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君好————青衣袅袅
青衣袅袅  发于:2008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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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下一站,江南。

江南哪个时节最迷离?
飘散漫天飞絮,涂抹片刻红颜?
趁着春光尚未弥漫,快找个无人地方强作镇定,这间黑漆漆的屋子,正好挡住外面花花世界,地板上那几线流光,却偏不肯放过一般,兀自影影绰绰,往上看,原是一挂竹帘,因风起,便自歌自舞。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忍不住,将它一把掀起--
哗,何等清亮。
碧荧荧的湖面衬着蓝澄澄的天,围湖几百盏电气灯,高高下下,将暗夜照耀得如同白日,湖上九曲回廊,蜿蜒至湖心一座八面玲珑大戏台,两边高挂对联一副,斗大的狂草,写的是
"地当尺五天边,处处歌台舞榭
人在大千队里,时时醉月评花"
场面一角端坐几位老先生,鼻梁上架老花镜,脑后垂辫子,膝盖上搭包袱皮,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调弦试声,清一色乌亮的长衫,翻出三寸白茫茫袖口,一双手伸出来枯瘦如柴,却灵活的很,轻拨慢捻,"铮铮"几下,也仿佛千斤重。
戏台正对着湖边一座看台,两层,此刻挤满了人,丫头小厮仆佣来来回回伺候着,二楼上人就更多了,簇拥着那位年方弱冠、少年得意的九少爷。今夜,他要选出这一乡的群芳之冠。
戏房内婷婷袅袅走出十来个小旦,捧着牙笏,走到席前边朝上叩了一个头,站起来,各个都是簇新的行头,亮闪闪的头面,一个接着一个,依九少爷的吩咐,过桥、绕廊、穿亭、把身段尽显。
后来正经开了戏,那歌声缥缈,直入云霄,也有做《思凡》,也有做《刺虎》,也有做《窥醉》,也有做《惊梦》,纷纷不一。

那一晚,大约就是我这一辈子的开始吧。
锣一敲,相一亮,就死死的定在戏台上,不得不唱下去了。
其实不是我下不来台,实在是舍不得。这一辈子,也只有那几年,是上了妆就会忘记一切的,只有那一次机会,刚好,我遇见的是他,后来他走了,或者他没走,反正,他是把我扣在这个戏台上,永远也走不了。
当时自然是不知道的,稀里糊涂就喝得烂醉,勉强撑到通通演完,也没等见分晓,就一个人跌跌撞撞先走了。恍惚记得最后是一个叫冷月池的小旦夺了魁,凭的是《惊梦》。

第二天早上起来,管家进来说,冷月池要来拜谢九少爷的赏赐,我才记起来,好像是把一颗戴在身上的麝香珠子给了人。
那种珠子寻常人家听都没听说过,我家里却多得没处搁,以前娘看我老是晕风,叫我戴着提神,前晚上喝胡涂了,路都不会走,跌在花丛里爬不起来,刚好有人经过,扶着我回房间,他什么时候走的,我又怎么给了他珠子,还有他的样貌,竟都记不起来了。
我叫管家带他进来。
冷月池,他走进来,一身月白色的衫子,我再没有见过人穿长衫那么好看,他其实走得很慢,然而衣角都会带风。
等他走近,我才看清那颗珠子被他用黑线穿着,垂在胸口。
月池的眼睛不大,却生得很漂亮,睫毛又长又弯,下巴尖尖,最好看是眉毛,真真远山含黛,我看的一阵呆,他也没有脸红,只甜甜笑着,任我看到够。
倒是我挺不好意思,就问,"你拿什么穿着那珠子?"
他笑得更深了,好像他早猜着我会那么问,一双清水眼点点滴滴洒过来,在我这里停一停,才幽幽的说,
"是九少爷的头发。"
他说话也像在念白,一个字儿一个字儿打着旋儿,漫不经心的。
见我愣着,他脸一下子红透了,蚊子似的解释,
"昨晚上从九少爷那儿拿的。"
一边还拈起珠子歪着脑袋去闻那发丝,斜斜的觑着我,怪腔怪调的加多一句,
"九少爷的头发好香啊。"
那一刻,春光旖旎。
我骨头都酥了。

