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颜之刚把那玉瓶放在一边,忽然又想起这几日来楼兰的神情目光,那其中浓浓的恨意他又怎会看不出,只是事已至此,他只能佯作不知罢了。若不是想着回到京城后总有办法扳回一成,他又怎能忍受这一路的无视和嘲讽。想到这里,苏颜之心中燃起一股无名之火,他定下心神后,最终还是拿起了那玉瓶。
楼兰回到府里的时候,手里拿了个精致的小盒子,苏颜之瞟了一眼,心知那是京城名店的胭脂水粉,他也不多问,只是对楼兰说道,
"大堂里已准备好了饭菜,先去吃点东西吧。"
楼兰瞥了他一眼,径直往大堂走去。苏颜之快走几步,与他并肩而行。两人刚走过院子,华瑾匆忙而来,还未来得及行礼就对苏颜之禀报道,
"侯爷,大事不好了,皇上把一个半妖女子送到了离和园。"
苏颜之也是一脸吃惊之色,忙问道,
"皇上看中了那女子?"
华瑾点头答道,
"是,听人说下午的时候皇上命人把半妖都带出牢房让他一一挑选。"
苏颜之闻言,下意识地看向楼兰,只见他脸色一沉,目光锐利地看向华瑾。华瑾也是一惊,站在那里也不知该如何事好。
"先吃过饭......"
"劳烦侯爷带路。"
苏颜之刚要开口,就被楼兰打断,他对华瑾吩咐道,
"还不快去牵马。"
华瑾闻言,还来不及答话,就赶紧跑去准备。
离和园地处京城郊外,本就是皇帝出行离京所住的行宫,苏颜之和楼兰两人快马加鞭,不出多久就到了那里。两人绕过前门顺着苏颜之所带的路到达了偏门,墙本就不高,轻轻一跃便翻了进去。平日空闲着的时候,行宫的守卫并不森严,四处宅院皆是一片漆黑,没有任何灯光,惟独不远处的正殿方向隐隐闪着亮光。
苏颜之对这里本就熟悉,一路过去恰能躲过侍卫的巡查。穿过树林花园,两人便已到了正殿门口。顺着灯火望去,里头依稀有几人女子的身影。正当他们准备上前时,忽然听到一个女子的惊叫声,
"好多血,出事了。"
楼兰一惊,猛得跃身飞进,苏颜之见状赶紧跟上他。刚一走进,苏颜之便赶紧点了那两个侍女的穴道,令她们昏睡了过去。待到他转身向前时,楼兰已撕裂了层层纱帘,走到了最里头。
殿内的灯火本就昏暗,隔着层层薄纱更越发显得朦胧。他心中焦急,便也顾不得其他,抬手一挥就把那些纱帘撕碎在了地上。沿路过去,地上皆是血迹斑斑,大殿最深处躺了一个人,红衣青丝,虚弱无力地倒在地上,那人正是扶疏。
楼兰大惊,蹲在她面前把她抱起,娇艳的脸上惨白无色,嘴唇上略带青紫,她一感觉到有人来,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只是四肢无力,几乎无法动弹。
扶疏缓缓地睁开眼,在见到楼兰时,不禁诧异失色。她淡淡一笑,虚弱而又无力,
"公子,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楼兰瞥见她身旁的玉瓶,眉头紧锁,惊问道,
"你喝了那毒药?"
