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羽不明白:「你为什麽要隐瞒?」
英仲笑得苦涩:「我到目前也只是能够自己穿衣物,再多就是自己坐起身,对我来说这还是跟废人一样!我厌倦了每个人对我期待的目光,我需要一点空间让自己思考接下来的路。」
「但这麽做会不会妨碍你复健?」
「目前做的全都是物理复健,就算离开这里我也可以自己完成,而且最重要的是我需要呼吸的空间,不然......不管我能不能再站起来,我都会先疯了。」那些失望的、期待的、渴望的太多目光,都让他没办法呼吸!不管是疗伤或自我放逐,他都迫切需要离开这个空间。
他承受这些眼光半年,已经太过疲倦。
清羽淡淡的说:「我明白。」这种感觉他也体会过,当初他身为东大的资优生却因为诊断出社会不适而被私下刁难,直到转学,他体会过这种被所有人期待又失望的孤立感。
没办法被任何人拯救,只能逃开,像是被逼迫到绝境的野兽,最後的下场只剩下攻击所有接近的人,变得谁也不信任......为了不沦落到那种地步,他们都一样,必须先自救。
从一个众所瞩目的天之骄子到如今遭逢巨变,英仲在一夜之间从云端跌入谷底,彻彻底底,而他没有歇斯底里,只是变得很沉默。
每次只要想到这一点,清羽总是感到非常好奇:「遇到这麽大的波折,你为什麽没有崩溃?如果我是你,我大概会疯狂,可是你一直都表现得很平常,这反而让人感觉更恐怖。」
英仲指著电视上正在投球的祈明:「这半年他没有来看过我,可是他送给我一个手套,代表他要在球场上等我。」他对清羽露出了很久不见的嚣张笑容:「我不想让我的男人失望,可是我还是需要调适,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走到他面前然後再一次跟他说:『我喜欢你』。」
清羽给了他一个绝俊的笑:「我明白了!」
<十二>之1
於是次日晚上,从晚餐时间到晚间巡视的这段时间,斋藤清羽推著轮椅带潘英仲从医院离开,踏上前往西雅图的旅途。
那夜在飞机上,英仲半年来第一次露出坦然的笑,像是松了一口气:「我好久没有这样呼吸。」
清羽笑了:「我有一个大学时代的朋友,我被退学的时候他还来送我,现在在西雅图当律师,我已经联络他了,他会提供你住宿的地方,剩下的就要靠你自己。」
「我已经有几次可以自己撑拐杖起来,虽然不是每次都成功,但是再多练习几次一定可以。」
「球季开打以後我没有办法常来看你,你自己多保重。」
「斋藤清羽,你是我这辈子最庆幸认识的朋友!」
「大学时代鉴定我的那个心理医生如果听到你这麽说,一定会吐血!」
「放心!就算他不吐血,我也会打到他吐!」
最後英仲独自一人留在西雅图,他唯一带在身边的只有一个皮夹和一个红色棒球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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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喜爱棒球热爱棒球没有棒球就吃不下饭睡不著觉甚至活不下去的棒球痴棒球狂......」转播台传来熟悉的不换气开场白,祈明坐在位置上摊开自己的笔记本,撑著头准备作笔记。
「喂!小明,我刚才好像听到你的手机在响。」
「一定是姘头在叫!」传说队史上最C的娘炮正在发骚,也不知道他的语气是在酸些什麽。
「你他妈脑子给我放乾净一点,不要每次要跟广森鹰打球就这麽三八!」孝哥发出老大哥的怒吼。
「不然他为什麽叫三八浪?」
「谁问你了?给我滚开!」
「我去接电话。」默默从一堆失去理智的人旁边飘过去,祈明早就习惯这种打打闹闹的气氛。
「喂?」
「英仲从纽约的医疗中心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他只留下一封信说自己一切安好,会定期报平安,要大家暂时别找他,他会回来台湾。」令雍淡淡说著这个消息,听起来一点也不意外。
「干!为什麽医院会让他跑掉?!」祈明脑中一片空白,然後是无法控制的愤怒!