晚上我坐在床边,他站在窗子底下看湖水,我想要他的不得了,又实在不记得到底做过什么,怕唐突了惹他生气,只好讪讪的问:"那珠子,怎么给了你的?"
"怎么你倒成不知道的了?"他转过身瞅我一眼,脸又红了,"昨儿散了戏--晚上赏的,要是人喝醉了说的话做不得准,月池只有奉还,不然--"他把眼往左右一溜,悄悄的笑道:"挂着九少爷打小随身的物件,让人家看了去,算什么意思呢?"
我光顾着看他说话的样子,正恍惚着,忽然吃了一问,糊里糊涂的应了一句,"爱什么只管拿了去,究竟也算不得,并不值几个钱。"
月池白我一眼,走近几步,挨着床沿站着,扭过头又自笑了一回,我拉着他的袖子一声一声的唤,他也不动,把眼风一波一波送过来,惹得我发了狂,拦腰一抱,却扑了空,他这才转过脸笑嘻嘻的过来偎着坐下,还嘟嘟哝哝的:"什么都不记得,又不算--都那样了还不记得、不算,你成心怄我呢。"

从那天起,月池在我房里住下了。
我常常被他那股孩子一样的调皮劲儿逗得哈哈大笑,一把把他拽进怀里,说,"你真是个小妖精。"
不喝酒的时候我才知道月池的戏那么好,从前我还一直当自己内行呢,跟他比起来,我都不敢说。
我拜了月池做老师,后来他老拿这个来羞着我,因为他比我还小两岁呢。我就说,孔夫子讲不耻下问。我们好的时候,他笑我,说怕是孔夫子认得九少爷,九少爷也认不得孔夫子吧。有时我们不好了,他老会问着我,这个"下",是说下九流吧?每次他这么说,我都在心里抽着痛,立刻乖乖跟他道歉,但他一次比一次更喜欢说这句话。

月池只穿月白色,我闹不清他那个式样的长衫究竟有多少件,反正一看见他,就是同一个样子,飘飘带带的衣角,一脸邪邪的笑,胸前挂着麝香珠子。有几次我说给他买别的什么戴,他就不说话,过一刻点着自己的鼻子问我,
"哪有什么比九少爷的头发香?"
后来知道了我为什么要戴麝香,他就很高兴,说,
"最好你一辈子都晕风,天天要靠在我胸口上。"
月池说话,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有回音有韵致的,藏着他多少心思。有时嘴里赌气,心里正甜甜的笑,一时又真的恼了,还只管笑着说,等我去猜他为什么恼。我闹不清他这些花样,老惹着他,可他生气都只有一会儿,隔一刻见不着,就又乖乖回来缠着我。有一个晚上特别热,月池非要在回廊里睡,回廊上水气那么重,睡着了肯定伤风,他就说我们不睡着,说会儿话就进屋,我只好依他,结果他抱着我一下子就睡迷糊了,梦里还恍恍忽忽的说,"冷月池,你可遇见克星了。"听得我心里甜丝丝的。

月池整套整套的教我戏,从前我都只爱最红的那些唱段。可是月池告诉我,好戏本,什么地方都是好的,一个字一声腔一口气,都要琢磨透。
比方说《长生殿•制谱》这一折,平日唱折子戏很难见到,但月池爱不释手,他说"唐明皇和玉环两个若不是都精通音律,志趣相投,断不会痴情若此,世人只当皇帝妃子有恩宠之谊,哪里知道情之所钟......"
"旁人不知,我还不知吗?"
我油嘴滑舌的打断他,想看他生气的娇俏样子。
月池吃我一闹,果然恼了,气恨恨的点着我的额头说,"你知道什么?要不是那天看你跌在脏水里还惦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我才不去扶你。"
"谁知道这一扶,倒扶出一段好姻缘。"
其实我早知道,我和月池,是他先看上了我,又费了手段,让我迷着他,就凭这一条,我们两个,总还是我占着上风的。
至于他为什么会看上我,却是到这时,才明白。看他的样子,分明是抱定了杨玉环的心思,要找一个情投意合的人,好好过几年舒心的日子。
现在想起来,我迷了那许多年的戏,倒像是专为了遇见他来的,如今既然他喜欢,也不妨再多迷几年。不然离了戏,我跟他又成什么了呢?

