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看看,深灰色的窗帘密密地挡住冬日清晨的阳光,室内是温暖的静谧。微微揭开身上的被子,李刚偎在他身畔,头枕在他胸前,两手抱著他腰,跷了一条腿压在他腿上,完全把他当成了大号抱枕。
他抬手去摸摸李刚硬扎扎的头发,心里想著十几年前父子俩相依为命的时候,李刚也是喜欢这样抱住自己睡觉,一旦挣开了就不依不饶地搂上来。过了十几年,还是这样,他虽然老了,却还是李刚的父亲,这是谁,哪个女人,或者男人也好,都不能改变的事实。
这样想了一会儿,就觉得很安全,如同冬夜里定会有一张干燥温暖的大床可以让自己沈眠带来的安全感。他伸手在被子里,摸到李刚扶在自己胸前的手,轻轻握住了。他想,这是自己的儿子,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唯一的继承,唯一可以用全部的心肝去爱的人。谁能一世不见别离生死?所以能有二十年的陪伴,已经很不错,李质朴深心里觉得,已经很满足。
所以在儿子向自己提出以後不能再喝酒的要求时,他怀著一半欣慰一半羞愧的心情欣然接受。若说前二十年,是亲情和互相之间的依赖将两人栓在一起,那麽後二十年,他也依然希望,是父子之间的情谊维系著风筝与放风筝的人一样的关系,而非世俗所谓的义务和血缘。
所以他听从,听从自己後面二十年的希望和寄托。
忽然手上一紧,李刚唰地一下从被子里抬起上身,仿佛受了惊般愣愣看著李质朴,睡眼朦胧地透著懵懂的可爱。李质朴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李刚四五岁的时候,几乎要伸手上去给他揉揉眼睛和脸蛋了。
李刚把李质朴的手从被子里抓出来,低著头看了半天,脸上有些不可置信的表情。
"怎麽了?不认识老爸了?"李质朴凑上去打趣,怕他早上睡惊了心,赶紧去打岔。
李刚愣了许久,终於反应过来,慢慢松了手,忽然又往床铺中间一扎,嘴里嘟囔著:"我不起床了,今天你做饭。"
李质朴给他把被子盖上,隔著被子拍拍他屁股:"行,今天吃饺子。"说完他走到床头把日历撕掉一页,看著上面红红的"除夕"二字笑了一笑。
去年的除夕,李质朴一个人流落在外地火车站,没能坐上回家的车,留下李刚一个在家过年,最後还是和孙治云夫妇一起过的节,所以今年一到过年李刚就有点"旧事重提"的心情,闷闷的不太高兴,连同学打来电话约他大年初一一起去给老师拜年也懒懒地回绝了。
李质朴存了十万分虔诚的心要跟他赔罪,所以这个春节就照李刚的想法,只有父子二人。李质朴是枪,李刚就是指挥棒,自然,指哪儿就打哪儿。
李刚吃完饺子抹抹嘴,大手一挥,要去河边散步。钻进卧室神秘兮兮地背了书包出来,还坚决拒绝了他爹要替他背的要求。
李质朴关掉正在播报天气预报的电视机,去拿了手套给李刚,扣上羽绒服的第一个扣子,就兴冲冲出了门。
大年三十儿,街上人烟稀少,河边更是人影儿也没有一个。
父子俩原本并肩走著,李质朴忽然踮起脚往河里看了看,立刻小跑几步趴上护城河的城墙:"快看,结冰了!"
李刚紧走几步过来,目光越过他肩头往河面上看,果然已经封了大半。薄薄的一层,一边连著清亮亮的河水,加上河边风大,轻轻吹也割人脸,更显得冷峭凄清。
李刚看了一会儿,就收回目光,就近去看正挂在城墙上不住往河里张望,顽童一般的李质朴。
不知什麽时候起,竟然越发地像小孩子了。李刚心里想著,却还是很高兴,他能这样陪著自己。
父子俩沿著河边慢悠悠走著,没了往日的行人瞩目,李刚自然而然偎上李质朴的肩膀,将高大的身躯挂在李质朴的肩上,让他爹拖著自己走的晃晃悠悠。
32
沿著河边小花园走到将近中午的时候,李质朴拍拍鼓鼓囊囊的羽绒服下的肚子说:"儿子,今天请爹吃顿饭吧?"一边说著一边瞄著李刚背上的书包。
李刚想也不想地手插进他口袋里翻出钱包:"好啊。"打开,忽然翻到一张照片,瞪著看了许久,禁不住呼吸紊乱,手指也僵硬了。
李质朴凑上来看,又低下头嘿嘿地笑起来,拿大头鞋的鞋尖踢著路边的小石头。
"怎麽会有这个照片?"李刚哑著嗓子问,"什麽时候照的?"
