾他们,很好。

文杰走以后半年,大屿山兴起一种流行病,晓月也染上了,阿娇的肚子已经鼓起来,每天和九爷费尽心思到处请大夫抓药,却眼睁睁看着晓月一天天消瘦,到后来,只剩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九爷日夜守着晓月,一双眼睛熬得通红,见风就直落泪,到最后一天晚上却说什么也不肯踏进那间屋子,九爷说,"我再看不得他死了。"
九爷的头发,就在这一个晚上,全白了。
第二天一早,海景买了棺材带着大伙儿去给晓月下葬。犹豫再三,海景还是开口问九爷晓月姓什么,九爷说,"跟她爸爸,司徒晓月。"
阿娇一下子傻了。
过一会儿,阿娇才哭起来,"九爷你,你怎么不跟文杰说清楚啊?"
九爷摇摇头,拄着拐进屋了。
当天晚上九爷躺下就没有再起来,天天蜷在床上抽大烟,总也不肯说话。

出殡回来,阿娇连着几天哭都哭不出来,海景担心,拉着阿娇不停做事说话。阿娇说:
"他还让我照顾九爷--跟你,不过,你要是追上他了,他一定又叫你照顾我的。你说他这个人。"
海景老半天没明白过来,阿娇端着一摞干菜走到院子里,不见他跟上,只得又折回来,这回她说清楚了:"大家都不好受,也别摆酒了,一块儿吃个饭算了。"
"啊?摆谁?"
"景哥。"这是她第一次叫他,以前都用不着,总是他先开口,她回答就是,但往后不同,"景哥,是你说的,好好儿过日子,上有老、下有小。"

三个月后阿娇生下个女儿。
海景跟阿娇来看九爷,九爷背朝外佝偻着,呼哧呼哧的抽。
阿娇抱着孩子蹲在九爷床前,说:"九爷给起个名字吧。"
九爷不理。
阿娇哭起来,阿娇说,"九爷你看一眼,这孩子,一般是尖尖下巴,眼睛不大,可是漂亮,睫毛又长又弯,眉毛最好看。"
阿娇又说,"九爷你惦记文杰的,这孩子,你能丢下不管吗?"
九爷动也不动。
海景急了,"九爷,如今文杰不在,咱们三个,还一块儿好好的过日子,不行吗?"
海景又说,"愿意守着,咱们就一块儿守下去。"
九爷终于颤颤巍巍转过脸来,看看阿娇,又看看海景,
"叫--祝君好吧。"
然后九爷就支撑着要下床,海景连忙上来扶他。
三个人互相依偎着走到院子里,屋里闷久了,九爷不得不眯缝起眼睛才能抬起头看看太阳。
云淡风清。

"君好还没回来吗?"
阿娇猛地睁开眼,咦,竟是满天星斗呢,仔细再看,哦,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只是撒满了白溶溶的月光,老榕树也还是那样,九爷坐在树底下,连姿势都没动,夜风一阵紧一阵的凉,九爷垂着满头光亮的白发,又咕哝了一句
"君好啊,还没回来?"
"大概是不回来了吧,咱们也别等了。"
"哎,阿娇,上次君好问,见没见过她爸爸呢。"九爷说着,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开一丝微笑,"这个傻丫头,问了多少遍也不知道死心的。"
"那你怎么说?"阿娇将毛衣拿起来在九爷身上比了比,双颊也微微的红了。
"我说,你去照镜子啊,你不像你妈,就一定像你爸的。"
"她一定又怪你推脱了。"
"可不是,她呀,拿镜子比到我面前来,得意洋洋的说,哪有男人像我这么好看的。"九爷说完一阵大笑。
阿娇忍不住也笑起来,"咳,这个笨孩子。"
"她没有她爸爸好看。"
"可不是。"
"你说他一个人在外边儿,能过好吗?"
"他是个对着自己活的人,不跟着你,就像丢了镜子,空出眼睛能看看别人,没准是件好事。"
"嗯。"

远远的,一串丁玲玲的脆响从青石板路上颠过来,一架自行车在院子门口停下,两个年轻人跳下车,三窜两跳就溜进来。女孩子穿一件松松垮垮的白衬衣,乌浓的辫子斜斜垂在胸口,脸盘尖尖的,眉毛又浓又弯,一双长眼睛顾盼生辉,挽着的男孩子却高大结实,皮肤黝黑,纯白紧身T-shirt勾勒出倒三角身材,一把木吉他背在身后,颇有几分神气。
"妈,九爷,我去选港姐好不好?家明帮我报的名。海景叔呢?"君好一看见人就噼里啪啦喊起来。

九爷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呵,属于他的那个传奇终于还是翻过去,空荡荡的戏台,现在是君好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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