转眼新年,几个本家亲戚走动,堂婶好好儿的不知怎么带一位吴家的小姐上门来,还让我陪着看戏。在外面厅上玩儿了一天,等吃完年饭,因为惦记着月池,就急急忙忙赶回后房。
一进门碰见他卸妆呢,我过去搂肩膀,却被推开,他从镜子里冷冰冰的瞪着我,没好气的问:"九少爷要成亲了吧,恭喜。"
我平常可喜欢逗他吃醋,可是又心疼他生气了不好好吃饭晚上闹肚子疼,赶紧哄着:"成什么亲?你就是我老婆。"
"我又不是女的!"他不知怎么恼了,把梳妆台一推,镜子里那张俏脸也震了一震。
"你不是?" 我酒劲儿又上来了,只管跟他混闹,"你哪点儿像男的?"一边儿摸他腰,"这儿?"次抚其胸,"还是这儿?"月池痒的扭着身子直躲。
"不止是女人,还是极品的女人呢!"我笑嘻嘻的抱着他,心满意足。
可是月池好像真生了气,僵着脸,从镜子里细细打量我,再打量他自己,我也跟着打量,明晃晃的灯光底下分明一对才子佳人,我不明白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夜过的真慢,他人虽然在身边,心却隔了千里远,我闻着他脸上的脂粉香气,一阵一阵的难过。
他就那么一直坐着,由着我整个人压在他背上,他一定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一直眯着眼睛看他,看见他慢慢上了胭脂、戴上头饰,化好妆,才扶起我到床上去。
头一次想到,未必能好聚好散。

早上起来两个人都闷闷的,他看我一眼,我看他一眼,不知道怎么开口。我想起来堂婶还给了一个镯子,说是怎么辟邪祈福有灵验的,我向来不信这些,可是月池信,就想着给他戴,于是欢天喜地拿出来,"这宝贝可是大美人儿才戴得起的。"
谁知他接在手里就往地上摔,捏着一个指花直抖:"你别跟我做戏还不给一点儿真心!什么小姐才配戴的,你就拿来挤兑我!"
我也急了,"怎么又不真心了,我说你好看哪,那吴家的小姐哪有你好看?"
"就为了我好看?我要不好看?我要是个唱小生的?唱老旦的,你,你......"
"着什么急呀,那不是戏吗?戏里你唱什么都好看。"
"戏外呢?"
"戏外不就是个戏子吗--呦,生气啦?是个男人?好不好?是男人。"
"男人还哭呢?"我抱他,月池啐了一口,被我回身猛的压倒,按住两只手......
那个时候,他脸上的泪珠都还没干。
后来我老是想,他的不甘心,是怎么吞进肚子里的。我跟他,是不是登场挑错了行头,不该做那美姣娘,早知如此,做一场《双龙会》,阵前一分高下,成一对惺惺相惜,倒好了。
只是当时已惘然。

好歹大部分时候都舒心,月池耳根软,平时都是听我的,不管什么事,多说几遍他准会答应我,唯独学戏这一件,那非得我依着他,他叫我做的功夫,差一丝一毫都不行。
有时候我可烦了,月池也不多说,在一边自己唱自己摆身段,又好听又好看,由不得我不过去追着他。
我们守在一起,足有一年零三个月多二十五天。
从他来开始,我连大门都没出去过,家里来了客人,他不高兴见的我也不去见,更别说什么喝酒了。

有一天我耐不住了,说什么都要请那起狐朋狗友来摆筵席,月池很不高兴,我就哄着他,我说咱们串《惊梦》给他们看,让他们也见识见识冷月池调教出来的弟子。这句话把月池招得笑起来。他同意我请客了。
那天是七月初三。