照片小小的一张,黑白的,是一个小孩子赤身露体坐在一个大盆里玩水,对著镜头笑得只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大大脑门,眯眼睛。
李刚三下五除二把照片从夹层里抠出来,谁知老照片在钱包里放久了,跟塑料粘在一起,抠下来一看就破了几块。
李刚怔住了,呆呆看著手心里薄薄一张纸片。
李质朴抢上来:"你看你,毛手毛脚的!"一把抓过去,看了半天,终於略略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给塞回去。顺著原先的地方放好,刚好跟那些站在钱包上的碎片吻合,李质朴左看右看都没有破绽,将钱包合上再翻开,拍了拍才收进口袋里,扬起一脸碎雪般灿灿的笑来。边笑边说:"破了好,以後就一直放在我钱包里,谁也抢不去──抢去了也缺了,嘿嘿。"
李刚站在一旁看得几乎著了迷,直到被李质朴晃了几下才回过神来,讪讪地低下头,嘟囔了一句:"这麽老的照片,干嘛还留著?"
李质朴眨眨眼:"你小时候,我没什麽钱嘛,从没带你去照过相。这个......"他翻出来陶醉无比地看,直看得仿佛被照片中的小李刚感染了一般快乐地打著抖"这个,还是你那年去你孙叔叔家的时候,他们给借了个相机照的。"
"有吗?我怎麽不记得?"
"我也是上次去他家里,他们在翻检旧东西,还好我发现了,不然,嘿嘿,连这个也没了。你长这麽大,还没有一张可以让我拿出来回忆一下的照片,挺可惜的,还好有这个!"李质朴抱著钱包一路走一路笑,路人纷纷侧目,甚至还有个人在不远处大喊"我钱包丢了"来暗示,被李刚狠狠瞪一眼吓跑了。
"怪不得我以前没见过。"李刚低声说。
"儿子,你看,你上次问我为什麽那麽卖力去帮你孙叔叔找孙龄,其实,这就是情谊。他对我们爷俩都有恩,要是没有他,当年我就要带你睡大街了。你别瞪我啊,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孙叔叔年纪大了,经不起打击,何况......你别生气啊,听我说完,儿子......你看,我们不还算出去旅游了一趟吗?别生气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你看,那个川菜馆,我们中午吃川菜去好不好......"
其实莫说是川菜馆,就是当地的菜馆,中午也大多关了门准备回家过年了。李质朴追著李刚走了老远,好话说得口都干了,还是没能让李刚的脸色多云转晴。好容易李刚的脚步稍微慢了一些,他就小心观察著李刚的表情,生怕再惹恼了他。
李刚在河边站住了,望著远远的河水,忽然说了一句:"好像下雪了。"
李质朴寻思三秒,伸手摸了摸後脑勺,冰冰凉凉的,竟然摸到一片小雪花,他一高兴,就忘了李刚的情绪,欢喜得想要蹦起来一样:"哎!真的下雪了!"就仰起头来看。小片的白色雪花不急不缓地飘落下来,像是长了脚的小精灵,刁钻地随著冷风吹进人的衣领。
李质朴笑著抬手去挡著无孔不入的雪花,睫毛上沾了几片细小的雪花,即使是阴暗的天气里,也依然觉得出幽暗的璀璨。脖子上忽然一热,低头一看,李刚站在身前,正低著头将一条深灰色的围巾系在自己的脖子上,李质朴看见那样细致温柔的神情,忽然间想起了也许日後会有一个好的儿媳妇,一家子和和美美的生活场景,不禁有些心酸的欣慰。
"好了。"李刚给他爹整整衣领。
李质朴不知说什麽好,只是用手指摸著质地细腻的围巾,睁大了小鹿般的眼睛,用探询和好奇的目光看著李刚。
李刚低著头,正对上李质朴惯常的动作,含著肩膀,却又极力地扬起头来看,像幼稚的小朋友──让他恨不得立即下手去揉搓爱抚一番。
怎麽会有这样的爹呢?在这样看下去,我会忍不住的哦......还看?不要看了......你看,你还来劲了,跟我对眼?哼......好了,怕你了,不要看了,你的眼睛里有胶水啊,我怎麽挪不开眼睛......