当初夺魂草所制成的毒药总共就只有两瓶,一瓶被楼兰赠予了苏颜之,而另一瓶则是在扶疏身上。
扶疏勉强地点点头,嘴角边的猩红在苍白的面容上越发显得刺眼。楼兰抱着她的手不由加紧,原本该是会让她觉得疼,可此时,她体内的痛楚早已让身体麻木。
"公子说过,我们虽是半妖,被人看不起,可是,我们也是有尊严的。"
扶疏本就气息微弱,声音更是断断续续,楼兰不得不靠近在她唇边才能听清她的话。
楼兰怎会不知道,扶疏道行轻浅,一瓶夺魂草足以要了她的命。若非当初他离开了青云山,她也不会落到皇帝手里。可此时她却仍是温柔地笑着,并没有丝毫的责怪。见楼兰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言,扶疏宛然一笑,一如从前那般,只是笑容无力,只是图增凄凉而已。
楼兰心头一揪,第一眼看到满身沐血的扶疏时,那强烈的震撼已被浓浓的痛苦和自责所替代,胸口的憋闷压得他几近窒息。他自衣间掏出先前买的那个小盒子,却未发现自己的手腕竟在不自觉地颤抖着。楼兰始终低着头,仿佛是刻意地回避一般。他不想看,也不敢看,那鲜红的血液如利刃般直刺入他的胸口。急促的喘息令他险些无法行动,只不过是抬起手就已如千金重。
"那次回青云山没能买到胭脂,扶疏,这一次我没有忘记。"
扶疏淡淡一笑,想要伸手去接,但却没有丝毫的力气。楼兰紧抿着唇,神色凄凉而又苦楚,他打开胭脂,稍沾些许涂抹在了扶疏的脸上,灰白的皮肤上染了几分不自然的嫣红,却依旧是美艳如夕。
"公子,一定要救出小夏他们。"
扶疏才刚勉强地吐出了这几个字,突然一口鲜血涌出了喉咙喷在了楼兰身上。
"扶疏。"
楼兰不禁惊呼出声,胸口一阵麻痹般的颤栗,他下意识地紧搂住扶疏,手掌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了红色的勒痕。她仿佛是明白了他的心思,轻扬唇角,缓缓地摇了摇头。透过掌心的触感,冰凉的温度刺进了楼兰的身体。浓密的睫毛慢慢的遮住了眼眸,她带着浅浅的笑,最终还是闭上了双眼。
楼兰睁大了眼睛,神色却是茫然失神,他死死地看着扶疏最后的笑容,无法相信这个陪伴在他身边十几二十年的女子竟就这么化为了一具尸体。记得先前离开青云山时,他还曾答应扶疏和小夏,等到他回去之后就带他们下山游览。可如今他还没能回去,人就已经不在。这世间要论起最懂楼兰心思的人,正是非她莫属。她总能看透他的想法,铺了梯子让他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他曾说他们是最至亲的亲人,可他为她带来了什么,他曾说他会守护着族人,可他又为他们带来了什么。撕杀,血腥,甚至是屈辱,或者说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杀虐。
此时,楼兰亲眼所见的是扶疏的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又会有多少人鲜血沐身,猝然而亡呢?半妖一族向来被凡人和妖怪排斥,他们之所以独占一山,不过是寻个世外桃源,安宁度日而已。而如今青云山已不再是他们的家园,铁骑人马踏平了花草石木,烧尽了山林竹屋,狠狠的把所有的人拉到了刀锋口。扶疏的死在楼兰的心里又割下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他无暇顾及伤口,无力去止血疗伤,所有的痛苦和伤痛仿佛是已近乎于麻痹般,逐渐变成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他贪婪地闻着四周弥漫的血腥味,寂静大殿中只能听到急促的呼吸声而已。
苏颜之站在一旁眼见这一切,也不禁大惊失色。他见楼兰始终蹲在那里抱着冰冷冷的尸体,眉头不由地皱起,语带担忧地问道,
"楼兰,你......"
话未说完,只听见楼兰手指抵着唇边"嘘"了一声,柔声细语道,
"轻一点,会把她吵醒的。"
苏颜之心下一沉,脱口而出道,
"她已经死了。"
楼兰闻言,身体不禁一颤,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向苏颜之,口中喃喃道,
"她是死了吗?"
说罢,他又低下了头,用手背擦去扶疏嘴角的血痕。手指触碰到鼻尖时,已感觉不到任何的呼吸,他猛得一惊,突然松开手站起身面对着苏颜之。
"第六个人了,侯爷,现在你可算满意了吗?"
