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不管是什么,都被关在了名为空间的笼子里,在时间的滚轴上不由自主地滚动着,不能回头。
这样的想法,偶尔会让他觉得有些伤感。
15
老爸和老妈在吃过午饭之后决定要回城里去了。嬷说要住在小姨家,明天再出去。由于不放心嬷一个人坐车,容若也决定留下来陪她。
外公所在的村子和小姨父的村子隔了一条河,远远地可以看得见。外公的村子在嬷搬到城里的接近二十年间,渐渐地,年轻人要不是考到城里去念书再在城里工作,就是去城里打工了,去久了之后,把诸多老人家也接走了。本来只有九十多口人的村子现在只剩下高坡上的七叔公一家人还在,坡下的大宅子里已经没有人住了。
小时候回来的时候,还有很多年轻的叔叔伯伯,一到夜里,就坐在池塘边上的青石晒谷场和他还有哥哥讲故事。现在都不见了。
傍晚的时候,嬷在小姨家帮忙她收蓖麻子,容若便说要去对岸的村子看看。
他过了河,河上没有桥,而是要踩着石头过去的。夏天水大的时候,石头被淹没后,这条河就很难过到对岸。现在雨季过了,还是很轻易就可以过去的。
容若过了河,回头看着河上的石头。河上的石头年年都不一样。可能是因为发水的时候有的被冲走了,他们又换了新的。
也许一天两天还不觉得,一年两年不见的东西,总会看出有变化的了。时间久了,容若甚至怀疑起自己的记忆:它曾经确实是那样的吗?
容若沿着小路走过大片的稻田--早稻已经收割了,现在已经很高的是晚稻,至于晚稻是什么时候收割的,由于每年秋天到过年为止,容若都没有待在乡下过,他也不知道。
田边有一条细小的沟渠,沟渠被长长的草覆盖了表面。
容若蹲下去,拨开草丛,里面的水极清。他捧起水来,凉得发冷。
容若把水泼在脸上--很凉快--虽然本来也不热。
他站起来,已经接近他们的村子了。那个时候,他看见从上一个村子下来的小路上走着一个陌生人。
这个村子几乎已经没有人了。访客也是几乎不可能有的。除非是他的叔叔伯伯(因为容若的爸爸入赘,所以管表舅们一律叫堂叔或者堂伯)们回来。
但是又不太像。那个人穿着很随便的休闲服,宽松的登山裤,还带了一顶鸭舌帽,背了一个大的登山包。怎么看都像来旅行的。
这儿不是旅游区。里面几个村子里倒是有一个叫内机的无人古村落可以旅游。那儿离这儿至少有十里路。
是不是走错了啊?
容若疑问着。朝那个人的方向走去。
那个人似乎也是好不容易看到了一个人影,所以也朝容若的方向走过来。但是走着走着,在恰好可以看得见脸的距离的时候,那个人的步子有些迟疑了。
他摘下帽子。
"真是巧啊。"谢敏笑道。
真是不巧啊。容若心里想。
"怎么一个人到这里了,迷路了?"容若问道。
谢敏环顾了一下方圆上百米都空无一人的狭长山谷中的长势良好的稻田,说:"我到铜钵下车,问了一下那个没有人住的村子怎么走,照市场上那个阿婆的指路,就走到这里了。"
"现在是傍晚了,你去无人村?" 容若有些怀疑。
谢敏放下身上的背包,上面挂着卷起来的帐篷,"吴晨和陆易初说要露营,知道我有帐篷就叫我了。"
"那他们人呢?"
"他们白天就来了。"谢敏的言下之意,他是自己来的,然后迷路了。
"这儿离无人村完全是相反方向。"容若说,"走到天黑都到不了。"
谢敏有一瞬间的呆楞。
"你不会说龙岩话?"容若觉得奇怪,他可是住在北门的本地人屋子里的。
"我会听。"谢敏有点小小的尴尬。
容若对于他这个意外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来。
谢敏直愣愣地看着他。因为太过直愣愣了,容若问:"怎么了?"
