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李刚报了三高,孙龄上的那所高中的事儿,他也是一直到开学了才知道的。
"我明天就去找房子,孙龄的事儿只好先放一放了。"李质朴对於儿子的自作主张并未加以苛责,虽然一高的教学质量在全县是最好的,但一高的高昂学费也是自己难以承受的,加上孙龄这次失踪,他觉得也许李刚是为了纪念孙龄,所以选了孙龄的母校,也就欣然接受了。
"不用了,我办了住宿。开学就可以住进去了。"李刚面无表情地盯著电视看,那上面是本地的新闻,孙治云夫妇登的寻人启事,已经接连播放了将近一个月。
李质朴气不打一处来:"你怎麽这麽任性?"
李刚背影僵了一僵,却不回头,过了好一会儿,李质朴坐在凳子上,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李刚忽然在蹲在地上,一点一点蹭了过来,像条小小狗,仰著脸,把两只手放在李质朴的膝盖上,笑颜贴心温暖:"爸爸,我已经是大人了,我想体验一下住校,自己一个人的生活。"
李质朴无言地看著他,过了半晌,才泄气一般地笑起来。拿手点点他的脑门儿。
李刚忽然蹦起来往外跑。
"怎麽了?"
"我......我尿急!"
24
李质朴看著面前身高已经高过了自己的儿子,看他挡住了阳光,蓦然地悲凉了起来。
李刚低著头,却装作被那一帮莺莺燕燕的小女生吸引过去,一直巧妙地躲避著李质朴的目光:"爸,你回去吧,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的。"
已经催了三遍,还难以控制地发了一次脾气,粗暴地从爸爸的手中抢回行李,不敢看爸爸伤心的脸,只是说:"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李质朴满耳朵叽叽喳喳,都是新来的高中生兴奋的说话声,偶尔还有娇俏的女孩子对父母撒娇的甜腻声音。他忽然觉得羡慕,也许当年养个女孩也不错,至少年龄大了,个子长的再高,也还是可以挽著自己的手臂摇晃的──瞬间就让父爱爆棚。
父子俩在校门口僵持的情景引来不少人的驻足观看,李刚低著头,也依然显出挺拔的身姿,自然也吸引了不少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三三两两地挽著手,不时路过看一眼,再看一眼。
半晌,李质朴也觉得无趣,或者说是不想儿子这样为难:"你自己一个人搬得动啊?那就快去吧,挑个好床位,通风一点的,要是住的不舒服就回家来。"
李刚脸上现出些忸怩的神色来,一向活泼而能言的他,竟然第一次吞吞吐吐:"嗯......我,我知道了。"
李质朴抬手去拍他的肩,忽然发现以两人如今的身高差距,似乎这个动作太勉强了。而他此时沮丧的心情,也不愿意强作欢颜。只好用手拍了拍李刚的手臂,笑著说:"星期天回家吧?"
李刚点点头,俯身拾起箱子,转头往学校里面走。
"李刚!"
"啊?"李刚回过头。
李质朴一边挤满忙地冲上来,一边掏口袋,一边说:"你那些钱交学费不知道够不够,这里还有些零钱,拿著,学校夥食不好,也好告诉我啊。"
李刚看他掏尽了口袋,拿出一大把花花绿绿的钞票,有些眼热,也不伸手去接,低著头说:"不用了,够了。你坐车回家吧,天热。"
李质朴依稀听出他声音里极力压抑的哽咽,愣住了。正要说什麽,却见李刚已经拖著行李箱进去了,背後一只硕大的书包,他有低著头,越发地显出孤单来。
李质朴在校门口烈日底下站著,直到看不见李刚的身影,才转身往回走。
整个人仿佛都被晒蔫了。这天本来孙治云夫妇也要赶来送李刚入学的,被自己婉言谢绝,一是不愿让他们更伤怀,二是自己也存了私心,想要单独和李刚一起体会这种成就感──怎料李刚竟然把他拦在了校门外,理由是想自己去报名,从今以後所有的事也都要自己料理。
连申请从旁协助,都被无情地驳回了。
他自然不知道,他转身的瞬间,李刚就从校门里探出了头,一直盯著他走远,脸上苦闷的表情也没有消散。被一个穿花裙子的俏皮女生拍了肩膀,也瞬时面色阴沈地大吼回去,吓得小姑娘眼泪汪汪地跑了。
孙龄仍是没有消息。
孙治云喝醉了,蒲扇大的巴掌一下一下地拍著李质朴的背,几乎把李质朴拍得吐了血,大著舌头说:"孙龄就是个鬼啊,白养了他!我还记得那年,李刚在我们家,他拿了冰棍儿去给李刚吃......多乖一孩子啊,怎麽就......说没就没了呢!"