纵然苏颜之再怎么假想他们此时的情景,都未曾料到楼兰竟会如此的平静。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语气温和,不带任何的讽刺之意,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但却正是这样的楼兰,让苏颜之感到害怕。
苏颜之冷哼一声,目光直视着楼兰,语带嘲讽道,
"楼兰,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恨死了我。若你真想要杀我,我哪儿都不会躲。"
楼兰忽而一笑,摇了摇头,轻声苦笑道,
"我还要救其他的人,自然不会在现在就杀了你。"
苏颜之闻言一怔,不由地惊问道,
"救出了人之后再杀我?楼兰,你这算盘打得可真好。"
楼兰不禁一笑,几步走到苏颜之的面前。他实在是觉得有趣,到了此时此刻,苏颜之竟还以为他不会想杀了他。他该说他太自信,自信到以为无论自己做什么都能被原谅,还是从头到底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答案恐怕是这两者皆是。
想到这里,楼兰忍不住轻笑出声,他抬起手,轻柔地抚摸着苏颜之的脸颊,手指间冰凉的触感并没有让他闪躲,反倒是安然地接受着这一切。自从几个月前在山里重逢后,苏颜之何曾如此温顺过?之前的哪一次,他没有冷眼怒视,恶言相向。楼兰当然不会傻到认为他是心有愧疚,只是这其中的原因,他也无心去猜。
"你有选择吗?侯爷。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你,用你最瞧不起的半妖的力量。"
楼兰扬唇一笑,靠近在苏颜之的面前说道。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凉凉的气息顺着他的声音吹到了苏颜之的脸上,带着一种别样的暧昧。
未等苏颜之答话,楼兰忽然凝神直视着他,目光阴冷锐利,带着一股刻骨的寒。
"死了之后你就只是一具尸体而已,我会吃了你的肉,把你的骸骨带在身边。那样的话,我们不是可以永远都在一起?"
苏颜之闻言,脸色顿时苍白了几分,他眼眸微颤,竟一时未能说出话来。
楼兰松开了手,大笑着说道,
"害怕了吗?你可别忘了,我本来就是妖啊。"
话刚说完,苏颜之忽然朝着楼兰身后的方向看去,他瞪大了眼睛,似是震惊道,
"蛇,她变成了蛇。"
楼兰闻声回过了头,只见扶疏的身体已化出了原形。即使是半妖,在伤重或是命尽的时候也会变回妖身。而在那时,他们即便是活着,也没有任何思考的能力,不过只是最寻常的动物而已。楼兰一惊,下意识地往那儿走去。恰在此时,他突然感觉到湿润的液体洒在了自己身上。他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已感觉到身体被一股力量束缚住,四肢没有了任何力气。
"都出来。"
苏颜之一声呵道,殿外忽然冲进十几个侍卫,而其中更有一年轻僧人手持长杖,缓步走向他们。
楼兰身体无力,只得勉强地勾起唇角,他满是自嘲道,
"我万万没有想到会有一天被自己所制的毒药害死,苏颜之,你总能让我这么吃惊,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夸你。"
苏颜之死死地看着楼兰,眉头紧皱,沉默不语。直到看到那人的笑容越发深痛愤恨,他才肃然地说道,
"我怎么可能会杀你的,楼兰。我想要和你在一起,真真正正地在一起,而不是什么一死一活。"
楼兰闻言,就仿佛是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般,忽而昂头大笑了起来。那声音张扬放肆,在静默的大殿内显得格外刺耳,让人不禁感到颤栗。
苏颜之眉头紧锁,心头自是一阵难受,他刚想要上前,却被云期阻止。
"侯爷,他还有妖力在身,不可靠近。"
苏颜之听到这话止住了步子,他转头对云期道,
"劳烦大师了。"
说罢,他退后几步,而云期则是持杖走近。夺魂草的毒虽不能取了楼兰的性命,却足以另他的身体痛苦难熬。他下意识地想要闪躲,却没有一丝力道。体内如有万千虫蛇啃啄着五脏六腑般,剧烈的疼痛湮没了其他的知觉。整个头部胀痛难耐,所有的思绪仿佛是在被吞噬般,强硬地从他的身体抽离。
苏颜之见状,自然是深恐楼兰受伤,他刚想要上前,云期已手握长杖在楼兰四周划出几道白色的亮光。
"侯爷请放心,不会伤及性命的。"
苏颜之见他神情笃定,这才又退了回去。