谢敏摇摇头。如果没记错的话,容若同学可从来没对他这么没防备过。
容若抬头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隐没在山外了。如果真的要去无人村的话,恐怕只能让姨丈送他过去了,不巧的是,姨丈现在刚好去村尾的集市买东西去了。
"你还去不去无人村?"容若问。
谢敏看了看表,问:"已经六点了,走过去要多久?"
"十里地,看你的脚程了。"
谢敏说:"他们说等我到六点半,要是我还没去,他们就坐末班车回城里。"
"从这里开出的末班车已经走了。"容若提醒他。
谢敏陷入了为难:"早知道骑摩托车来了。"
容若仔细思考了一下,觉得姨丈在半个小时内赶回来的可能性不大。
在这个偏僻的乡里,村和村之间常常离得很远,平常一个小时有一班通往城里的班车,其他时候几乎就没什么汽车经过。姨丈买的摩托车在这儿也已经算很高级的交通工具了。
如果让谢敏在小姨家留宿,那么小姨家的房间就不够了。本来,小姨和姨丈的房间只有一个,因为容若和嬷的留宿,小姨丈只好和容若一起挤到小姨丈弟弟的房间去,三个人睡,但是加上谢敏的话,就不可能睡下了。
"先去我小姨家吧。"容若说。
16
在小姨家吃过晚饭以后,天已经全黑了。容若在收拾了碗筷以后走出没有门的小姨家的土门框,看见谢敏正站在小姨家门口小小的池塘边。手上的火光应该是点燃的烟。
乡下的夜晚比城市里的还要凉快,甚至有一点冷。也就十来度的样子。容若穿着短袖的T恤,感觉到了一点寒意。
然而乡下的星空却是极其漂亮的。冷冰冰的星星挂在蓝黑得冷冰冰的天空中,闪着或明或暗的光。因为乡下没有什么灯,所以就算是最微弱的星光,也会在夜空中闪光。
可能是发现了容若,谢敏转过头来。把手上的烟丢到地上,踩灭了。
"没地方睡的话,我就在那里搭帐篷就好了。"谢敏指指土门右边的一小块空地。在饭局之后,谢敏好歹听懂了只言片语。
"要是你不嫌弃那里满地的鸡大便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容若说。
谢敏无言以对。
"有地方给你睡的。放心吧。"
谢敏抱着两床棉被一个枕头,跟在容若的身后。容若提着细小的煤油灯走在漆黑的乡间路上。到了河边的时候,谢敏说:"要是掉到水里,棉被就不能用了。"
由于这边的村子只有小姨丈和隔壁的一户人家,而那户人家的主人常年不在,所以这边确实是没地方住了。小姨说上半年对面村子里外公的房间租给了一个在附近养鳗鱼的江西人,8月的时候他就搬走了。由于之前还有人住过,还比较干净,而且那间屋子里也有床,就让容若带着谢敏,抱着冬天用的棉被,到对面的村子去住。
没有煤油灯的时候,晚上的河是看不清水中的石块的,容若从谢敏的话中觉察到那个可能性以后,让谢敏先给他一床被子。
容若把被子披在身上。分散了重量以后,就不容易偏向一侧,也就不容易掉进河里了。
容若过了河之后,回头看,谢敏却还在河对岸。
"过来吧。"
"看不见啊。"谢敏说。
煤油灯只有一盏,确实比较难办。容若便对谢敏说:"你在那里等我一下,我先把东西放过去,再过来接你。"
容若提着昏黄的小煤油灯穿过了下午走的小路,再拐上通往小村的路,踩在细石路上,别有一番奇妙的感觉。
大宅里头有外公他们家的厨房,但是没有睡的房间,外公的房间在大宅往下走两排石阶之下。为了安全起见,容若还是先到了大宅上面,再顺着石阶往下走。
外公的房间在那个名为新楼的楼里。那栋楼是上面的四面是人的房间,中间是一个天井,而下层是牛棚的楼。除了房间的墙面是用土建的外,联通四面房间的走廊以及房间的地面都是木条铺的。
外公的房间是最里面的那间。