「他如果真想离开,谁可以关得住他?」令雍在电话的另一端盯著电脑萤幕,然後收了一封MAIL,接著露出传说中的狐狸笑,但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冷漠:「就这样,顺便帮我跟丞非说今天我会去接他,再见。」
他脑子装屎吗?!这种时候行动不便,他能去哪里?他要去哪里?祈明把铁柜的门一把甩上,发出砰然巨响!
汉殷羊全队没人看过祈明这麽生气过,整个人根本就是气炸了!他怒气冲冲的从休息室内部走到牛棚,就看到大家脸色都怪怪的,也没人敢过去问他发生了什麽事,他一坐下就啪啪啪翻开笔记本,然後开始乱画,笔记本模范生暴走了。
今天的先发是睿乔,但是却不稳,才两局就丢了四分,牛棚旁边热身的洋将肃立康突然一脸痛苦的夹紧双腿,防护员冲过去,然後那个洋将就被抬走了......「鼠蹊部内侧腿筋拉伤。」防护员走回牛棚的时候,面部扭曲的宣布这个消息。
这是一个悲伤的消息,至於整个球队那些肩膀颤抖、脸部抽筋、憋得很辛苦的人都是大家的错觉,因为这真的是一个悲伤的消息!
「怎麽办?」投手教练是唯一为肃立康感到悲伤的人。
「小明,你上吧!」总教练耸耸肩,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其他人伤的伤残的残。
没有说任何一句话,祈明直接走到牛棚旁边开始热身。
留在牛棚的队友们看著祈明的背影,默默想著:广森鹰可敬的对手们,汉殷羊全队祝福你们!!
然後祈明从第三局开始接手,创造了三局之後的完全比赛,有人说如果当天是他先发,也许他可以创造出新一代的巨投传说......
但是那天获选当场MVP的祈明,连赛後专访都不甩,球赛结束後直接拿著包包走人!
当天赛後的汉殷羊巴士上面,弥漫著诡异的气氛。
各种诡异的揣测纷纷出笼──「他家人得绝症?」「他暗恋多年的女生嫁人了?」「他家养的猫跟外面的野猫跑了?」「妈的你们这群人的揣测可不可以符合时代潮流?!」
「啊不然现在的流行是什麽?」看「星星知我心」「花系列」「琼瑶系列」长大的熟男们同时转过头去盯著全队最年轻的队友。
「呵呵呵呵......」发出白鸟丽子的笑声,幼齿队友对著大家很认真的说:「一定他偷跑去验DNA结果发现自己不是爸妈亲生的孩子!」
「干!」「你是三力看太多喔?」「妈的谁叫你一直看乡土剧?」幼齿队友瞬间被大家殴打成猪头。
「一定跟潘英仲有关系。」在一片混乱的车上,蝙蝠的声音轻轻响起。
「你为什麽那麽笃定?」丞非用眼角暼他,有种无法言喻的隐然妩媚。
「从小到大,从我们认识小明开始,不就是只有潘英仲可以让他情绪失控?」蝙蝠率真的轻笑著,没有任何影射的揣测,单纯就事实来说,确实如此!
「是啊!」丞非浅笑著别过头去看窗外,其他人也停下拳头──其实大家都知道,只是一时没想到,会让他们的小明失控的,一直以来只有那个人。
<十二>之2
邵逸湄双眼红肿,勉强对他微笑:「你如果知道英仲的消息,请你一定要告诉我!」
为什麽潘英仲的下落邵逸湄谁都不问,第一个问的就是他?
潘柏昀在那阵子的某个午後也带著小孩来找他:「如果说我哥会联络谁,第一个一定找你!」
他不这麽认为,可是潘英仲家里的两个女人都来找他了!何德何能,他可以让她们这麽信任?
连过去亚兴的学长一起来找他,那些期盼渴望的眼光让他想吐:「英仲一定会找你,你一定要跟他说,我们都支持他!」
可是英仲没有找过他,内心深处,他比谁都还要沮丧,可是每个人却都找他。
他能去找谁?
