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质朴想了一想,脸上突然红了一大片,连简侧头看过去,红透了的小小耳廓,让人忍不住想上手去捏。
"还记不记得那个把你堵在厕所里的男生?"连简慢慢凑近了,在李质朴耳孔里"呼"地吹了一口气,大笑著看李质朴发了毛的兔子一样惊跳著蹦开,眼底却有温柔的疼惜。
"你怎麽知道的?"李质朴有些惊异,尽管已经离开校园,却难以将那段岁月和任何龌龊和丑恶的东西联系在一起,那是要放在心底,一直珍藏著,只在老来悠闲时才拿出来细细回味的过往──那天的事,明明只有自己和那个男生知道,连简......
连简对上他惊惧的视线,笑容勉强而苦涩:"你後来自己退学了,是不是因为怕他再骚扰你?"
李质朴低下头,那件事情不过是个借口,想要快点接过母亲手中的生活的重担,才是真正的目的。可是那件事情来的太过突然,把李质朴原本打算初中毕业再休学的打算全盘打散。後来初中同学的毕业晚会,他偷偷溜到教室後门,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再也没去过学校。
连简再度伸出手去,温柔地抚摸他的发顶,软软的在掌心里像按著一捧丝绸。李质朴抬起因为想起了往事而红了的双眼,忍不住哀怨地看了他一眼:"你别说出去,行不行?"
连简眼里似乎有火花一跳:"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保证以後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好不好?"
李质朴垂下眼眸,想去相信却还是怕,即便我们俩不说,也保不齐那个男生不说出去,何况──他脑子里突然现出几天前连简借著醉酒"欺负"自己的事情,心里顿时揪紧,赶忙充满戒备地疾走两步,自然让连简的手掌又一次落了空。
"你不信我?"连简追上去,仍是如往常一般将手压在李质朴肩上,一半是表示亲昵,另一半,则是怕他又挣跑了。
"你看这是什麽。"连简将拳头握起,送到李质朴眼前。
"手。"
"笨死你算了!"一巴掌轻轻拍在李质朴头上。
"本来就是手!"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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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手嘛。"被连简揪了一下脸,李质朴小声反驳。
"这叫拳头!"连简眼里杀气迸射,"谁要是敢欺负你,我就让他知道我的拳头有多硬!"
李质朴看看他握紧的拳头,因为在工地上做活,很粗糙的手,遍布著新旧的伤痕,有些是被砖蹭的,有些是工具砸的,可是这些伤,反而让这个拳头看起来更像是一件工具,一样兵器。只是李质朴一想起来那天发生的事情,就想让这个拳头先砸到连简的脸上。
连简将李质朴强行搂进怀里,语气中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强势和不容拒绝:"质朴,你知道不,我就是因为替你教训了那个家夥,才被学校开除的。"薄薄的嘴唇几乎贴在李质朴的耳朵上,忽然间柔情万分"我喜欢你很久了。"
李质朴原本还抱著他的手臂往外推,听见这话一时呆住了,任由他抱得更紧:"我老早就喜欢上你了,可是我比你早一年毕业了,本来还指望你考上我们那所高中再跟你说,你居然跑来这里了。"连简扳起李质朴愣呆的脸,强迫他对上自己此时发亮的眼睛:"李质朴,我喜欢你,老早就喜欢上了。"
李质朴脑子里嗡嗡响,仿佛连简说的那些话都破碎变成一阵一阵的蜜蜂,在自己脑子里盘旋飞舞,无论如何不肯散去──连简说的话,他听见了,却没听清。他还在想,究竟,这是不是对那天发生的事情做出的解释。
那天下了一阵小雨,第二天又是中秋,所以工头放假,连简拿了钱带上李质朴又去吃饭。路过小酒馆,连简停也不停地拉著李质朴往前走。
李质朴奇怪:"今天不去那家了?"
