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李。"
"我是你妈原先厂里的,姓赵,你叫我赵阿姨就行了。"
李质朴让两人进屋,开始赵科长还不太愿意,富态女人慌忙使眼色,一面对李质朴说:"我们就是来转转的,因为要买你们这儿一套房子,就你们楼上的一户,所以来看看房子里面怎麽样。"
两人在屋里转了一圈儿,连卫生间也看了一圈儿,详细问了一下上下水的情况,才出去了。
李质朴跟进跟出摸不著头脑,幸而──然而也是不幸,那位赵科长临走之前跟他说了一句:"这房子产权还属於我们厂,所以质朴,转告你妈一下,我们要收回房子了。"
饱满结实的花生米,油烧六成热,下锅炸成金黄色,出锅沥油晾凉,洒上一层细盐,金灿灿一盘下酒菜。
也许因为今天的花生米大半是李刚给剥的,所以吃起来格外珍惜,也格外香;也许因为今天听到了不好的消息,所以吃起来格外艰难。
李刚扒著饭碗坐在一旁,不太明白爸爸在想什麽会这麽出神,却还是善解人意地把板凳搬得离李质朴近一些。
李奶奶回到家,就看见李质朴神色严肃地坐在饭桌前,出神。
那时候的李质朴并不明白,或者说一直将生活的重心放在感情上所以导致对於现实的认知缺失的他,也不会有机会明白,房子对於一个家来说意味著什麽。所以他无法可想,也不知道该怎样应对,所以简单地思忖之後他将那位赵阿姨的话转述给了母亲。
李奶奶没有吃晚饭就回屋躺下了。
第二天,李质朴又趁李刚没睡醒,起了个大早去了工地,并没有将房子的事放在心上──他总觉得,即便没有四面墙,还有一个娘,一个儿,总是一家人,哪里住不得?
他也还有一些钱,虽然不够在这个小县城的中心地段买一间房子,却还是能支付得起低廉的房租的,也许等到十几年过後,李刚娶妻生子,他是有希望挣到买房子的钱的。
可是今天的白花日头晒得李质朴说不出地心惊肉跳,他以为自己中了暑,正想砌完这面墙就去工棚里躺躺,猛听见慌乱的步伐胡乱踩在砖石之上,跌跌撞撞地越来越近,回头一看,竟是一条街上的邻居。
李质朴勉强笑著迎上去,心里却一下一下地提了起来。
"质朴快回家,你妈......"来人说了一半,李质朴已经冲出去了。
一旁的工友凑上来问怎麽回事,那人喘了口气:"今天纺织厂来人通知他们搬家,李奶奶一时气不过,跟他们争起来,後来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好好的让人搬什麽家?"
"那房子是纺织厂分给他们住的,可是没有办产权证,还归纺织厂所有,结果现在纺织厂的要卖那个房子......"
"他妈的有这麽糊弄人的麽,住了这麽多年怎麽能说搬就搬?"
"兄弟们,走,咱们给质朴撑腰去!"
