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从此落下了对著已经挂断的电话,白痴地说话的毛病。
这天下了晚自习,他心里莫名地抽紧到痛,一路慢悠悠晃回宿舍,就听见宿舍楼下的公共电话在响。他站著等了一会儿,那电话好容易挂断,他正要拿起来,又响──猝不及防地接起来,听筒里传来陌生男人著急的声音:
"谁认识李质朴?"
李刚的心一下子离地十万八千里,半天喘出一口气:"我......"
对方估计是打了很久的电话,憋得久了这时一下子爆发出来,大喊起来:"你快过来,这个人今天病在我们旅店了,昏迷了两天了,就发现一个手机,手机上只打过这一个电话号码,你快来,他重病不知道能不能活......"
李刚昏昏沈沈听完那边报了具体地址,扔下电话往楼上跑,一不留神就摔了一跤,小腿腿骨硌在台阶上传来一阵钝痛,他根本顾不上,连滚带爬进了宿舍,怔怔站在床前,脑子里嗡嗡响,却不知道该干什麽。
26
李质朴不明白,为什麽好好一个清清爽爽的人,非要钻山沟爬山路地往这个破地方来。也算不上是景区,但是因为偏远,所以每年倒也颇有几批人来这里旅游,看看清晨和黄昏的老山,看看夏天冽冽的清溪水。所以李质朴得知穆谨言来了这里之後,就跟著一群人进了山。
头几天只是闷头找,逮著人就问,也是心里一直惦念著李刚,马上就是期末,要升高二了,不知道头一次离开这麽久,那小子会不会把自己的身体都亏坏了。山里湿热,他又遍地跑,第三天就倒下了,也是不知死活地,又去找了一天,翻山越岭,半夜回来还受了风寒,於是第四天旅店老板发现他昏睡在房间里,满面潮红,叫也不醒,好容易翻出一部手机,山里新号也不好。
那老板是个淳朴的山里人,和自己老婆吵了一架,毅然决然地雇了几个人,硬是把李质朴抬到乡医院,之後就疯狂地打电话。
李质朴的手机是专门为了给李刚打电话买的,所以只有李刚宿舍楼下公用电话的号码,那老板急坏了,整整一天等著李质朴醒来的时间里就不停拨打那个电话。可是那是个公用电话啊,拨号都是要买卡的,谁没事儿往这儿打电话──也是李质朴父子俩心有灵犀一般,偏偏就是李刚接了电话。
李质朴昏迷了两天一夜,晚上醒过来,仿佛做梦一般,见到了趴在病床边睡得正沈的儿子。他如堕梦中,不敢相信地伸出手去摸摸李刚的脸。
隔壁病床的人笑著看他:"你家里人吧?今天早上刚到的,挺懂事儿的小夥子。"
李质朴觉得怪怪的,昏睡了太久的脑子一时也分不清是哪里奇怪,况且他还沈浸在见到儿子的惊喜之中,只顾著看李刚睡著时皱著的眉头,看起来稚嫩而美好的侧脸。
隔床的人又搭话了:"这是......你弟弟?"
李质朴大惊:"怎麽可能,这是我孩子!"
那人哈哈笑:"你儿子?你这麽年轻就有这麽大的儿子了?肯定结婚早吧?"