突如其来地被亲了。
还是亲在嘴上的。
李质朴大脑一片空白,全身上下只剩了一双眼睛和一双嘴唇还活著:眼睛里还残留著李刚忽然挑挑眉毛凑近了吻他的表情,嘴唇上,停留著李刚温热的嘴唇和在唇上不时舔弄的舌尖。
他退不开,也暂时忘记了伸出手去推开这个坏小子。
脚上扎了根一般钉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不由自主地被李刚向前倾的动作,压得往後仰去。李刚体贴地伸了一只手臂过去,揽住他腰身,拉著他到自己身边,贴得更近。
万籁俱寂。
灰色的天空像一面两面都涂了水银的镜子,不曾记载过去,也没能映照出未来。
李质朴僵硬许久的身体忽然像冻裂的玻璃一样,发出一丝轻颤。
李刚搂紧他,趁著四周没有脚步声,徒劳地想要抓紧这任性的,冲动的,也是酸涩的美好的一刻。
不知过了多久,李刚惊讶地发现,李质朴把手臂抬起来,抱住自己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他的心,像是沈进了身畔浮著一层寒气的河水里。
李质朴笑:"我儿子,嘿嘿......"眼里分明有了泪花。
李刚伸手摸摸他脖子上的围巾,小心翼翼地将眼底的阴霾收敛干净,只剩了仿佛水洗过的澄澈,映出李质朴开心的笑脸:"这个,是上个学期,给同学辅导,嗯,挣来的钱......你别急啊,是同学主动找我的!"
李质朴鼓起脸:"你没有钱,怎麽不跟我说?你现在是要好好上学,不要去想钱的事儿......"
李刚冲上来用一双手掌按住了他两边的脸颊,阻止他再说下去。
李质朴拧著眉头看著李刚,眉宇间渐渐聚拢的失落。
"以後不会了。"李刚松开手,笑起来,无端地有些勉强和辛酸。
李质朴心里跳的不行,生怕这时李刚再做出什麽出格的事儿,提心吊胆地盯著李刚。
幸好李刚只是胡乱从书包里抓过手套给他套上,捉了他手腕拖著,大步往前走。
不知为什麽,这次李刚走的特别快。
李质朴在後面小跑著才不至於让那条被李刚抓住的手臂感到撕扯的疼痛。
他在风里看见李刚的脖子空空如也,露出少年倔强的脖颈,可是,为什麽只是看见一边的侧脸,也会让自己有让风吹干眼泪的冲动?
三十三、
春雨下过了几场,时而还夹带著乍暖还寒时候的雪沫子,钻进人的衣领,打著伞还是冷的人直缩脖子。
李质朴穿著胶鞋,在三高的门口打著伞,等的脚都冻僵了,吃过晚饭的学生三三两两地回了教室。青灰色的天空罩在头顶上方,他一个人举著伞,腋下还夹著一把伞,犹如末世惟余的一个人,孤单寂寥。
学校门口卖肉加馍的老头也颤巍巍地收摊了,临收起伞时还略带些怜悯地看了看李质朴,经过他身边时,说了一句:"别等了,现在的小孩,没心没肺的。"
李质朴乍一被他搭话惊了一跳,一双眼睛眨个不停地强自镇定地笑笑:"没,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出来吃饭,我,就是顺路路过......"
老人颇有深意地笑一笑:"学校里有食堂,你孩子多半不出来了吧,天气这麽冷。"
李质朴黯然地点点头,把手里的伞捏捏紧,垂著头说:"我再等会儿,怕他晚上下夜自习没有伞......"
"没有伞不会自己买啊!"老人打趣他,"你这个做爹的死心眼,还想儿子跟你一样?"
