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转头,意指不太聪明,有点二的人。
李质朴在街坊邻居的眼里,就是这样一个转头,虽然相比来说,他太宽厚老实了些。
"哟,质朴回来了?又给你爱人买鸡了啊?"
"嗯。"年轻人轻快地回答,脸上带著有些羞涩的笑意,他脚上蹬一双解放鞋,裤腿卷到膝盖以下,洗的泛白的上衣斑驳的泥色,一手拎一只咕咕叫的老母鸡,另只手里是把白色塑料袋撑的满满的瓜果蔬菜。
等他走过去,巷口乘凉的人就开始窃窃私语:
"瞧瞧人家,对媳妇儿多好,天天老母鸡炖汤!"赞许的口气。
"哼,也不知道下那麽大力气养出来,是不是自己的种!"鄙薄轻蔑地鼻音。
"就你能,就你带种!不兴人质朴娶老婆生孩子啊?"
"你们是没看见啊,质朴他老婆的样子,一双狐狸眼,勾人的很哟!就质朴那小子......他,能压得住那娘们儿!"
"眼红人家媳妇儿漂亮了吧?"
"呸!媳妇儿再漂亮,带的不是自个儿的种,那也是白瞎!你们哪,就等著瞧好儿吧,崽子下出来你们就看质朴老娘怎麽哭吧!"
"唉,满天下就数你能,数你看得清楚!"话不投机,听的人眼瞅著李质朴敲了自家院门,对著开门的人笑著说:"我回来了!",对於那样恶意的揣测感到了恶心,搬起凳子走到巷子口另一侧坐下。
夕阳西沈,残云如血。
那时候,幸福都仿佛是真的,像是树梢上垂落的露水,触手可得。只是当你伸出手去,就会发现,它早已不在原地。
於是一切都是妄想。
一、
老院墙,石板路,初夏的雨,叶尖缀著露水,草尖挂著珍珠,静静伏在他脚下。
捧著脸的小胖孩子,大脑门儿,宽额头,水汪汪的眼睛,远远看就是个小奶猫坐在门口,身後是一扇油漆剥落的半旧木门,半开半掩,露出小院子里一畦新韭,一架丝瓜,一垄小葱。
早起的老人穿著拖鞋挎著菜篮子从门前经过,都要看看这孩子,逗他说话玩儿:"小刚,你又在这儿等你爹回来了?"
那孩子抬起头,懵懵懂懂地看著这位老人,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眨了几下,有些羞涩地笑起来,表示听不懂老人的话──他才刚过了一周岁的生日,咿呀学语的时候,勉强知道爸爸和奶奶的称呼,对"爹"这个老人嘴里才有的字眼,显得相当陌生。
老人见他生的一团可爱,笑起时鼻头起皱,仿佛有著多少故意的促狭一般,不禁又去逗他:"小刚,你今年几岁了?"
那孩子望著他想半天,把原本搁在膝盖上的手抬起来,伸了一根手指出来。
"你奶奶在家嘛?"
孩子想一想,回头往院子里瞄了一眼,再点点头。他在抬著头看老人时,仍是一双澈亮的眸子,眨巴眨巴地充满了对於陌生人的巨大兴趣,柔软粉嫩的唇仿佛在说著什麽一样开开合合,却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模糊声音,让人难以分辨。
老人摸摸他头顶,吃了一惊:"这孩子,头发真硬实,扎手!"老话说头发硬的人脾气也刚硬,低下头仔细看他,却仍是一派天真可爱的笑颜,不由得随著他笑了,方才挎了筐子走远。
拐了个弯就见一个年轻人,背著晨光踏过了湿湿的石板路,他手里拎著大包小包的吃食蔬菜瓜果,脚步磕在石头上却是轻快之极。
"哟,质朴回来了!你宝贝儿子又在院子门口等你了,是不是一早知道你今儿回家?"老人又停下来跟他攀谈。
年轻人就是李质朴,大清早趁著工友们还没开工所以买了生活日用品回来看儿子,听见老人的话,黧黑的脸上显出些欣慰又开心的笑容:"没跟他们说,今天下雨工地上事儿少所以回来看看。梁爷爷你买菜去?"