医生诊断出来,急怒引发的心肌梗塞,李质朴呆呆看著早上还跟自己说"路上小心"的人,几小时之後就躺在病床上被白布遮了脸,根本不知如何是好。
几个工友大哥听说情况之後,便去了纺织厂,半夜里敲开了李质朴的家门,几个粗壮的爷们儿,却为难的不知该怎麽说。
李质朴看在眼里,心里一片凄然,仿佛整个世界猛然沦落得一片荒凉,自己孑然独行,不知方向,不知年月,不知归途。
"质朴,事已至此,还是好好操办後事,有什麽要帮忙的,尽管跟哥哥们说,房子的事儿,过後再说。"
李质朴一腔热泪始终不曾抛洒,只是偶尔低头就看见鞋尖处的颜色蓦地沈了,湿了。
人生而不过百年,死後尽归黄土。
李奶奶虽然是纺织厂的职工,却仍是乡下户口,所以仍是按照土葬的风俗,请仙人,做法事,葬在李质朴的父亲身边,李质朴领著李刚,尽了子孙孝道。
然而饶是惨淡如此,李质朴还是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
月冷冷地照著归路。
入夜,李质朴抱著昏昏欲睡的李刚,沿著静悄悄的道路回到城里的房子。站在门外仰头,只见到院墙上方攀爬出来的叶子,勾勒出一角幽暗的颜色。楼上的窗子里透出晕黄的光,温暖而神秘,让人不由自主地去猜想他人的生活。
李质朴看了一会儿,脖子酸了。就把李刚放在肩上趴著,腾出一只手开锁,手里却有些异样,定睛一看,门锁竟然换掉了。
他心里突突地跳,喘气也混乱了,想也不想就拿手去推门──自然是不开的。
肩上李刚忽然抓了一把他的胳膊,他才想起来去抱住李刚,防著他摔下来。
可是李刚一睡过去,他立刻就陷入了自己已经被整个世界抛弃的荒凉绝境之中,疯狂的想要跟随某个人的脚步离去,离开这个纷乱拥挤的世界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地从脑子深处蹦出来。他急切地朝四周张望,希望这个时候能有一个人经过,哪怕是一丁点的蚊虫声音,也可以把他从冰冷的泥淖里救出来。
然而没有。
世界就好像空了一样。
他被空寂的世界里静止到让人窒息的空气逼迫的不得不退到墙边,依著墙滑下来,似乎背後和身下都有一点依靠,会减轻他此时仿佛身处荒漠的恐惧。
无法可想,他张开嘴,从嘶哑的嗓子里发出破碎悲伤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叫著"李刚",然而孩子的睡眠在这样微凉的夜里是不会被轻易打断的,李质朴端详著李刚沈静的睡脸,耳边是孩子柔软的鼻息──这就是能抓住的,仅剩的世界了。
半夜,李刚突然打了个寒战,从梦里醒来,睁开眼就看见李质朴也惊醒的样子,眼睛即使在暗夜里也觉出血红。身上有些凉,而且之前睡的并不怎麽舒服,李刚转了一下脑袋,发现自己在爸爸的怀里,而爸爸靠著墙,显出孤单的瑟缩来。
那麽,谁来抱著爸爸呢?
李刚想了一想,伸出手去搂住李质朴的脖子。
12
李奶奶去世後,李质朴在朋友的接济下,寻了一处房子搬进去,房租并不贵,一年也就六百多块,而且有一个让父子俩都眼前一亮的小院子──也只有这个时候,李质朴才能发现自己对於过去生活的惦念,和对母亲的感怀。
原来的房子在李奶奶去世後就由纺织厂强行收回,卖给了当时一同来看房的富态女人。
李刚父子对於生长都在其中的房子,存了太深的惦念,以至於经常发生李质朴接李刚回家却兜兜转转回到了旧房子门前的状况。每到那时李刚便在自行车前座大梁上回过头,仿佛一潭深水的眸子里就闪出些许怜悯与安慰的柔光,让李质朴心软许多,再往回走的路,似乎也不那麽艰难。
李刚长的很快,快到一个月前买的鞋子现在已经穿不了了。李质朴做完简单的早饭,就准备好今天要穿的衣服和鞋子放在床前摆好。孩子瞌睡大,李刚还没醒,摊手摊脚地在床上睡成一个"大"字,从断母乳起就开始补充的牛奶并没白费,他明显比同龄的孩子长得快,也长得好。修长健美的四肢,虽然还是脱不了孩子气的动作,却也依稀可以瞥见成年之後的气度和身材。脸蛋也早已经没了幼时的婴儿肥,眉眼越发地清晰利落起来。小时候像只奶猫一样一团可爱,现在则是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清甜气息。
李质朴看的呆了一会儿,心里涨的满满的都是对於自己有这麽一个一表人才的儿子所带来的骄傲和幸福。
"你看什麽呢?"李刚的眼睛忽然咧开一条缝,刚刚睡醒的孩子,声音却是冷冽而严肃的。
李质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仔细看李刚脸上的神情,确乎是冷淡而严肃的,仿佛做了不好的梦境又被人瞧见时的不悦。他顿时慌了,不明白为什麽自己会如此惧怕一天天成长起来的儿子,没由来地口齿不清起来:"没......起床吧。饭好了。"
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想,他总是掉进一个一个的亲人给他做出来的套,最後越缚越紧,直到断气之前都是依靠。可是细究起来,这些套都是他自己做出来的,从来不曾假他人之手,只是因为别人给了他让他万分留恋的温柔,所以他就会不顾一切地贴上去,紧抓住不放。
这样的状况,在儿子一天一天长大,一天一天趋近成年的时间里,开始重演。
他会因为儿子给他留下的半杯牛奶激动不已,会因为儿子跟自己兴奋地诉说著学校里的趣事而怅惘自己的童年,会因为儿子赌气闹别扭而焦急万分不知如何是好,会因为儿子贪玩不按时回家而惊怒交加却不能忍下心来训斥......