白色的亮光在楼兰四周围出一个圈,就在云期念动金文的时候,白光突然猛得燃烧起。那火焰虽然没有触碰到楼兰,却让他的身体像被火烧一样的灼热,如被烈火溶化般的痛苦令他甚至以为自己的身体已被撕裂成了碎片。体内的气流不断的乱窜着,仿佛是在寻找着突破口,互相激烈地碰撞着。楼兰虽想要挣扎,却完全使不上任何力道,身体如被抽空般软弱无力。他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妖力正在被吞噬,但却又偏偏无法反抗。如若只靠那僧人人之力,楼兰还能与他抗衡,但夺魂草的毒早就使他没有半分还手的余地。剧烈的痛苦并没有让他感到害怕,他只是觉得可笑而已。之所以会落到这样一个下场,又何尝不是他自己所造成。若不是他当初亲手把药送到苏颜之手上,如今又怎会反被束缚。若不是他当初与此人相识,又怎会牵扯出那么多恩恩怨怨。
楼兰跪倒在地上,冷笑着看向苏颜之,只见那人依旧是一副儒雅温润的模样,一如当年他们初识的样子。但他此时已经知道那人的心究竟是有多么的狠毒自私,这一切的一切早已超出他的想象。那天与虎妖交手时,苏颜之不顾安危地为他挡了一爪,如今想来竟觉得不可思议。到了现在这地步,楼兰已不再想要杀了他。简简单单的一死了之,怎能赎清他的罪,怎能了却他的恨。五年来的感情就如同一场虚无的梦,随着四周的火焰燃烧着,在愤怒和恨意中逐渐了却无痕。
隔着白色的火焰,苏颜之渐渐地看不清楼兰的样子,但他却能感觉到那人始终在试图挣扎。俊美的脸上早已因为痛苦而显得狰狞,他的眉头绷紧,犹如一根细弦,至少稍一用力就会断开。苏颜之从未见过楼兰如此痛苦的样子,他脸色惨白,嘴唇呈青紫色,这让他想起先前扶疏死前的样子。苏颜之突然感到无比的害怕,仿佛楼兰正渐渐离他远去,强烈的颤栗感令他不禁惊叫道,
"够了,放开他。"
云期睁开双眼,语气平淡地说道,
"我如今还只是封住了他的妖力,未能彻底毁他道行。"
苏颜之强忍着不去看向楼兰,他眉头紧锁,厉声吩咐道,
"我说够了就是够了,先封住他的妖力,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云期闻言,不再念动金文,他手杖一挥,那圈火焰在一瞬间消失了,而楼兰也随之倒在了地上。苏颜之快步赶上前,蹲下身抱起了他。
楼兰此时已无了知觉,昏死在了苏颜之的怀里,只是他的眉头依旧紧绷,嘴唇紧抿,脸色苍白发灰。苏颜之眼见如此,心中揪疼不已,难受地憋闷于胸口。他猛得一转头,朝着身后侍卫呵斥道,
"还不快去准备马车。"
22
自从那夜之后,楼兰一连昏睡了三天。苏颜之心中担忧万分,每日一下了朝就赶紧回府守在他身边,亲自喂他喝汤药。楼兰所住的是苏颜之自己的屋子,平日里只要他一回府,便是连护卫侍女都不得随意靠近。整个院子就如同一个被隔离开的世界,苏颜之不容任何人靠近。
见楼兰始终没有醒,苏颜之只得命人把云期大师请来。华瑾见他神色焦虑,自然是不敢耽误,不出半天就带着云期赶来。未等大师到府,苏颜之正坐在楼兰身边时,竟发现他眼眸微颤,手指也弹动了一下。他顿时惊喜地握住楼兰的手,唤他的名字道,
"楼兰,楼兰。"
只见楼兰恍恍惚惚地睁开了眼,神色茫然地看向苏颜之。苏颜之见他醒了,一颗心总算安定了下来,他正想和楼兰说话,却未察觉楼兰的目光移到了自己那只被苏颜之紧握着的手上。苏颜之见他目光空冻,神情恍惚,也觉得不对劲。他还未反应过来,楼兰已猛得抽走了自己的手,一脚把苏颜之踢在了地上。
"楼兰,你......"
苏颜之正巧被楼兰踢中了肚子,疼得他脸色一僵。
"你是谁?"
楼兰茫然不解地看向苏颜之,疑惑地问道。
苏颜之闻言一惊,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楼兰问自己说,
"你是谁?我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楼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一边走下了床。苏颜之看着他绕着房间走了一圈,每一处地方都被他细细打量过去。楼兰突然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眉头紧蹙,仿佛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般,他膝盖一软蹲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