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君好————青衣袅袅
青衣袅袅  发于:2008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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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君好"这个名字,起的太委屈,更何况还姓"祝"。
单名字,已可做一篇好故事。

第 2 章

算到1973年,无线电视台第一次选举香港小姐的时候,君好的妈在海景楼登台就已经有二十八个年头,那一把泼泼懒懒的嗓子,却丝毫都没有走样,唱起当年的流行曲,皮猴儿一样直往人耳朵里赖,那些见识过上海滩的老客人们,怀念十里洋场旧繁华,也就顾不得她的年纪,只管捧着她叫"小白光",反倒把极普通的本名--阿娇,给混忘了。
平心而论,阿娇是没有那股子风骚泼辣的,她命里贤良,只可惜老天生就一把嗓子。

君好如今在港大已经念到三年级,本来周末都会回家,最近几个月却常常托故不回,事先也不肯说一声,阿娇卸了妆,趁着等君好的功夫,便拿了毛衣针坐到院子里去,要替九爷勾一件背心。
九爷毕竟上了年纪,腿脚不大灵便,这一两年简直难得走出海景楼,成日都坐在那棵老榕树底下拉三弦,颠颠倒倒,总还是那么几段昆腔,阿娇早听得烂熟,一针一针也都合得上,等到九爷运起水磨腔,唱出那一句"愁深梦杳--白发添多少"时,阿娇的心思也不由得回转到1945年,第一次见到九爷的情形了。

那时阿娇才16岁,随"花月浓歌舞班"到惠州,包下丽香苑酒楼安营扎寨没两天,司徒班主忽然领回个琴师,四十来岁年纪,高高的个子,穿一身青布长衫,面容消瘦,一双手指却修长,司徒让大家都尊他一声九爷,听说九爷是因为欠下酒债,才在丽香苑拉三弦还帐。
要说起来,"花月浓"还真不是添人的时候。到惠州多半个月了,别说送花牌吃夜酒,正经连满堂彩也没有过,这几天更是动用了老本。不过这位司徒班主实在是个精明又仗义的生意人,一眼看中九爷技艺了得,便立定心思要招揽贤才。
话说司徒免了九爷的帐,还热热络络拉他到台前坐下,一边摆放了酒菜,也不提搭班入伙的话,只管谈论些风花雪月舞榭歌台,见九爷并不接话,便说刚排了新曲《花好月圆》,九爷即便是要走,也不妨看过了今晚再走。
话说到这个份上自然不好再推脱,九爷只得笑一笑,闷声喝酒。

这时屋子里已经有不少人,吵吵嚷嚷的叫开场,司徒向台上打了个手势。
霎时灯灭,乌沉沉的箫音茫茫水一般淌过,暗哑中忽的亮起四道炫目灯光,连闪几闪,复又灭。过一刻,鼓声起,前排小灯次第点亮,台上一半明一半影。光亮中竟现出六管雪白的玉臂,掌心扣着檀香木描金雕花的扇子,鲜红蔻丹指甲摁在扇面上艳光四射,手腕上一径套着十七八只金灿灿的细镯子,每一抖动,便铮铮乱响。
台下几时见过这个招式,轰然叫起好来。
司徒听见,抬起下巴哼了一声。
箫音渐轻缓,鼓声越发低沉,一记记直敲在人心尖。六个窈窕舞娘从暗影里风风标标扭出来,一色穿着朱红烫金丝紧身旗袍,踩着亮闪闪的金丝高跟皮鞋,隐隐约约露出银灰玻璃丝袜里白亮亮的大腿。
为首的那一个,面孔特别娇艳,鹅蛋脸,高鼻梁,粉嘟嘟的小嘴,一前一后那两条曲线,也起伏的格外玲珑,尤其那一双桃花眼,左一睃,右一睃,眼风放的满场飞。
金瓶这一个亮相,简直轰动了丽香苑,满场的客人,十个倒有九个象被火点着了,两颗眼珠子动也不动盯着她妖妖娆绕扭到台中间,一只手拈住了话筒,另一只手却只管满不在乎的将那柄扇子开开合合的把玩着,把那些字儿在口里过一道水儿才肯吐出来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她扭着身子,左一摇,右一摆,满身的金丝便闪闪的放出光来,那一身的风情,将满屋子的男人都罩在了里面,口里还不清不楚的,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秋风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后面那排舞娘,也一个个轻摇慢舞,恨不得将底下客人和水吞了的,引逗得喝彩声好比滚雷一般,轰隆隆的滚过来又轧过去。司徒叹了口气,往台上举了举杯子,仰起脖子来一干而尽。
趁着过门的功夫,舞娘们才接连搭着肩膀,把那把动一动便浓香扑鼻的扇子刷一下抖开,往面前一遮,扭起小蛮腰,退回到影子里去。