"今天带你吃好的!"连简回过头,年轻清俊的脸上是浅淡的笑意,被一夏天的大太阳晒出来的小麦色在暮色中漾满暖意,像那双深邃的眸子一样。
李质朴隐约觉得他今天有些不一样,但是他一向不是心思细腻的人,所以连简带他到了那家本市装修最豪华的酒店,还开了包厢以後,他就只顾得上仰头看那金碧辉煌的大厅和身材窈窕的女服务员了。
被连简不甚客气地推进包厢,李质朴环顾一周,讷讷地问:"哥,是不是太......太浪费了?"
连简白他一眼,跟服务员交代完之後走过来,站在他身後看窗外暮色中深蓝色的天空和河流:"你懂什麽,今天不一样。再说,什麽叫浪费,这麽特殊的日子......怎麽能不好好庆祝呢。"
李质朴听他最後一句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有些奇怪地回头,连简低著头,下巴几乎抵在自己的肩头上,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形成弧形的阴影,仿佛偶尔栖息的蝴蝶的黑色翅膀。挺直的鼻梁,秀气的唇,嘴唇周围的深色茸毛,都显得那麽温柔可亲,还带著些少年人特有的迟疑和羞怯,若不是连简比自己高出许多,李质朴几乎要本著对小孩子的喜爱而伸手去揉揉他的头了。
感觉到李质朴探询的视线,连简讪笑一声,转开了身。片刻又回过头,却换了一副凶神恶煞的脸:"你刚才在楼下的时候,眼睛瞎看什麽看?"
"......没有啊。"
连简一把揪住李质朴的脖领子,几乎是咬牙切齿:"还说没有,你盯著人家小姐的屁股看了好久,还想骗我?"
李质朴好歹在工地上耳濡目染了那麽久,而且出来打了一年的工,总觉得自己已经是大人,所以跟著更是"大人"的连简,对於这些话题更是觉得没必要避讳,不由得笑嘻嘻地说:"我......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嘛。"多少有些脸红,便低下头掩饰,声音也变得小了,"大家都是男人......"
连简看他一点自觉都没有,本来装作发怒,此时却是真的有些生气:"你喜欢女人?"
"唉?"李质朴觉得这问法有些奇怪,"男人不都是喜欢女人的麽?"更奇怪的是连简听他说这话,及其不高兴地转了身,去了卫生间。李质朴想了想,没想出自己究竟哪里说错了,於是还是高高兴兴地看窗外浓重的夜色和河岸的风景。
过了没多久,连简出来了,照旧揉揉他的头:"去洗澡,洗完刚好吃饭。"李质朴回过头见连简只穿了一件浴袍,松松地系著带子,露出精壮的胸膛,不由暗暗咋舌,怪不得打架那麽狠。
见李质朴低著头,只管照著自己的胸前看,连简挑了挑眉毛,不由得意:"看什麽?想不想摸摸?"
李质朴抬起满是新奇和质疑的眼睛:"唉?可以摸?"
连简伸开两臂,敞开怀抱:"尽管随便来摸,保证手感绝佳。"忽然又想起什麽,故作神秘地对著李质朴的耳朵说:"比女人还好哟!"
李质朴脸上微红,不好意思地笑笑,正当连简一脸得意时,他又问:"你怎麽知道比女人还好摸?"
"......"
李质朴见他不说话,便学著工地上大叔们的样子跟连简开玩笑:"毛还没长齐呢......"