戏台在水中间,隔开看台足足三四丈,中间开满了白芙蓉,月池独坐在内场椅上,小锣一声一声慢慢地打着,等到锣声打住,场上已经完全静下来了,这才开始念:
"默地游春转
小试宜春面
春吓,春
得和你两留连
春去如何遣?
咳,
恁般天气
好困人也。"
他声音收敛着,并没有多少身段,只是念得轻重适当,配合着脸上、身上那种懒洋洋的样子,已然楚楚动人,待最后那句"好困人也"缓缓吐出,每个字似断非断,逐步低沉下去
他往我心底投了一颗石子,涟漪一圈一圈化开,层层激荡。
我不是唯一那个。
六百年来,这出戏一模一样,杜丽娘总是遇见柳梦梅。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这一句,我是认真的。
我不知道月池明不明白我的心意,他扮的杜丽娘,比任何人都要美。

但是当晚我又喝得大醉,我不知道我把一个客人带来的娈童当作月池抱上了床。
好像所有的事情又从头经过,早上管家告诉我月池要来辞行,我吓了一跳,看见身边的陌生人,才知道做错了事。
我冲出去。
月池斜倚着柱子立在回廊上,脸朝着湖水,整个身子被风吹得飘飘荡荡。
正是夏天的清晨,露水都没有干透,雾霭中还有隐约的酒香。
那份丰姿,就好像嫦娥马上要飞升。
似迎风袅袅杨枝
宛凌波濯濯莲花
原来,真有所谓飘飘欲仙。

见我来了,他也不理睬,只管拿一方帕子逗红鲤鱼。
我一眼瞧见珠子没在,急得一颗心跳到嗓子眼,指着天就胡乱发毒誓,越说越歹毒,他一句也不拦,只漫不经心的瞟着我。末了,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只好说实话。
我说:"月池,哪天你要是走了,叫我下黄泉,上碧落,一辈子也找不着。"
说到这一句他才站直了,眼神粘在我脸上,身子顺着眼神靠过来,把两只手环着我的脖子,整个人的重量都吊在手上,尖尖的下巴顶在我心口,直看到我眼睛底下去,好一会儿,才幽幽的说,
"九少爷,昨晚上珠子的线断了,我才想着,是九少爷叫我走呢。要是现在九少爷不想我走了,就再给我一根头发吧。"
我五脏六腑都被他震碎了。
他还要再加多一句,"刚才的话,这湖里的神仙可都听见了,你当着心。"
惊心动魄。
他非要叫神仙知道我迷他,要他,少一分,都不够。

我一把拉着他进屋去坐到梳妆台前,抱他坐在我腿上,一边梳着头一边娇滴滴的反串《长生殿》第八出,玉环《献发》,
【剔银灯】
"这一缕青丝香润
曾共君枕上并头相偎衬
曾对君镜里撩云。"
这是我哄他开心的最后一招,果然还是管用,月池真聪明,跳到第九出也反串明皇《复召》来答我,两只手还一本正经的耗起架势,
【啄木儿】
"记前宵枕边闻香气
到今朝剪却和愁寄
觑青丝
肠断魂迷"
我们在镜子里对望一眼,月池红了脸,伏在我肩膀上傻笑。
好凭缕缕青丝发
重结双双白首缘

过了几天就是七夕,月池要我陪他唱《长生殿•密誓》,我知道他想听我说什么。可我想,要是连这一句都说了,以后不是什么都要受他管吗?
我于是死皮赖脸的跟他说,陪他唱可以,唱完了要陪我喝酒。
月池听着,冷冰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就去上妆了。
我们唱完了《密誓》,也喝了酒,月池果然是不会喝,一张脸红的烫手,我看着他比上胭脂还美艳的脸忍不住要亲,月池却不肯,他喝了那么多还挺有力气,一下子推开我站到一边,甩开水袖,整个人像根风筝,歪歪倒倒,凄凄惶惶的,还要唱
【梁州令】
"风前荡漾影难留
叹前路谁投
死生离别两悠悠
人不见
情未了
恨无休"
我总不懂他为什么那么喜欢《尸解》,多晦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远远抛个飞眼过来,问,
"九少爷票戏,是玩儿呢,还是认真的?"
我最恨他叫我九少爷,我们都什么情分了,他还喊的生分,每次让他改,他都笑一笑不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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