木条的走廊已经有几块木头腐朽了,如果不小心踩下去,就要掉到一楼的牛棚去了。容若小心地跨过那几根朽木,终于到达了门前。
房间小的惊人。
小的时候住在这里并没有这种感觉,现在身子大了,发现那个房间只不过有5平方米那么大,一张床已经占据了房间的三分之二。
容若把棉被丢上床。
容若回到河边的时候,谢敏半步也没移开。还在原处,抱着那床被子和一个枕头。
"走吧。"容若把煤油灯递给谢敏。
"你怎么办?"谢敏的头压在被子之下,看起来像一个缩起头的乌龟--容若决定还是不告诉他为妙。
"我不要紧。"抱着枕头的容若努力忍住笑意。如果身上没有被子的话,确实是掉到河里也不要紧。
顺利过了河。四周安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他们的脚踩的细石发出扎扎声。
"从来没到过这么安静的地方。"谢敏有点感慨地说。
"乡下都是这样的。"容若说。
在走进那栋破旧到地板都腐朽,还露出不连续的黑洞的楼里边的时候,谢敏的脚步停下了。容若注意到这一点后,把煤油灯提得高高的。
十米的走廊,谢敏走了两分钟。
容若忽然觉得他也不过只是个城里来的孩子,到了不是他地盘的地方,还是有点怕生的。
就算只有一个月,房间里也积了不少灰尘。容若把煤油灯放在窗口的那张小桌子上,嗅了嗅屋内的灰。
但是他们除了棉被以外什么也没带,恐怕也只好就这么睡一夜了。
煤油灯把容若的影子照满了整个墙壁,谢敏站在门边看着他的同学把棉被铺在床上,然后再把枕头放在棉被上,再转过头示意谢敏把他手中的被子铺上床。
乡下的夜晚确实是冷的。不过才八点半,就已经有深夜的那种侵肌的寒意。谢敏一向不怕冷,但是对于十几度的温度来说,T恤确实有点单薄了。
容若坐在床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看样子已经走神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谢敏说:"现在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睡觉吧。"容若抬起头,看了谢敏一眼。
谢敏笑道:"跟我一起睡你不怕?"
容若说:"你睡相不好?"
"·······"
交谈的中断来源于谢敏对对方的迟钝而产生的无奈。谢敏来到床边坐下。
"晚上怎么上厕所?"谢敏问出了关键性事件。
容若的表情显示他忘了考虑这件事。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容若考虑了一阵子,说,"可以到走廊上,隔着栏杆,对着下面的牛棚撒尿。反正现在也没有牛了。"
"·········"谢敏的无奈渐渐上升到了无力。"我以前怎么没觉得你这么直白?"
"我一向很直白。"容若这样回答。
"那要是想大的呢?"谢敏问。
"你要是不介意的话···"
"我可能会很介意。"谢敏说,"说吧。"
"你可以提着煤油灯,从走廊走到门口那里,旁边有个茅坑,不过已经很久没人用了,不知会不会塌下去。"容若说。
"茅坑?"
"茅坑的表面就是像你看到的中间塌了一节木头的那个走廊。你的屁股可以对着那个空洞往下使力。"容若看着谢敏渐渐失去笑容的脸,不知为何无比惬意。
"咳,敢问那黑洞之下是何物?"谢敏详细询问。
"你以及你之前几代祖先留下的粪便。"
容若走到煤油灯前,把它吹熄了。
一片黑暗降临。世界寂静得好像只有他们俩。容若站在窗边。待到谢敏稍稍适应之后,觉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黑,窗口有什么白花花地照了进来。
"是什么光?"