接下来玉瓶就上场了,九爷没想到玉瓶竟是扮男装。
一袭月白的长衫,一丝不乱的绅士头,越发显得小瓜子脸眉清目秀。两颗米粒大小的白耳钉钉在左边耳垂上,右边却坠着一块拇指大的红玛瑙,色泽极耀眼,倒把刚才那满台的金光都聚拢了去。
她低眉垂首,盈盈浅笑,好比一朵静静的夜来香,小心翼翼拿捏着分寸,不着急先声夺人,也不害怕输了场面,压着点,才安安分分的绽放。
那把清朗的嗓音合着呜咽的洞箫从舞台深处弥漫开,渐渐向四周浸染,沸腾的人声不知不觉沉下去,融入汩汩的水流。
九爷看得一阵呆,放下酒杯向司徒抱抱拳,低声说了一句"搭班",便立起身来翩然而去。
这晚《花好月圆》碰着头彩,加上九爷一口应承,司徒心中得意非凡,又猛灌了好几盅,才乐呵呵的收拾了关门睡觉。

九爷平日里难得说话,一把胡琴却拉得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再加上苦涩苍凉的嗓音,比起班子里闹哄哄你情我爱的时代曲,别有一番滋味。阿娇爱听,两个人来往的格外多些。
九爷常说,讲场面,昆曲用小锣,听来清静,京剧则金鼓喧嚣,十分热闹。论唱腔,昆曲讲究悠扬婉转,加之词藻典雅秀丽,听来荡气回肠,这是它的好处,可是听多了,不免嫌节奏过于缓慢低沉,行腔转调过于细密,不及京剧那一股子爽快。昆曲延绵数百年,至明末传遍大江南北,乾隆年间方渐渐被西皮二簧占了先机,到四大徽班进京,昆腔只得老老实实退回江南。这中间,最兴旺的一段,《牡丹亭》是个头儿,《长生殿》就收了尾。阿娇知道,九爷最喜欢的也是这两本。

这边九爷跟阿娇研究戏文,那边却忙得焦头烂额,原来司徒这回好不容易摸到客人的胃口,趁热打铁又琢磨着给双瓶排了不少热闹吉祥的新曲,打理得丽香苑生意兴隆,一到晚上便灯火通明乐声震天。金玉双瓶这对姐妹花,尽扮小冤家,一时搂着腰亲亲热热,一时佯嗔作喜打情骂俏,这个风流俊俏,那个妩媚温柔,煞是好看。可台上卿卿我我的,台下做派却大不同。金瓶好热闹,客人越是捧兴致就越高,常常半夜出去吃酒,开始司徒还拦着,后来干脆就一块去,再过一阵,人人都瞧出来,司徒跟金瓶两个竟然勾搭上了。
走南闯北那么多年,大家什么没见过,心里有个数,明着都不肯多说,由他们去。倒是玉瓶瞧不过眼,两人一间屋住着,整日横眉竖目的,偶尔还摔打个碗碟。众人私底下议论,都说玉瓶心性高,比她姐姐可强多了。不过议论归议论,明摆着金瓶如今是当家台柱,实在人人仰仗她吃饭,谁也不敢当面编排。金瓶自己自然一向的趾高气扬,索性撕破脸一顿大闹。玉瓶吵不过,只得搬到阿娇房里住下,便也陪着听些梨园掌故。有时九爷兴致来了讲解起戏文,古今中外那些才子佳人帝王将相,竟通通在戏本子里活过来,什么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什么李香君血洒桃花扇,把阿娇听入了迷,玉瓶却直楞着眼神没一点反应。九爷也不着急,下了夜场便自个儿坐在院子里唱《长生殿•雨梦》那一折,讲唐皇思念玉环,在雨夜独自哀伤,翻来覆去的总是那几句
【霜天晓角】
"愁深梦杳
白发添多少
最苦佳人逝早
伤独夜
狠闲消"
渐渐的,玉瓶入了这个门道,上台是做戏,底下便和阿娇两个跟在九爷身边念念戏词讲讲故事,三个人一起泡在戏文里,把金瓶便好像丢开了手。