不等他说完,门上一响,已经开始上菜。菜的确是好吃,酒也很香。
李质朴原本滴酒不沾,可是跟连简一起吃饭时,连简总是笑他不像男人,每回都逮机会灌他两口,久而久之,李质朴也能喝一点。
只是他若早知道连简哄他喝酒的目的,恐怕至死也不会喝。
那天在酒店包厢,连简先洗了澡,吃过饭又催李质朴去洗──等李质朴出来时,包厢的门已经反锁了,而他更想不到的是,那包厢不但连著浴室,还有个卧室。
李质朴喝完酒又被热水一蒸,早就迷糊了,可是天生与人保持适当距离的习惯,还是让他在最後关头清醒过来。
连简早已经是箭在弦上的状态,见他醒来也不管不顾,却没料到情急之下李质朴力大无穷,一拳把他掀翻在地,趁他也酒醉迷糊的空当,飞快地穿好衣服,逃之夭夭。
等到连简喘匀了气,早就找不著李质朴的人影了。
那一拳,也挨的挺冤。
所以之後的几天里,连简一直耐心地等著脸上的淤青散去,倒不是像李质朴所想,做了酒後乱性,愧对兄弟的事在家反省──若是李质朴知晓连简是这样皮厚心黑的人,兴许连简意兴阑珊回到工地上时,就不会被连简看到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更不会让连简,只在瞬间就重燃了对李质朴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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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情话,对连简来说永远不是问题,他高兴的时候能一连两个小时不停地说些甜言蜜语,文雅的粗俗的琅琅上口,不磨到耳朵起茧决不罢休的攻势,连简家里的女性基本都吃这一套。
可是,李质朴不吃。
所以李质朴很好吃,比连简吃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能够勾起他旺盛的食欲。
可是李质朴也很难吃,比如他从来没有对连简放松过一点戒备。
"质朴,晚上去喝酒,我来接你。"
"我不去,我今天回家吃我妈包的饺子。"
"饺子有什麽好吃的,去喝酒,听话!"
"不要。"
"那就去吃烧烤?"
"不要,没有饺子好吃。"
"你到底去不去吧?"有些怒了。
"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小样儿你还捏起我来了?去不去?"
"不去。"越发懒洋洋地。
硬的不行来软的。
"质朴,你不去我一个人很冷清的。去吧,就当陪陪哥。"
李质朴抬起头,眉开眼笑:"好啊。"
连简一开心,几乎要从蹲著的墙头上跌下去:"真的?"
"嗯,你去我家吃饺子吧。"
"质朴,明天休息去哪儿?"
"办年货。"
"我陪你一起去吧。"
"好啊。"
於是第二天两个小夥子陪著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太太满街转悠。
"李质朴你是不是还吃奶的小孩?怎麽老说你妈你妈的?"
"你骂谁呢?"李质朴在工地干了两年了,虽然个头没长多少,肤色还是过於苍白,却养出了说一不二的个性,还有一身精健的肌肉,力气又大了不少,加上连简可以纵容袒护,简直成了工地一霸。
连简只好赔著笑表示歉意,一边进行孜孜不倦地诱惑:"质朴,去下大河游泳去!"
"人多,脏。"
"我告诉你一个地方,很干净,而且没人知道......"
"那要是淹了水怎麽办?"
连简心说你淹晕了正合我意,面上却信誓旦旦地保证:"有我呢,我五岁就开始学游泳了。"
结果下了班连简拉著李质朴兴冲冲赶去那个小水湾,却看见工地上几个老大哥赤膊站在水里耍的正欢。
连简当即黑了脸:"李质朴,你故意的?"
李质朴低头装可怜,黑黑的眼睛仿佛在雨天打湿了一般:"我,我怕我们俩要是同时掉下去,没人救我们嘛。"
连简每每被李质朴有意无意地装傻充愣气的七窍生烟,咬牙切齿地在李质朴以後要受的罪上多加上一重,面上却还是忍著,直忍到每次见到李质朴时眼里都是玉体横陈的春宫。
湿湿柔柔的春天里,连简上火上的牙龈出血,眼睛都是红的。
到了这一年夏天,前一个工地的活基本结束,虽说拿工钱时又受了气,好在他和连简都有大哥带著,打打闹闹地就过去了。
年轻,有什麽坎儿过不去。
这天连简又大清早杀到李质朴家门口,隔著灰暗的木门叫他的名字,木门吱呀一响,连简笑脸迎上去,陡然僵了一下,依旧笑得欢实:"阿姨,出去啊?"