李质朴已经劝的嘴巴发麻,却没有成效。孙治云四十多岁,早早地就白了头发,此时皱著眉头,更显出老态。
"质朴,不瞒你说。孙龄那小子是个什麽货色,我知道!我是他老子啊!"
"背著我们俩,在外面乱搞......他以为我不知道啊,他个混账王八羔子!"
"上初中就知道去看小录像,不知道从哪儿买回来的黄书,被我搜出来了,他是跪在地上说,他会改啊!质朴,咱俩,就咱两家,就剩下李刚一个孩子了,你可得好好培养,绝不能给孙龄祸害了!"
"质朴,我命苦啊,命中无子啊这个王八蛋......"孙治云一头栽倒在桌子上。
从孙龄失踪到现在,已经是两个月过去,多方查探依然杳无音讯的结果,终於让这个坚强男人的情绪由最初的愤怒转为绝望和崩溃,用仅剩的钱在这里终日买醉。
好歹把孙治云送回了家,看到一脸浑噩的嫂子,头发也白了大半,李质朴不敢多呆,急匆匆去了工地,一下午也没有多少成效,反而让钢筋擦破了手背。他胡乱用擦汗的毛巾裹了,在一边蹲著休息,忽然有人叫他:"质朴,你儿子来了。"
他直起身回头看,才去了学校三天的李刚,正背了书包在工地大门外往里张望。
"这小子,以前都直接往里冲,这越大越胆小了哈!"有工友打趣道。
李质朴急忙往外走:"怎麽这麽快回来了?不是还没到周末?"他高兴得忘了掩饰手上裹著的毛巾。
冷不防李刚冲上前一步,捉住他手,攥住了,大惊失色:"怎麽了?"一边翻开看:"还出血了?"解开毛巾看到伤口,似乎松了一口气,接著就拉著李质朴往外走:"去找医生包扎一下。"
李质朴一边被拖著走,一边嘴里说著"不要紧"。
李刚猛然停下来,眼睛瞪得老大:"什麽不要紧!都出血了还不要紧!你这样包,很容易发炎的。"
李质朴恍然觉得似乎自己成了那个事事需要人操心的孩子。他抬起眼睛,眼睛里含著笑意,好似宽厚,又像是欣慰地看著李刚急躁的样子。
李刚发觉了他的目光,忽然有些错愕地慌乱,手里还握著爸爸的手腕,掌心里一跳一跳的鲜活的脉动,仿佛从前某个清晨醒来身体一侧传来的温暖触感......李刚瞬时红了脸,心口里传来激荡而鲜明的跳跃感。他抓著李质朴的手臂,微微松开,转瞬却又握紧,一时失了控制的力道,几乎将李质朴原本已经止了血的伤口再捏开来。他拽著李质朴,又拿出小时候的招牌动作,揪著李质朴的手腕晃悠,脸上绽出甜美天真的笑来:"走嘛......"
李质朴越发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了。可是自从孙龄走後,儿子也似乎变了个人,至少也是多穿了一层厚厚盔甲的样子,对自己鲜少坦露笑颜,所以今天这样的表现自然暖人心得很,他乐得享受。
一路从工地去诊所,再折回住处附近的菜场,又回到家,天都已经透黑。李质朴一刻不停地进了厨房,洗洗涮涮,不多时打开煤气,!地一把葱花撒进油锅,香气就飘了出来。
李刚歪在门框上看得出神。
"学校里怎麽样?住的还习惯不?吃的没有在家里好吧?要不要搬回来住?我打听过了,你们学校附近的房子,才一百多块钱一个月,小点儿也无所......"李质朴一边翻动著铲子,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著。
猛听身後一声响动,李刚踹了一脚门,转身出了厨房。走时还骂了一句:"话多!"