如此很相安无事了一阵,司徒却后悔不想跟小孩子老这么僵持,时常买点花啊粉的来哄着。可恨金瓶也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翻过脸来倒对玉瓶使性子,她这性子使起来却又聪明多了,一径儿含羞带笑的,坐在化妆台前直赔不是,今天嗓子痛,明天身上不舒服,张开嘴就是
"姐姐可对不住了,你啊,自个儿上去唱罢。"
一边补完粉喷好香水,便站起身来,把那只鳄鱼皮包往背上一搭,三寸高跟鞋直跺得咚咚乱响,摇摇摆摆便走到门口,这才一只手倚在门框上,回过头来撇撇嘴角,算打个招呼。眼见得她出门,外面客人一叠声的跟着溜走不少,把个玉瓶直气得面色发青,冷着脸唱完,跑回房里又是一场大摔大砸,急得阿娇跟在后面劝解个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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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惠州地界上各路客商日多。双瓶同台的新鲜劲儿过了,客人给的赏钱眼看着减少。司徒正发愁,刚巧有位大豪客专爱捧金瓶一个人的场,一晚上赏的够班子吃两个月,金瓶的应酬自然再添多些,甚而时有深夜不归,清晨才醉醺醺回来,又没个定准,不论白天夜里,甚至化了妆,或是已上台,忽一时那边叫唤就得走人。班子里能唱的原本就只有她姐妹,原先两个人轮着,金瓶又会变些精巧的花样,用些舞娘,看上去倒热闹,如今排好的场次被搅得乱七八糟,大家只有央玉瓶救她的场,可是连着几天下来,客人早看腻了那件月白长衫,间或竟然喝起倒彩。玉瓶出力不得好,几次要发作都硬生生吞下去,阿娇便说拉九爷往城外走走散心。
却见九爷窝在屋子里不肯见人,细细的追问,原来是烟瘾犯了,
"要不,把这琴卖了,还能折几个钱?班里那把虽然差些,将就着也能用。"
阿娇说。
"不卖。"
"琴是人的命根子,怎么叫他卖?我这耳坠子还有点价钱,反正也丢了一个,你先拿去当了救急。"玉瓶说。
"好东西就该一对配好的,当了这一个,等找回那一个来,不又落了单吗?"
"那个找不回来了。"
"这个就更得留着。"九爷想了想,轻轻的说。
玉瓶听了一惊,不接话直往后台走,阿娇对九爷摆摆手也追上,两人顺走廊拐了个弯儿,左手边就是金瓶的化妆室,刚巧儿司徒掀帘出来,抬头看见她们倒愣了一下,笑道:"你姐姐今儿不大舒服,不如你替她?"
玉瓶已走过去了,听见这话又折回来道,"十日倒有九日上不得台--我可是专门替的呢!"
"别小孩子脾气,你从来不争这些,那些人都替得,自己姐姐替不得?"
"怎么比?大名鼎鼎的当家台柱,我代唱?底下还不耐烦听呢!"
"所以我刚刚好说歹说,她才应了压轴。只是开场的这回--惟有劳烦二小姐了。"
玉瓶冷笑道,"果然好事儿都到不了我这儿!现在还讲究派头儿了,挑拣场次,你放心,这么惯着,她早晚报答你!"
正说着,听见"呦"一声儿,一个人掀了帘子且不出来,只歪在门框上笑,满身浓香,穿一件水绿片金收腰小背心,一条桃红撒花薄纱裤子,丝滑闪亮,晃眼看着尽是花红柳绿,掩着怀,半拢着头发,没梳着的一缕堆在肩头,脸上红晕氤氲,手里抓着瓜子,磕了几粒才笑吟吟的说:
"好妹妹,替了这回,该报答你啊,该咱们司徒哥哥什么事儿?我晚上应酬多,不然咱们也好好儿的,别老对仇人似的摆一张冷脸呀。"
玉瓶向来见不得她这样打扮,只扭过脸去不理。金瓶也不恼,仍然磕瓜子,吃了五六粒,忽然奇道:"怎么你那耳坠子也没了?是给什么人了吧?女孩子大了,总有心事,又不是见不得人。上回告诉你,你倒还骂我,你不也是这么着?"
玉瓶急得瞪她一眼,发狠道,"别打量谁都像你!"甩手就走,阿娇也忙跟去。金瓶便向司徒笑道"还这么大脾气呢!"见他不答,也生了气,瓜子壳儿唏哩哗啦全撒在地下,摔帘子进去。剩司徒站在当地自低头想了一回,正没意思,见小二一叠声跑进来向房里叫:"外头刘老板催呢。说再不去就砸招牌,还叫班主出去说话。赶快,赶快。"司徒面上一变,隔着帘也说,"大小姐换了衣服赶紧去吧!哪一个是得罪的起的。"
话音刚落,里面咣当一声砸了茶碗,司徒忙努嘴,那人会意,又叫,金瓶一阵风撞出来,身上行头早换了,一袭正红旗袍,腕子上叮叮当当细金镯子,挽着手袋一面还扑粉,一双吊梢眼看也不看司徒。司徒心下歉疚,也不言语,金瓶便不好发作,只得先吩咐,"你去说,他要敢砸了一个板凳,也别想见我了!"那人不敢应,只看司徒,金瓶见了更恼,抓着手袋就打,那人也不敢躲,缩着脖子贴墙站着,只等金瓶又嚷:"去呀!什么也是我领!横竖碍不着你哪一点!",这才脚不沾地的跑着去了。金瓶直瞪瞪瞅着司徒足有两三句话的工夫,方才咬牙切齿的道:"我可对得起你,你别不把我当人!"才踩着高跟鞋摇摇晃晃出去。
跟着便听见外面一阵闹,是客人催促,司徒这时心里四下都是乱糟糟,想来想去,只得再找玉瓶。
再说阿娇陪着玉瓶回房,见她赌气躺在床上不吭声,也不会开解,正要说话,却见司徒赶来,心想,这不是又要吵吗?便出去拦他。
谁知玉瓶听见脚步一翻身坐起来,抢先说:"我没她那么些花样,吃了倒彩你扛。"说得那两个人都是一愣,司徒见这么爽快又应了,一时倒没了主意,玉瓶已抬脚往外走,又说,"晚了有半点钟了,你去外头照应,我就来。"司徒忙答应,才退到门口,转身要走,玉瓶道:"慢着。"司徒站住,玉瓶只道,"我都19了。"便拉着阿娇跑着去了。