在四面八方的压力之下,祈明选择去找自己的亲生哥哥,那个狐狸一般的男人。
每次进到广森鹰集团的总部,都让他感觉不舒服,可是这次他必须强迫自己去找苏令雍,感觉得到周围揣测的眼光,他选择视而不见。
总经理办公室内,令雍正看著手上的报表,一时间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祈明坐在沙发上,感觉有点局促──虽然他的身分是广森集团的二少爷,不过他跟广森集团真的一点都不熟。
令雍喝完半杯咖啡後,像是欣赏够了他的手足无措,才缓缓开口:「找我做什麽?」
他明知道!祈明在心底翻白眼,表面上却还是认真回应:「潘英仲。」
「他去纽约半年,你对他不闻不问,结果现在他失踪了你却来问我他去哪里,你觉得我会知道吗?而且你对他的关心,够真诚吗?」令雍的眼神无比犀利。
「我不觉得他在纽约复健的时候会想看见我!」祈明别过头,从他的侧脸透露出一股倔强。
「那你现在要找他,会不会太矫情?」令雍冷笑。
「我要找他还要什麽理由吗?」祈明表面上冷静,事实上已经快要气炸了!
「你凭什麽这麽理直气壮?你是他的谁?」令雍的眼神又杀又冷:「连他的家人都没办法找到他,你为什麽以为你可以?」
「因为......」他喜欢我!祈明瞪著令雍,却什麽都说不出口。
「你想要找到他,就自己努力吧!不过......」令雍轻笑:「我实在找不出任何你在乎他的理由。」那双狐狸般的眼神深邃而充满探索气息。
「理由,只要我知道就行了!」祈明知道自己来找令雍根本就是自取其辱!他乾脆自立自强比较快,於是潇洒走人。
「祝福你早日找到.........」眼见祈明消失在门後,他才眉眼弯弯露出狐狸般的笑:「你的另一半。」
「你真是个性格恶劣的人!」丞非从总经理办公室的浴室走出来,显然已经听了很久。
「我只是点醒他而已,这哪能叫做恶劣?!」明显的强词夺理。
「你真的不知道队长在哪?」丞非总忍不住怀疑,毕竟他始终觉得令雍无所不知──事实上十之八九令雍确实都能知道每件事情的真相。
「我在查,但是我就算知道也不会说。」对於自己的爱人,他已经学会坦白。
「你宁可看著你弟焦急茫然,也不要告诉他?」丞非挑眉。
「那是他们的故事,我绝对不涉入。」这是令雍古怪的坚持,多年来经历过这麽多别人的是是非非,他始终不涉入。
「我知道了。」丞非垂下眼,嘴角凝著诡异的浅笑。
就在这一瞬间,令雍收起所有真的假的应酬的工作用的笑容,凝视著丞非的脸:「你想管他们的閒事?」
淡然的扬起带笑眉眼,丞非语气温和:「我要插手你管得著吗?」
令雍又一次因为丞非而在看戏的过程中完全失去悠然的主控权,几分气怒的瞪视著丞非的脸,却找不出任何治他的方法,最後只能吻上那双微冷的唇:「我偏偏想管你。」
至於管不管得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十二>之3
「我没想过你会找上我。」越洋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带笑的嗓音。
「潘英仲在纽约这段时间,除了他家人以外就只有你定期去看他,和他有固定联系。」祈明倚在墙上看著骑楼外的倾盆大雨,握著公用电话的话筒,脸色有点疲倦。
「但是我没有任何理由让他消失。」
「也许是他拜托你,或者是你们之间有什麽协议。」祈明从口袋里掏钱,继续喂食公用电话。
「你这样一讲我就变成罪犯了,我会承认吗?」
「我不要你承认,只要你告诉我他的下落。」
「他会跟你们联系的,如果你懂他的话就不要在这个时候逼他,等他自己出现在你们面前。」
「......」祈明抬头看著灰色的天空,雨不停落下:「我必须找到他,因为我所认识的他,有可能会躲我们一辈子,凭他的脑袋,一辈子想不通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换电话另一端的人沉默了,那人开始思考自己对英仲的认识是不是不够深:「我只能跟你说,他还在美国,至於他现在确实的住址,我也不知道。」
「谢谢。」
「等一下,我觉得有件事情你应该要知道。」
「什麽事情?」
「他喜欢你,一直都只有喜欢你一个人。」正常人听到这件事情,一定会很感动吧!远在日本的社会不适者觉得自己帮了潘英仲一个大忙。
「他......」祈明原本慵懒的眉眼,突然迸射出无比锐利的杀意,雨下得更凶了!「他告诉你,他喜欢我?」
「而且他跟我们全队的人都说过,後来总教练为了要让他季後赛的表现好一点,还透过关系去跟你们投手教练要了你用过的毛巾给他,你都不知道那次他多猛,投完一下来马上抱著毛巾一直摸,我们XX教练摸援交妹的腿都没那麽色!」社会能力低下者,真的是一个人形武器,不自觉又害死了一个人。
「谢谢你转告我,我会自己去找他,再见。」天空响起了一记闷雷,苏祈明默默在心中发誓:他妈的我没把他抓出来揍成猪头我这辈子都不甘心!