老人点点头,两人错身走过去。李质朴拐进巷子口没多久,走的慢悠悠的老人便听见一声极惊喜的幼童大叫:"爸爸!"咬字清楚的程度与成人无异,不由笑起来,可见人说父子连心,确实有的。
李质朴抱著李刚好容易把手里的东西放进屋,还没来得及跟李奶奶说句话,就被李刚揪著脸要求去院子里抛高高。被抛起来的瞬间李刚哇哇大叫,眼睛却笑成两弯小月牙,黑黑的瞳仁儿里映出随著身体下坠变得越发清稀高大的李质朴的样子。
李奶奶淘完米出来把水倒进花台子里,在旁边喝斥:"看惯的这坏小子!"
李刚执意继续,不然就用堪堪出落的几颗门牙在李质朴脖子上,脸上,手上没轻没重地留几个牙印儿,李质朴也乐得看他开心地尖叫的样子,父子一块儿玩的太阳渐渐毒起来,院子里落进一地的阳光,才满身大汗地进去吃早饭。
若是李质朴不回来,祖孙俩吃饭都是李奶奶喂李刚吃,这会儿李刚赖在李质朴怀里不肯走,一勺一勺地吃李质朴碗里的稀饭,又嫌稀饭没味道,伸了手去抓另一碗专门给李质朴准备的炒饭。
李奶奶端了咸菜来,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摇摇头:"小畜生,跟我平时不给他吃饱一样。"弯下腰去捏李刚胖胖的手臂上的肉肉,一边捏一边问:"李刚,你身上的肉是怎麽长出来的?"
李刚一面包了满嘴的饭往李质朴怀里钻,边钻边笑,牙没长全的坏处这时就充分暴露了,饭米撒的到处都是,他也不嫌脏,用肥白的手指去捡了依旧往嘴里送。李质朴拦著他,他竟将那米往爸爸的嘴里塞,李质朴拗不过孩子的固执,勉为其难伸出舌头把米舔进去。
李刚只觉得攸地一下,手上的饭米不见了,琢磨了一会儿,饭也顾不上吃,蹬著李质朴的腿去扯李质朴的嘴要掰开往里看......闹了大半天,李质朴才吃完了饭,李刚早就累得在他怀里呼呼地开始了每日例行的回笼觉。
李质朴吃完饭就捧著儿子看,用手心摩挲著孩子大头上稍显稀疏的毛发,却硬扎扎地戳著手心,微微地刺痒,不由得多摸了几下,李刚顿时些微醒转,在他怀里翻个身,一只脚飞起来踹上他心口,把他唬了一跳。
2
李刚那一脚,堪堪踢中他爹的心口。李质朴从内到外猛然一震,晃动间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那些纠缠的往事,虽然已经为俗世杂尘所蒙蔽,究竟不曾消失,反而随著时间的流转曲折,在记忆里镌的越发深刻难忘。偶有波动,便浮上心头,牵缠出丝丝缕缕的痛......
黄昏云浓,仿佛心头压著大事,不得舒展的眉头,低低地现在视野里。昏黄的光渐渐掺进了深灰色,将巷子里的一面砖墙,拉成细长细长的一条阴影。一个矫捷却瘦小的少年披著满身的暗淡霞光,以极快的速度在这条路上奔跑著,瘦长的影子落在地上,就和那堵砖墙一般显出孤单,移动的孤单。
李质朴慌慌张张地背著书包跑,鞋带跑散了也没顾的上低头去系上,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家门。
院子里西北角上还留著一个小小的角,残留的日光逗留在此,究竟不复正午时的耀眼光亮。李质朴站在院子当中,喘气,听见巨大的心跳声响在耳边,仿佛不知何时,已经跳出了胸腔,在耳边得意洋洋地抖动。
他站了一会儿,直到那一个光亮的角消失了,慢慢滑上老旧的砖墙,攀爬进二楼上人家种的丝瓜藤蔓上,照亮了一两片叶子,攸忽又在一个眨眼间消失。院子里静悄悄,李质朴推开门,就看见李母低头坐在烂了脚和扶手的棕色皮沙发上看报纸,没开灯,形态如同一只古旧的曲柄烛台蒙了尘,细长的脖颈便是那优雅的曲柄,悬著静默的孤独。
听见他进来,李母抬了头,眼底波光微漾,愣了愣後问:"这麽早就回来了?晚上想吃什麽?"