李质朴想了想,结婚,有过这回事儿吗?他觉得自己是睡糊涂了,或者烧糊涂了,就试了试额头的温度,又去摸李刚的额头,刚感觉到温差,李刚肩膀一动,醒转过来。
"你怎麽这麽不小心自己身体!"父子俩见面的第一句话。充满了强烈的苛责和掩饰不住的因为心疼的人疏於照料自己带来的心痛──李刚冷著脸吼完这句话,就扑住了孱弱的李质朴,将头埋在他胸前,除了偶尔泄露的一两声抽噎,就只有不断轻颤的肩头,透露出李刚几近失控的情绪。
李质朴无言地抚著他的背,感觉隔床正用奇怪的目光看著自己,不觉也有些窘迫,毕竟李刚已经不是三两岁的孩子了,两个大男人这样抱著,的确给人不太靠谱的想法──何况,他本身的确是有这方面的前科的。就伸手推了推李刚。
李刚不肯放手,紧紧箍著他的身体,肋骨几乎被折断了。
"你跟你儿子,感情挺好。"隔床那人颇为羡慕地看著他。
李质朴拍拍李刚的背,像小时候哄他睡觉一般地,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意:"从小就跟著我的。"
"多年父子成兄弟,这麽一说,我刚才也没全猜错!"那人哈哈哈地笑得爽朗。
然而李质朴总觉得那人看过来的目光含著暧昧,让自己很不安。
"不过,我看你们俩的感情,真的,要不是你说是爷俩,我就想歪了......"那人一本正经地说。
李质朴大窘,不知如何是好,李刚却如给电击了一下一样,转瞬放开了李质朴,低著头擦眼泪。李质朴摸摸他的头,这次没有躲,反而抬起眼,颇有些委屈地瞪了他一眼。
李质朴只好冲那人讪讪地笑。
那人居然更来了劲:"其实吧,我以前也不知道这个。可是呢,前几天我在山里的时候,看见两个年轻人,哎呀,那个......真是不好说。"那人说著,咂了咂嘴:"不过看样子呢,还真是挺好的。有一个啊,长得真是没话说,那就是,简直没有姑娘长的比他漂亮了。我就想,怪不得啊......我要是另外那个男的,肯定也选他不选女人了。"
李质朴脑子转了一会儿,猛然惊问:"两个年轻人?什麽时候?在哪儿?"
那人似乎没料到李质朴竟然问这个,且大有穷追不舍的架势,索性打开了话匣子,可劲儿说起来:"那天啊,我去山上采药,刚过了一个山沟,就听见......"
李质朴耐著性子听完,也是大病初醒没力气,只好听那人罗嗦,听完就挣著要下床。
李刚腾地站起来,一把按住了:"敢去试试!"
李质朴一怔,过後立刻反抗:"万一是孙龄呢!"
"要是孙龄我去找,找不著我就......"李刚情急出口。
隔床那人实在穷极无聊:"找不著你怎样?"
李质朴一看李刚郑重的脸色,生怕他当真说出什麽傻话来,忙说:"别胡说,肯定能找到。我现在不去,不去,等好了再去。"
可是已经来不及阻拦。
"我要是找不著孙龄,就让我一辈子孤孤单单的,没人疼。"
隔床那人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李质朴终於忍不住一眼瞪过去,又拉住李刚:"说胡话,你也发烧了?"
那人打趣道:"你看看,还是孩子不是。你爹现在不正疼呢麽,怎麽能说没人疼呢!"
第二天,李刚拗不过李质朴,扶著老爹出了院,照著那人给的地点一路打听过去,终於在一家不起眼的小旅店里发现了两人登记的名字,李刚一看那名字和歪歪扭扭又透著爽气的字就欢呼了出来:"是孙龄哥没错!"
李质朴直觉一块大石落了地一般,踏实了下来。
"爸,他们已经走了有五天了,还去找吗?"
"不找了,有了消息,他还活著,我也放心了,回去跟穆谨言的朋友打个招呼,转告孙龄,让他给你孙叔叔打个电话报平安......唉,还是我儿子运气好啊,老远跑来,我的病也好了,心病也除了。"李质朴感慨万千。
李刚笑著,像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蹲在李质朴身边,歪著脸看他,黑黑的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狡黠。
"我儿子长大喽!"李质朴开心地笑,继而又感叹,认真地对李刚说,"老爹也老了,这一趟出来,也见了不少世面,就当是旅游了,还有儿子陪著我,嘿嘿......"
李刚原本蹲在他身边,忽然伸手摸摸他的头,还揉了揉有些过长的头发:"好了,老小子。知道你到年纪了,别整天说了啊,我压力很大的啊。"
李质朴也去摸他的头,蓦地发觉不对,眉毛一横:"乱摸什麽摸!我是你爹!"眼睛里却是像小动物一般渴望亲昵的温暖笑意。
李刚深深望了望他,起身握著他的手往外拖:"走啦走啦,我们去看看这地方有什麽好的。孙龄哥还真是乐不思蜀。"
李质朴随著他的步子走,丝毫也没觉得父子俩手牵手,有什麽不对。
出了小旅馆,迎面走来一人,乐呵呵地上来握住李质朴的手:"哎呀,你好了?我特地来给你送汤啊,医院的人说你出院了。这是你......"