过了一个星期以後,潘家收到了从美国寄来的一个信封袋。
潘英仲寄的,内容是他已经安顿好,目前正过著自我沉淀的生活,要大家不用找他,他会定期寄信报平安。
给家人的,只有一张信纸,另外信封袋内的一封信,署名小明。
邵逸湄拿给祈明的时候,摇著头叹息:「女大不中留啊!」然後人就走了,剩下祈明一个人石化在客厅。
其实潘家的人真的都很谜,祈明再一次这麽深深觉得。
那封信里面,「我喜欢你」写满了十张信纸,其他什麽都没有,搞得很像电影里面的恐怖骚扰信。
这就是那个男人的示爱方法,坦率又笨拙,就是这样的他,才会让他挂记在心头二十年。
「你还要再拖下去吗?」慈玮不知道站在厨房边已经站多久了。
「怎麽了?」祈明反而不懂为什麽慈玮要这样问。
「他喜欢你那麽久,而且都没有跟任何人有过暧昧,男的女的都没有,这麽多年他也算是很用心在喜欢你了。」
「......」如果是以前年轻的他,一定会很不客气的对她吼说不甘你的事,可是现在的他却的感觉到她像一个「母亲」,给他体贴和包容,反而是他不懂她的想法:「你不觉得这样很奇怪?同性恋......一般家庭不是很排斥吗?」
「你在乎这个?」慈玮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
「多多少少。」
「但是我看到他对你很用心,连我这个局外人都觉得很感动,虽然我不是你的亲生母亲,没资格说这种话,可是假如有个人这样认真的喜欢我的小孩,我一定不会反对!」
「你什麽时候发现的?」祈明不懂,难道是刚才他摊开信看的时候被她看见了吗?
「你觉得......我们两家人有谁看不出来的吗?」慈玮很委婉的反问。
「说得也是。」会问这种问题是他蠢了,他早就想到大家或许都知道了,只是心照不宣,毕竟英仲从以前对他就好得过头了,加上他从日本回来第一个找的就是他,再看不出来的人就是智商有问题。
「大家都不会干涉你们,可能一开始有人反对过,但是过了这麽久的时间,没什麽好再吵的了!」慈玮笑了:「把他带回来吧!」
「嗯!」他也给她一个微笑,她才发现他早已摆脱青涩的年少张狂,不知不觉已经是个伟岸的男人,英挺又俊秀。
那天傍晚祈明一个人回到国小母校,盘腿坐在那棵老榕树下把玩著手中的棒球,他听著周遭不远处传来的嬉闹声,什麽都不做,只是单纯享受著微凉的风。
喜欢......不管是喜欢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情,都是这麽简单的事情。
躺在老榕树的气根下,看著上头射下的点点光芒,他想起「花样年华」里面最後梁朝伟用双手圈起嘴唇对著树洞诉说秘密的那一幕,他们的树是激情又压抑的,而他和潘英仲的树,天真又温柔。
没什麽好再别扭的,就承认吧!其实自己也......喜欢他。
他们都一样,一直喜欢著。
老榕树细细的气根在晚霞的风中轻轻摆动,祈明微笑著,闭上双眼回忆。
<十三>救赎(H)
球季结束後,祈明一个人戴著他那泛白的旧棒球帽、拎著包包就搭上飞机,距离英仲失踪已经半年多,时序也进入微冷的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