李质朴这时才记起来自己是下了第二节课就跑出学校的,而且没来得及跟老师请假,可是一想起逃课的缘由他就脊背发凉,此时只是支吾了一声,转身进了房间,把书包放下,心里仍是扑腾扑腾地跳,就在房间正中又呆呆站了许久。虚掩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一条缝,李母暗淡的眼睛在门外一闪而过,身後拖长的影子缓慢如同飘摇的鬼魅一般离去了,李质朴望著房门,忽然冲出去,扑进卫生间的镜子前,瞪著镜子里脸色苍白的少年,胸脯剧烈地起伏著。
他将脸埋进水盆里,被水封闭了的口鼻里,充满了血液的气味,仿佛有什麽东西在血脉里奔突流动,再迟一刻,就要破开血管喷薄而出一般。
"你干什麽呢?"
李质朴惊慌地抬起头,水茫然地从头脸上流窜下来,模糊的视线里,李母站在门洞处,空著双手,神色淡然,目光却似饱含了探究的意味,让李质朴不寒而栗,忙说:"没事,我......有点热。"
李母看他一眼,慢慢转身走了。李质朴看著空空的门外走廊出神了好一会儿,才去把门关上,褪下了裤子扔在一边,眼角偶尔扫到内裤上湿润的痕迹,心里就又是一阵扑腾。只得随便撩了凉水冲洗一下身体,将衣服泡起来──临到开门才想起来,忘记拿换的衣服了。
身材瘦削的男孩子,只穿著一件半旧衬衣,下半身从臀部往下,都是光裸的,像两片窄长的兰花瓣,立在光线幽微,地面湿润的室内,像极了一株细弱的植物。他趴在洗手间的门後,身上微微打著颤,还为著不久前在学校厕所里遭遇的事情脸红并羞耻著,还认为这一天会很难过去。
这一年,李质朴十五岁,才刚刚知道,什麽叫情动。
一年後,他从学校辍学去工地上打工,再也没见过当年那个在厕所里捉住自己取笑和猥亵的高大男生,只当是做了一场梦,梦里那个巨大的黑影狞笑著罩住自己──李质朴血性已渐长,狠狠捏紧拳头擂出去。
黑影哇哇叫著奔逃,李质朴从梦里醒来,缓缓睁开一双温柔悲伤又夹杂著愤恨的眼睛,往被窝里缩了缩。
此时,是一年後的工棚里,是他拥有一个儿子的很久很久之前。
黑夜里四周躺著的都是男人,此起彼伏的鼾声,无端地让他觉得安全。他们是一群,非常正常的大老爷们,每个月拿了钱还会去街上找屁股翘的女人"享福"的,自己那一次遇到的,多半是个神经病吧。
这天领了工钱,几个老大哥都揣兜里勾肩搭背地朝背静的巷子里去,李质朴摸摸裤子口袋里硬邦邦的钱,跟在後面走了几步,猛地後脑勺被拍了一巴掌。
"小兔崽子不学好,毛都没长齐也想去碰女人?"连简黑红的一张脸上嘻嘻笑,细长的双眼随著高挑的眉梢上扬,颇有些男生女相的意思,可是他为人狠,打架从来不往後退,所以没人敢找他麻烦。
李质朴有些怕他,睡觉时他们却挨著铺,李质朴几次因为躲连简无意识的翻身不慎落到地上去。第二天,连简看见了,就摸摸或捏捏李质朴後脑勺青青的地方,眼里有些玩味,也有些无奈,像看著一个稚嫩的孩子不知道他什麽时候才能长大一样的充满宽容和希冀──让李质朴觉得呼之欲出却想要狠狠给他捂住的希冀。
连简看他一脸惶恐和害羞,马上低下头的样子,停著想了一会儿才走上前去,胳膊甩起来搁在他脖子上,把李质朴压得几乎立时趴下:"走,哥请你撮一顿去!"
李质朴被他拖著往前走,偷偷抬起眼睛,被肩膀上的疼激出来的眼泪朦胧了双眼,此时看去,连简线条刚硬的侧脸竟泛著一丝红晕,吓了李质朴一跳。只是肩上的手臂像是故意使足了力气,他一时挣不开,就真的被连简押到附近的小酒馆去了。
3
"质朴!──李质朴!"
"嘿!别傻了,水泥漏出来了!"
"喂......他妈的想什麽呢!"
喊他的那个人气的红了脸,扔了泥刀大步流星朝李质朴这边走过来,所有人都停了手里的活,睁大双眼看著还蹲在墙垛边发愣的李质朴,不知道这小子这几天魔怔什麽,只管浑水摸鱼,饭也不吃,一面墙好歹砌完了,就躲在墙根下面蹲著。
半途里突然闪出一个人影儿,拦住了气势汹汹的人:"哥,有话好好说......"