李妈妈穿著单衣单裤,身材瘦削娇小,走路时仿佛踩著莲台,透出清苦的风韵来。只是她神情太过枯冷,也许因为长年守寡,所以看著儿子和儿子的朋友的眼神,更透出诡异的阴沈,仿佛她看你时就变成了一双扁平的眼睛贴在脑後,时时刻刻看著你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连简又因为对李质朴"图谋不轨"所以更添了一层恐惧,此时恭谨异常。
"小连啊,来找质朴?"李妈妈眼皮掀起一半,看了连简一眼。
连简抖了一下,幸而初夏穿的衣服宽松,看不出来只当是风吹皱了衣衫:"嗯,我们工头让我领质朴去工地。"
说起工作,李妈妈的神色里透出一丝和缓来,冲连简点了点头,嘴角抿起淡淡笑意:"听质朴说,你平时挺关照他的。"
连简硬著头皮笑笑。
"进去吧,质朴今天有点感冒,你们吃了午饭再去吧,开工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李妈妈挎著菜篮子,慢慢地走了。
连简拧著眉毛瞪著她的背影渐渐远了,才反手推门进去,脸上霎时换了一副老猫偷著腥的得意表情──李质朴,我今天再不吃你,更待何时!
小院子里荫荫凉凉,水泥地上泼了水,空气润泽清新。连简熟门熟路地摸进李质朴的房间,一眼看见李质朴躺在床上,脸上却没什麽病容,浑如睡熟了一般。
"好啊,小混蛋,偷懒偷得好啊。"连简嘿嘿笑著,脱了外衣,揭开被子躺在李质朴身边,把李质朴挤得紧贴著墙,"这可是你自找的,小爷我可是盼了几年才盼到今天的。"说完翻身扑上去。
三天後,李质朴跟著鼻青脸肿的连简到了工地,两人再不说一句话,分头干活。只是李质朴的背影里,似乎更多了一丝倔强和执拗,轮到吃饭时也是远远站著看连简盛了饭出来才进去吃,其余时间根本当连简是透明。
这天晚上,李质朴拍了拍口袋,和饭後出去找乐子的几位大哥,拐进了小胡同。
连简瞪著一双乌青的眼睛,只觉得天地倒错,仿佛那天被压在下面的是自己,浑身无力,手脚酸软。
又一周後,李质朴领著一个漂亮的小媳妇儿进了家门:"妈,这是如芬。"
在李妈妈质疑吃惊的目光里,李质朴微红著一张脸解释:"我,我女朋友。"
连简则於两个月後李质朴婚礼当夜,踏上了南下的列车,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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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质朴想了一圈儿,终於把脑筋转回来了,胸口似乎还压著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
他坐在床上,一只手搁在身侧,另一只手放在李刚的头顶,半天没有动过,这时才想起来收回手。谁知刚把手缩回来,李刚就不安地往刚才他放手的地方拱了拱,停了一会儿似乎还是觉得不对劲,又往那边拱了拱。
李质朴看他拱了半天都快拱出被子了,只好又伸出手去拦著他,把被子掖好。李刚睡梦中吧唧了一下嘴又舔了舔薄薄的唇,才重新睡的安稳了。
李奶奶在院子里拿淘米水浇花,看著有些浑浊的水渐渐渗进泥土里,她有种恍然的错觉,仿佛这世界是如此飘荡。直起身来时,眼前便是一黑。她心里知道对於一个已经进入老年的人来说,并不是好现象,却只在心里悲叹一声,站在原地直到眩晕的感觉渐渐消散,才直起腰回到厨房。
心情大恶,夹杂著一点难以预知的未来以及现在的纷繁琐事所造成的恐惧,李奶奶放下盆,找出一只小板凳在厨房门口坐下,盯著院子水泥地上的一条裂痕,渐渐觉得院子里越发明亮起来,日头照著西边的院墙,隔壁的葡萄架上新叶子被晒得透亮。她心里盘算著等光线照到那条地上的缝就起来做饭,不知不觉,却挨著小桌子,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做了个梦,梦见了年轻时候跟孩子他爸相亲的场面,韶华当龄,即便梦境是黑白无声电影,依然津津回味。只是眨眼间便看见已经病逝的丈夫对自己怒目相对,似乎在责怪著什麽......会是什麽?自己年纪轻轻就守寡,半生凉薄,一世坎坷,还有什麽对不起你的?忽然丈夫的脸变作了当初那个被自己拦在院门外的少年,刀刻一般的深邃眉眼,神情悲戚如丧考妣。可是儿子躺在床上死活不肯见他,她也只能一边奇怪一边照儿子支支唔唔的说辞拦著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