李刚也听出他就是那天打电话通知自己的人,跟他笑笑算是打过招呼了,之後就盯著那人握著自己老爹的手的手不放。
"多亏你了,真是感激不尽。"李质朴猛地想起来自己住院的钱还有一部分是这个旅店老板垫付的,就要拿钱还他。
"不用不用,那钱不是我付的,是一个年轻人正巧看见了,给付的,我那天匆忙,没带够钱。"旅店老板是个好人,奈何家中河东狮,所以囊中总羞涩,"後来还是他叫我翻你口袋找手机打电话的呢!"
李质朴疑惑不已。
还是李刚脑子快:"是不是一个瘦瘦的,这麽高,长的很漂亮的男人?"
"唉,就是,不过那天他好像跟谁打了架,脸上红一块花一块的,倒是没看见有多漂亮......"
"有人陪著他麽?是不是一个很年轻的,学生样的人......"
旅店老板想了想,摇摇头。
然而父子俩还是对望一眼,仿佛无限的希望,就绽放在彼此的眼睛里。
27
一路游山玩水,儿子执意走慢点,爸爸生怕误了儿子的期末考试,最终导致最後回程的火车上,儿子撅著嘴发泄对爸爸把自己一个人丢在家里的不满。
李质朴跑前跑後,又是洗水果,又是泡面,李刚抱著肩膀靠在座位里生闷气。
对座儿的男人语带讥讽地笑著打趣:"你跟他比起来,更像是老子。"
李刚懒懒抬眼,似乎要看他,未料半途里眼睛一转,瞪著李质朴,挑了挑眼角,冷冷地哼了一声,又歪了回去。
晚上,好容易伺候"祖宗"吃完了饭,李质朴去拧了毛巾擦脸,路上遇到乘务员,就问什麽时候到站,问完接著往回走,李刚正在座位靠背上趴著,露出一个头,下巴埋在靠背里,眼睛眨巴著仿佛小鸡仔一般纯良无辜。
李质朴走过去坐下:"去洗个脸吧。"
李刚从他手里抢过毛巾,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用毛巾捂著嘴,看著李质朴发出嘿嘿的笑声。
"这麽懒。"李质朴不以为然,毕竟父子俩乱用对方的毛巾也不是一回两回,曾经在某个困难时期,两个人还穿过同一条裤子。
李刚忽然上来按住他一条腿,伸了手来掐他的脸,一边掐一边俯在他耳边恶狠狠问:"你刚才跟那个人说什麽,有说有笑的?"
李质朴脸颊上都被掐红了,虽说不痛,究竟被已经十七八岁的儿子这样撒娇一般地掐脸,有些窘迫:"没什麽,就是说什麽时候到站......"
"哼,不信!"
李质朴哭笑不得地仰脸看他。
李刚深而纯澈的眼睛里隐藏著某种隐讳的情绪,他丝毫不愿放松掐著李质朴的脸的手,继续用阴冷冷的声音逼问:"为什麽这次出来,都有好多人跟你搭讪,还替你说话?"
"我......我怎麽知道?"李质朴经他一提醒,似乎却是有这麽回事儿,不觉有些脸红。
李刚看他脸红,仿佛真的生气了:"我警告你哦,你以後再遇到这样的人,就一拳上去把他打跑!知不知道?"
李质朴被他掐著的地方几乎疼的麻木,只好唯唯答应。
李刚松了手,李质朴皱了皱眉:"人家替我说话是好意,我还拿拳头打人?"
李刚瞬间扑上来重新揪住,口中嚷道:"打不打?打不打?打不打?......"