李质朴被他说得脸上有些热,赶紧给老人帮忙把炉子拎上车,催他快走。
老人骑上三轮车还不忘扭著头看李质朴在风雨里瑟缩的身影,笑呵呵地走了。没多远,後面李质朴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把伞往他怀里塞:"大爷,这伞给你打,小心感冒了。"
老人笑眯眯眨眨眼睛,雨丝挂在灰白的睫毛上,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慈祥神秘如同仙人。李质朴对上他的笑容,莫名地有些仿佛自己的心思被看破一般的羞赧,递上雨伞就要往回走。
老人忽然喊了一声;"喏!那个,是你儿子吧!在那儿躲半天了不敢出来,嘿嘿,父子还有隔夜仇麽?"说完笑嘿嘿地骑著车子,并不打伞,优哉悠哉地将背影融进夜色雨雾里。
李质朴惊慌地回头,一阵风呼喇刮过来,雨伞也翻了过去,他奋力地抓住雨伞柄,一边瞪大了眼睛盯著校门。
李刚垂著头,慢慢从校门後遛出来,上衣的帽子盖在头上,看颜色早已经被雨浸透了。
李质朴费了好半天的力气,原地转了两圈才把雨伞收好,转瞬自己的头脸也被雨水打湿了。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只看见李刚远远站著,父子之间隔著一段路,却仿佛隔著天和海。
雨丝细密冰凉,渐渐脸颊上就雨水滴落,肩上也觉出了冷。李质朴执拗的小孩子脾气上来了一般,定定站在原地,不自觉地就撅起了嘴,眉头紧拧著,盯著李刚看。
李刚靠著校门,身後是钢铁的校门被雨丝刷洗的声音,清冷得让自己後背发凉。当然,他後背发凉,明明白白是因为淋了太久的雨。
李质朴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这样站下去,被雨淋得闭上眼睛就此躺倒了,却鬼使神差地迈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李刚走过去。
走得异常艰难。
胶鞋去年冬天冻破了,浸了水,走起来就听见脚丫子和水的声音,小脚趾哪里,似乎已经没了知觉。
李刚看著,似乎很想往後退,只是後背抵在校门石头上,只能看著李质朴的脸,一点一点地自雨水中凸显,越发清晰。
几步之外,止住了步子。
隔著雨幕互相看著,愁肠百结。
那天李刚拽著李质朴回家,正在准备晚饭,孙治云夫妇俩打来了电话,请他们两个人一起去过年。李刚看看李质朴惨白的脸,在电话里答应了,两人就各怀心事地出了门,各怀心事地在孙治云家吃完饭,再各怀心事,小心翼翼地踩著大雪往家里走。
李刚知道让李质朴现在就接受,甚至於在以後的时间里接受自己,都无异於天方夜谭。他有些後悔做了这样鲁莽的事情,可是,更让他後悔的,却是冲动过後不得不面对的李质朴消极和躲避的反应。
他甚至想,如果当时被当面拒绝,也比现在互相闪躲著仿佛扔雪球一样的要好。
整天面对一个深心里爱到想要像野兽一样一口吞下,却又刻意躲避自己的人,李刚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回人格分裂掉。
好在很快就开学了。
李刚不等开学,就收拾了几件衣服,想著雪一晴就是春天,连毛衣也没带,就去了学校。
可是开春几场冷雨,几乎把他少年旺盛的志气全部浇熄了。常常一边上课一边抱著两边的手臂不断摩擦生热,搞的四座皆惊。放了学就有同学专门来询问,更有甚者,等到自己回到寝室,居然有相熟的女生贴心地从家里带来自家哥哥的旧衣裳给他。
李刚哭笑不得地缩在床上,身上搭著那件其实还是簇新的羽绒服,心里泛起一股失落与怨恨夹杂著的难言情绪。
他究竟还是有些孩子心性的,就像前一秒淘气被打了一顿的孩子,对父母一瞬间仿佛恨之入骨,可是下一秒,还是可以甜笑著偎进父母的怀中,将方才的的恩怨纠缠都抛之脑後──他心里渐渐埋怨起李质朴,为什麽不来给自己送衣服。
其实学校离家,很近的路。
只是他不来,他也不肯回去。
这样一拖就拖到周五,本来三高就是雷打不动地周五晚上不上晚自习,周六上午半天假,方便家远的学生回家,李刚却没告诉过李质朴,只是随自己高兴了就回家一趟,而且往往不过夜,所以李质朴只当他周五晚上也是要上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