李质朴黯然地回头,似乎觉得,手上的伤口,有些疼了。
不多时李刚又折了回来,脸上水淋淋的,衣服也像是换过了,依然倚在门上发呆。
李质朴心里发酸,盯著锅里渐渐变了颜色的肉丝,低声说:"你长大了,你爹我也老了......"
李刚忽然笑起来,蹲在门口捧著脸,望著他爹笑。
"笑什麽?我都快四十了。"
"我们老师都说,男人四十一枝花呢!"
"哟,你们老师挺新潮的啊?"
"爸,你看孙叔叔头发都白了,也没说自己老,你可倒好,三十几岁就开始说自己老了,跟个......一样"那两个字,他故意含糊过去了,只是眼睛发著亮,从脚跟往上,一路看去,把李质朴看的怪不好意思。
"我爸还是挺帅的嘛!又有身材,又有肌肉,还能当爹,还能当妈......"李刚一边笑一边数。李质朴拿起铲子来打他,他慌忙起身要跑,不想蹲久了腿麻,一个趔趄,差点摔个大马趴。
这回轮到李质朴笑他了。
25
"孙龄哥还是没消息?"
李质朴摇摇头,把菜摆好,转头去盛饭:"半大小子,脑子灵,腿脚好,大江南北的哪里都去得,怎麽找?"
李刚小心翼翼看李质朴的脸色:"要是......我知道一点孙龄哥的情况......"
李质朴豁然转头:"什麽?"
李刚吓了一跳:"没什麽!"
"你要知道什麽可一定别瞒我们,你看你孙叔叔,头发都急白了。"
"......我具体也不知道什麽,就是......算了,我直说。爸,你还记得蛋糕店那个穆谨言吗?"
蛋糕店的合同还在李质朴手里,他一边开著店一边还做老本行,怎麽能不记得?
"孙龄哥,估计是找他去了。"
"找他?他们认识?"李质朴想起穆谨言平日的作风,不禁皱皱眉。
李刚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撇撇嘴道:"认识,而且还很熟。"便把当时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了李质朴,至於说到自己去找孙龄谈论那种问题,自然是做了假语村言,姑且隐去。他知道李质朴一心挂在哪儿,很容易就蒙混过关。
李质朴也不关心,只追著问:"那穆谨言去哪儿了?陈洪涛走了之後,穆谨言不是还来咱们家送合同麽?你问他没有?"
"他没说。"
李质朴颓然坐下。
"可是......"李刚鬼灵精怪地看他老爹蓦然严肃起来,紧盯著自己,慢条斯理地开始卖关子,结果遭来李质朴一顿暴打。
"别揪耳朵,别揪......疼......"李刚抱头求饶,毕竟他是李质朴娇养惯了长大的,对疼痛的抵抗力低下到极点,"那个合同,不是要填身份证号嘛,去派出所户籍科查,看能不能有线索。"
李质朴扔下饭碗就跑出去了。没两分锺又回来拿合同,还专门嘱咐:"先别告诉你孙叔叔,尤其是穆谨言的事儿,先别说。"
李刚看他脚不沾地地又走了,捧著碗撅起了嘴:"哼,我才是你儿子啊!"
没想到,就过了一年多和爸爸在电话里谈心的日子。
李质朴蛋糕店的生意交给了孙治云夫妇,自己借口工地上买材料,自己随同出去采购,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刚刚进高中,对学校还要一段适应期,每每打了开水瓶子,被别人打鼾吵醒了,第二天就郁闷十足地回家──然而回家更郁闷,清锅冷灶,桌子上落了一层灰。
好在李质朴带足了钱去了大城市之後,似乎也混的不错,买了个手机用,经常和儿子通电话。
"儿子,我今天给你买了双鞋,寄回去了,你去查查看。"
"嗯。"没精打采地应答。
"怎麽了,生病了?还是没吃好......"
"你什麽时候回来嘛?"