李质朴一迭声地答应著求饶,细长的眼睛疼得瞬时充满了眼泪,并不算很长的睫毛低低地压住晶黑的瞳,无端地透出一股媚意,惊得李刚瞬时松了手,讪讪地缩了回去。
李质朴看他半天没动静,以为自己又说错了什麽,凑上去问,猛地被粗鲁地推开。李刚起身走到外面,走了一步忽然停下来,把李质朴往座位里推推,甕声甕气地说:"你坐里面。"
李质朴愣愣地看著他阔步离去的背影,不经意地撇撇嘴,忽然感觉到对面座位上戴眼镜的男人玩味的目光,刚想笑回去,忽然想起李刚方才的告诫,犀利打著鼓地勉强低下头,只当不知道。
夜渐渐深了,轰隆隆脚步沈重的铁家夥走在浓重的夜色里,颇有节奏感的震动让疲惫的旅人,更加扛不住寂寞和困倦,各处歪著昏昏欲睡。
李刚从吸烟区走回来时,李质朴已经将脸埋在窗帘里,发出规律的细小鼾声,睡去了。他坐下去,偎在他爸爸身边,著迷地听了好久那样微小的细密的呼吸声,终於慢慢地,情不自禁地偎上去,将头靠在李质朴的肩窝。
少年成长得越发沈重的身体,已经不是当年可以挂在父亲脖子上的小孩了,然而李质朴依然在依稀窒闷的睡梦中,自然而然地扭转了身体,张开手臂将儿子抱紧。
第二天一早,李刚在李质朴的颈窝醒来,鼻息间满是爸爸身上清新的味道,就这样幸福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李质朴小巧的耳廓,在清明的晨光中似乎还可见细小的绒毛,仿佛阳光的细小的脚在几乎透明的皮肤表面跳舞。
感觉到李刚越发粗重的鼻息,李质朴轻轻耸了耸肩膀。接著,李刚就听见了温柔的声音,视线里是一块凸出的骨头轻微耸动,他鬼使神差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那块骨头,便听见李质朴笑起来:"怎麽了,越来越像小孩子。"
李刚执意粘在他爹身上,李质朴挣开一点,他就紧挨著靠上去,直耍赖地把李质朴逼到了角落里,腻歪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放开。
李质朴也是一副惺忪睡眼的模样,被李刚看了半晌也毫无知觉,拿手背挡著嘴,慢悠悠打了个哈欠。
车里的人,大多还没醒。
李刚四处看看,忽然趁李质朴不注意,嘴巴刁刁地凑过去,在李质朴耳边轻轻亲了一下。
李质朴猛地一僵。
李刚却如懵懂幼儿一般,再度偎著他的背,将自己的呼吸埋进李质朴的耳後。
李质朴被这样透著自然的父子间的亲昵的伪装所蒙骗,怡然地眯起眼睛享受此刻的温柔缱绻。
李刚又借车上没睡好要在家补觉为由,过了一天才回去上课。好在他走时已经临近期末复习阶段,没有新的功课,回来就胡乱翻了翻课本,补了最後一次作业,毫无惧意地参加了高一的期末考试。
成绩居然还不错。
李刚拿了通知书和一叠厚厚的卷子,轻飘飘蹬起车子,随风而过的是几声低低的呼唤,然而他全然不放在心上,匆匆在大太阳底下往家里赶。
今天,爷儿俩又搬家。
两人寻找孙龄未果,回来後正赶上早夏,而且是接连几日的高温。李刚在不通风的卧室里睡了一晚上,背上脖子就起了大片的痱子,这还是自他落地头一回,遍布了毛刺一般的皮肤,红红白白的小疙瘩把李质朴吓坏了,大跑小跑地送他去医院看。
虽然被告知不是什麽病,只要平时注意降温通风,李质朴还是动了搬家的念头。一则原来的房子已经太过破旧,房东更是除了收钱时能见到一面,平时不管不问,导致经常发生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的事故;二则李刚适应不了学校的夥食,一个学年下来,本来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却还轻了三斤,让李质朴大感担心。
正好这一年的高考结束,许多高三租房的学生退房,李质朴找了三高附近一个老师的房子,原本是两居室的房子,房主见是父子俩,就主动撤掉了一居室里的隔断,做成一室一厅的格局,还留了许多家具,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李质朴觉得挺满意,还跟房主协商,给卧室里装了一台空调,就兴冲冲等著李刚答应搬进来。
搬家这天,李质朴打包来打包去,却没收拾几件东西。原本的旧物,很多都用了多年,破旧不堪,家具更是禁不住雨水浸泡,早就霉烂得不成样子。
李刚进门,就看见李质朴盘腿坐在客厅地上,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他快步走过去,坐在他爹对面,细心瞅著李质朴的脸,看了一会儿,闷闷不乐地问:"怎麽了?"又望望四周:"东西都打包好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