种种迹象都表明,他再次把所有的情感都疯狂地投注在一个人身上──他感到危险的甜蜜。
相依为命,总比一个人困死在荒漠要好很多。
他从卧室里出来,心烦意乱地想了许多,李刚还没从房间里出来,正要去喊,李刚已经一脚跨出了卧室门,睡眼惺忪,表情呆滞,在门前晃了晃脑袋,才去洗漱。
李质朴简直要怀疑自己刚才在卧室里是不是看错了。
"哇!蛋炒饭!"李刚火速冲向饭桌,喝了一口奶之後就开始狼吞虎咽。
令人钦佩的好胃口。
李质朴到他身边坐下,还没动筷子,李刚已经把面前的牛奶推给了他。
不知为什麽,李刚近来很不喜欢喝牛奶,有时喝一口就丢给李质朴,有时是威逼利诱也不肯张口。
"怎麽,不好喝吗?"李质朴担忧地望著他,最近换了一家牛奶厂,他以为是牛奶的口味变了所以李刚适应不了。
"不是,我不想喝了。"李刚大口吃饭,配上简单的腌黄瓜,吃的欢乐无比。
李质朴勉强相信这个理由,却不愿意接受:"为什麽?以前不是喝的挺好?是不是换了牌子没有以前的好喝?"
"!"地一声,李刚把碗重重一摔:"不想喝就是不想喝!"
李质朴一惊,连筷子也松了手,掉在桌面上,一个朝东,一个朝西,仿佛两条迥异的道路,显出孤寂的不和。
李刚低垂了眼睛,静默三秒,颇不情愿地嘟囔:"孙龄说我身上一股奶味儿,他老笑我。"
李质朴中午没时间回家给他做饭,所以中午李刚就到孙治云家搭夥,跟孙治云的儿子孙龄打得火热,虽然年纪小了几岁,却从不示弱。他匆忙扒完饭,看看墙上的挂锺,面色一变:"快迟到了,我先走了!"抓起李质朴早就放在沙发一角上的书包拔腿就跑,李质朴端起牛奶杯:"再喝一口吧?"
李刚回过头,一脸俏皮顽劣:"不喝了!爸爸你帮我喝掉吧。"见李质朴端著牛奶站在饭桌旁,脸上带著些被辜负了一般的无奈和伤心,心里蓦然一软,飞快地冲回来抱住李质朴的脖子狠狠亲了一口,才大步跑了出去。
早晨的风带著清凉的露水披在脸上,李刚边跑边平复著突突的心跳。明明是从小就习惯的亲昵动作,可是随著年岁增长,却不愿意多多表示,每每看见爸爸略带些落寞的脸色,心里忍不住伤感,但是一想到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麽能随随便便亲来亲去,别提多别扭了。
李质朴放下牛奶杯子,呆呆地坐回去,脸上柔软的触感还很鲜明,仿佛造成了烫伤一样,许久不曾消减。
因为一个久违的亲昵的表示而心脏狂跳,李质朴觉得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下午五点,城关镇第六小学放学了,一帮系著红领巾的小学生背著书包仿佛一群小螃蟹,呼啦啦一股脑儿从校门里奔出来。
这间小学门外就是一个菜市场,宽宽街面,摊贩无数,倒是没多少机动车辆往里走,反而给了小孩子比较安全的出行环境。李质朴就在校门口买了菜,等著李刚出来。
同时在校门口附近等著接孩子的几个家长聚在一起便三言两语地说起自己的孩子如何如何顽劣,如何如何贴心,如何如何打了人偏要反咬一口,如何如何早熟,如何如何和小男生小女生结交相好......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一定不能放任他们,该说的道理一定要说。不然以後长大一点,更难交流。"一个戴著眼镜的男子颇为中肯地说。
"这位家长是老师吧,一看就是搞教育的,您孩子几岁了?"