"再过几个月吧,我找到穆谨言家里了,谁知道他家里说,他死了,叫我别去找。"
"他家里怎麽这样?太不仗义了!"
"听说以前闹得厉害。不过我见著一个穆谨言的朋友,他说穆谨言给他寄了长照片,看起来像是在哪个风景区,我得去找找。"
"爸,你是找穆谨言还是找孙龄哥啊?"
"呃......对哈,找孙龄。可是孙龄没消息啊。对了,就是穆谨言的那个朋友,他跟我说跟小穆通了电话,似乎听见有别人的声音,我觉得可能是孙龄那傻小子......"
"为什麽不是陈洪涛呢?"
"怎麽会呢,陈洪涛把穆谨言害得那麽惨,他怎麽可能再理他呢?"
"那要是陈洪涛死皮赖脸缠著他呢......"
"嗯......不过还是先找到他再说吧。"
电话里李质朴又交代了平时生活饮食要注意的东西,安慰他自己很快就会回去,又问他钱够不够花,不够就拿存折自己去取,又为了过年也没有赶回家去再次道歉......李刚站在四月的凉风里,渐渐浸了一身的凉意,却不愿轻易放下电话。他莫名地有些委屈,虽然平时自诩男子汉,可是在李质朴面前,再充老成,究竟脱不了孩子气。
对於穆谨言的记忆,始终停留在了最後一次见到他的样子,云淡风轻,鲜妍如昨。那样的人,是不是应该骄傲地活在这个世间,就像自己所憧憬的那样,过著悠闲的日子,拥抱著所爱之人,到喜欢的地方去看风景,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拥抱一世的陪伴......他似乎是应该被人爱著的,也是全心全意地爱著人的,所以陈洪涛把他还成那个样子,是不配在他身边的。
爱一个人,不就是竭尽所能给他所有想要过的生活麽?为什麽为了一己私欲就毁了两人之间难得的相协与信任?
电话那一端,已经挂断了,孤独的忙音徒然回响,像是身边的风。李刚握紧了冰凉的塑料手柄,对著话筒,轻轻问"我要过生日了,你会回来吗?"。
十六岁的生日,李刚一个人去买了两罐啤酒,一手一罐地做出干杯的样子,在空荡荡只有风的天台上喝完,就下楼回宿舍,准备第二天的期中考试。
高一的生活也即将过去,刚刚进入高中的新奇感不过两个星期就被按部就班的生活打磨得干干净净。那属於幼儿的一层青桃毛,也被生活的风霜磨平了,变得圆润光滑地可爱起来。
李刚的脸和他爹的没有一丝相似之处,若说後者是拨了壳的水煮鸡蛋,然後用细毫的毛笔勾出浅淡的眉眼,适合捧在手心里细细品味,李刚就是刀劈斧凿的轮廓,刀劈斧凿的眉眼,即便质地良好如同璞玉,也还是透出利落的精悍来。配上挺拔瘦高在那个年头流行的衣服中丝毫看不出肌肉的身材,不经意间透出的冷冷神情,竟然被传成王子一样的人物,走在路上经常能听到迅速聚拢在一起的抽气声和纷然的议论。
然而也许是因为从小就受到了来自於奶奶这个最早接触到的女性的严厉对待,给他留下了难以消除的阴影,李刚似乎总有意无意地远离这些异形生物。有女同学课件来问问题或者搭讪聊天,李刚往往木著一张脸听同学口若悬河,那表情,往好了说叫冷漠疏离,往坏了说就全然是一痴呆。
他也有些纳闷,纳闷的却是,为什麽大多数的男生,课余都喜欢围著女生转。剩下的,都围著课本转──似乎只有自己是特立独行的例外,心里始终牵挂著像个风筝一样飘落在遥远的地方的某个人。
起初的起初他以为这是亲情,却在稍稍懂事一些之後,发觉那根本是下流的欲望,好在李质朴在这方面的教育不算失败,他很快从家里无故出现的青少年读物上了解,自己的生理正常,就是对象有些异常而已──不久前,他偶尔发现男生在传看一本漫画,并且不断发出惊呼和窃笑,好奇地却瞄了几眼,如遭雷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