"说个屁,你看他这两天,妈的李质朴你吃傻子药了是吧?"那人越发上火,指著李质朴骂。
拦住他的人是几天没来工地的连简,旁观的人有知道他跟李质朴关系好的,约莫想起来李质朴是从连简没来工地那天开始发这呆,估计小哥俩儿闹了别扭,就上前去拉开了先前找茬的老大哥,让连简带李质朴去歇歇。
李质朴只管蹲在墙角里瞪著砖缝,角落里没有光线,他的脸越发显得苍白孱弱。
"瞪吧,总不能叫你瞪出个洞给你钻。"冷冷的声音响在耳边,炸雷一般,李质朴惶急抬头。连简低著头,刚好挡住了日光,本来就阴沈的脸色此时更黑。
众人猛听李质朴大叫了一声,还没来及回头看,李质朴已经兔子一般冲了出去。
"质朴,你等等,小心扎了脚!"连简脚下生风地追了上去,剩下工地上众人面面相觑。
李质朴疯跑出了工地才醒悟过来自己为什麽跑,却没後悔──那是一定要跑的,一定要躲开,能躲多远就躲多远,要是老死也不再见面,多好。就这样一直跑,所有的风景,未完成的建筑,堆起来的砖石,沙子铺了满地,稻田,村庄都渐渐被抛在了脑後,那个人的喊叫,似乎也越来越远,一直跑,跑到天涯海角,别让自己再见到那个人。
一直跑,一直跑出那双阴沈的眼睛能看到的地方。
耳边的风声呼啸作响,他渐渐觉得,脚步像是踏著风的翅膀,直欲飞上天去。
一只脚重重踹上他的脊背,将做著梦的李质朴,踹回人间。
李质朴趴在地上,鼻腔里都是血腥气,後背挨了一脚,不知道有没有伤到内脏。
连简看他没爬起来,只伏在地上,肩背剧烈地起伏著,喘息声渐渐夹杂了些恐惧的哆嗦。
"你起来,我又不吃你,你看见我跑什麽跑?"
李质朴一手捂著肚子,一手在泥巴地上抓了一把,猛地抬起头往连简眼睛里撒去!
连简吃了一惊,很闭了一下眼睛往後闪,李质朴逮著空,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继续往前跑。究竟方才挨了一脚,又泄了气,没两步就被连简揪住往回拖,他挣扎,被连简兜头甩了他一巴掌。
手里忽然就没了声息。
连简心里一个激灵,回头一看,李质朴已经哭了,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灰印子和手指掴出来的红痕。眼泪冲出来一条一条的沟痕,又显出原本的苍白肤色──花脸猫,连简看的傻了,半天才想起,家里小猫舔在手指上酥痒的感觉,不太适合这个当口去回忆。
他一松手,李质朴就耍赖地坐在地上,曲起腿蜷成一个堡垒,只有耸在脸颊两侧的肩头不时抖动一下,其余,连一丝啜泣也没有漏出来。
"别哭了。"伸手去摸摸头,被不客气地躲开了,"咱们好好说话。"
李质朴听他的口气不算恶,从臂弯里抬起头,脸上花花的一片一片,他用手背去蹭,蹭得脸上灰云一片,他看了看手背,又换手掌去蹭。
连简一看他手掌,刚才在地上擦的破了皮,比手背还脏,怕他等会儿迷了眼睛,忙拦著他:"别擦了,我找个地方你洗洗脸,咱们吃个饭......"
他不说还好,一说吃饭,李质朴忙不迭地打开他的手,眼圈外一轮红晕:"不去!"
"好好好,不去,咱们慢慢走,慢慢说──你别赖在路中间。"连简看他犹豫片刻,不由分说地拉他的手。
李质朴站起来就觉得胸腹之间有些痛,只能弓著背,还不忘把手从连简手里拽出来。
连简气消了又心疼起来,後悔自己刚才下脚太重:"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去医院?"
李质朴勉强咳嗽两声,越发觉得腹中牵扯撕拉一般的疼,脸上血色渐退却还是强忍著不肯说。连简顾左右而言他,李质朴先急了:"你不说就算了,我回家了。"
连简拽住他跟他一并排走,听他渐渐把气喘匀了才慢悠悠地说:"你还记得你是因为什麽辍学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