这一次以后,九爷越发的沉默起来,整晚整晚的坐在院子里拉三弦。时间长了,好事人打听出来九爷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为着做票友才给撵了出来,说得活灵活现的,不过九爷自己从不肯提起,倒是司徒常常感叹富贵浮云,人生无常。
九爷会摸骨,偶尔替阿娇断过一次姻缘,九爷说阿娇,现世安好是有的,长厢厮守也是有的,亏在长错了一根骨头,人不对。
阿娇那时候还小,找九爷摸骨只是借口给他几个钱。九爷脾气硬,明着给不接。一直到如今,九爷也还是在阿娇家里进出。平日君好跟他玩笑惯了,常问着他,"喜欢我妈吧?跟海景叔一个样,就知道围着我妈脚脖子转。"
九爷就单是笑,九爷到老也还是干干净净的一个人,穿什么衣裳都还保持着长衫的架势,飘飘带带的。君好从八九岁上到如今快二十,一应衣裳鞋袜都是九爷说了算,有花的不要,卡通的尤其忌讳,满身打扮不多过三个颜色,平日里不是白便是蓝,偶尔点缀一点粉红鹅黄草绿,收拾的君好清清爽爽,颇得男孩子瞩目。

君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九爷给取得。
祝君好,祝君好。

君好跟九爷亲近,是因为知道九爷最疼她。
但海景又不同。
海景追了阿娇几十年,一点避讳都没有。

唉,海景这段,说起来就叫做命里注定,本来是大老远从大屿山来看双瓶,偏偏赶上她们又闹别扭,推身子不舒服,死活不肯上妆,司徒一个都叫不动,眼见客人嚷嚷着要砸场子,没辙儿,只好赶着阿娇登台。
结果海景这辈子头回进歌厅,脚后跟还没立稳当,抬眼看见的就是袅袅婷婷的阿娇,顶着满身满头沉甸甸的假首饰,玉石,孔雀毛,金光耀眼,正中一张小面孔却极其清丽,圆溜溜大眼睛,不声不响就罩住全场。
海景只觉得没站稳的那只脚是跌进了温柔网,连挣扎的心思都没起过。
跟着足足三个月,海景每晚捧场,虽说老实生意人不懂得欢场规矩,不会做大豪客,却也和上上下下都熟悉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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