"不,我来接我侄子放学,今天他爷爷过生日,我哥嫂忙不过来。"眼镜男子温文有礼地岔开了话题。
来接孩子的多半是女士,聚在一起便家常里短起来,独独他和李质朴站在一处,鹤立鸡群,格格不入。
"您是来接孩子的?"眼镜男子侧过脸看著一直站在一旁向校门口张望的李质朴,却在看见李质朴的穿著以後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
"嗯,我儿子。"
"几岁了?"
"八岁,上二年级。"
"几班?"
"三班。"
"三班啊,听说那个班里学风不错,可是男孩子都普遍爱打架,我侄子在隔壁班。"
"是吗。"
"还有个整个年级孩子都怕的孩子王,不过成绩倒是不错,听他们老师说,是个好苗子,以後肯定能考上大学。"
李质朴心里猛地一跳,仿佛是少年时有人夸自己一样地欢喜起来。
眼镜男子明显感觉到李质朴兴奋地连呼吸都不稳了,不由得笑著回过头:"我夸别人家孩子你高兴什麽?"
"没什麽......孩子出息,嗯,是好事儿。"
眼镜男子脸上显出一种颇为惊奇的表情,仿佛在说"没想到一个民工也会有这样的想法",就多看了李质朴几眼,忽然露出迷惑的神情:"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校门内一个高挑的影子一闪,不同於一起涌出来的孩子一派欢腾,而是很冷淡的一张脸,加上高高的个子,自然给那些孩子很大的威慑力,所以他走出来,身侧并没有几个人,仅剩的几个小个子男生明显都是其实逊他一筹的。
"你看,就是那个个头很高的,真是有派头。"眼镜男子指给李质朴看,後者满足而欣慰地傻笑起来。
感觉到眼镜男子的质疑目光,李质朴只得讷讷地笑著说:"我,我儿子。"
眼镜男子的脸色似乎一下子就变了,甚至於感到恶心一般地往一旁走了几步,边走边斜过眼来冷睨了李质朴一眼。
那分明是看著糟蹋了好人的坏人的目光,简而言之就是看见了上头插著鲜花的一堆牛粪的不屑眼光。
李质朴在那针扎一般刺人的目光中几乎要把脖子对折。
许久,那眼镜男子走进了人群中,却偏偏有一句似叹似笑的话飘进了李质朴的耳朵里:
"可惜了。"
李质朴稍稍站的远了一些,低头看看自己穿的衣服,还是几年前买的减价外套,在工地做活,身上肯定的泥水印迹是免不了了,他也只是为了讨生活,为了给儿子一个更加光明灿烂的前途。
他走了几步,回头去看李刚,那些小孩都被家长牵著手领走了,李刚就一个人百无聊赖地踢马路牙子,转著圈儿踢,终於一抬头,看见李质朴,正要穿过马路,忽然一辆小轿车开过去,车窗滑下去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李刚拜拜!"
李刚止住了脚步,心惊肉跳地看著车子慢慢地走远,再抬头,李质朴已经率先迈开大步往前走了,略显瘦弱的背影微微佝偻著,仿佛一天之间就老了几十岁。
衣角忽然被抓住了。李质朴停下脚步,一低头看见李刚委屈地皱成一团的脸,只好哑著嗓子说:"别被你小同学看见了,爸爸在街口那里等你。"他伸手把衣角从李刚手里抽出来,又停了一会儿才鼓足了气一般,努力抻平了脊背,阔步向前走去。
李刚皱著眉头看他走远,半天抬起手,粗鲁地抹了一把脸。
13
李质朴在小卖部打完电话,朝著巷子昏黑的一头几个跳跃的身影喊了一声"李刚",不多久李刚汗扑扑地跑了过来,通红的一张脸,呼哧呼哧地喘著气。跟在李质朴身侧,父子俩一同往巷子深处走。
"我跟你老师谈过了,周老师说你最近表现不错,说下个学期学校要办艺术班,所有的同学都要参加──你怎麽不告诉我?"李质朴一边走一边说著,李刚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落在後面,李质朴习惯性地往後伸出手去──给他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