"看来云开了。"容若看向窗外。傍晚之后有一些云层。现在可能散去了。
那是月光。以往的任何一天,谢敏都没有注意过,原来月光是可以这么亮的。
谢敏注视着抬头仰望走廊外夜空的容若的侧脸。被银白的月光洒满一脸的光辉。
而后,有些东西散去了,有些却更浓厚地聚结了起来。
"你在这里长大的?"谢敏问。
"没有,只不过每年都会来。"
交谈很快就终止了。容若脱了鞋袜,爬上床,钻进有些年头的硬硬的冷冷的被子,说:"我要睡觉了。"
"还很早啊。"谢敏掀他的被子。
"不早了。"容若正色道,"明天五点就要起床的。"
几乎是谢敏从来没有醒着过的时间段。
"为什么那么早啊?"谢敏只好躺下,因为被子很小,容若朝里面靠了靠。
谢敏抓住容若被下的手。容若抬起头,看着他。
"哦,不好意思。"谢敏若无其事地放开。
"嬷起的很早,她要去村尾的娘家看看舅公再进城,我要陪她去。"容若翻了个身,背对着谢敏。才一句话工夫,声音就已经含混了。
谢敏盯着那个瞬间陷入熟睡的侧脸。
还有很多话没说。还有很多事情不太明白。
算了,不急。
第十七章
如果说要在学校里选一个最喜欢的地方的话,容若的选择是夹在实验楼,男女生宿舍,以及他们部活动室所在的体操馆之间的那个生物园。里面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有一个小水池子。还有一个养蘑菇的房间。到了春天,贴俯在地面的草本会开花,容若叫不出名字的花。缠绕在生物园周围栅栏上的藤蔓也会开花,开的是橙红色的好像鞭炮一样的花。他曾经问过里边的连师父,连师父说就是叫鞭炮花。
秋天花不开了,养蘑菇的房间前有两科巨大的杨桃树,结满了杨桃。可惜生物园一到下课时间就关门了,时常经过的容若偶尔会被威猛发现他扒在疏疏的铁栅栏边流口水。
郭越某天问他要不要参加生物兴趣小组,周末的时候去生物园种蘑菇。
周末篮球队是不用训练的,尽管对蘑菇没有什么兴趣,出于杨桃还没过季,容若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当然威猛是不会参加这种和血气方刚完全没有关系的活动的。所以第一个周末,容若发现威猛的晴妹妹和他的同桌也去种蘑菇了之后,威猛简直郁闷到撞墙的心都有。
可惜兴趣小组是不能补报名的。因为种蘑菇用的木屑已经被辛辛苦苦地做好了,这个时候要加进来,就是等于不干活还想白吃蘑菇,谁也不干。
在连师父的默许之下,容若爬上了巨大的杨桃树上,摘杨桃。下面开心地拿着兜布接的正是晴妹妹和奚群。容若在树上摇了摇头,威猛,看来你们是没有缘分啊。
郭越辛苦地铲着木屑,挥汗如雨地看着玩耍的三人,喊道:"已经就剩4个人了,你们也不来帮忙一下!"
是的,其他的人在第一周锯木屑那会儿觉得没劲,说着到时候分我几个蘑菇都走了。今天容若看到人这么少的时候心想威猛也许可以借一下走掉的人的识别卡进来,决定叫威猛明天过来。
"好,等一下就来!"晴妹妹意料之外地开朗。
奚群把杨桃洗了几个,分给了辛苦劳作的郭越,以及从树上跳下来的容若。
"哇,好酸啊。"容若啃了一口,脸就被麻歪了。郭越同样地歪了。
"是啊,好酸啊。"王晴皱起眉头。
"我这个很甜。"奚群手中那个是最小的,有点畸形的,不料却是甜的。
"我咬一口。"王晴话没说完就直接咬上去了。奚群露出你欠扁的表情。
咳,还是不要告诉威猛好了。
"别吃了,快点装包,等下吃不了饭就惨了。"郭越干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