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常常去看你的......」
(十二)
江诗并没有去打开公事包以及查探木盒里面到底是什麽宝!他一直认为不管阿土伯是生是死,这些都是属於他的私藏,自己没有任何资格动到这些东西。
阿土伯已经溜去阿土婶房间去见他亲爱的牵手仔,没过几分钟,江诗的房门就响起了敲门声,是白勤。
「阿土伯叫我来找你。」
白勤似乎在脸红,江诗默默地望著他,看著他白皙的脸蛋上晕著两朵浅淡的粉红云彩,很可爱,也让他很心酸。
他们都是爱情的生手,面对感情一样的懵懂,他们都一样被动,面对彼此的时候,常常不知所措。
如果不是阿土伯老是在他们耳边聒噪,或许他们只会畏缩的当作是一场灵异的邂逅,不敢跨越自我的那份悸动。
江诗忽然把他拉进自己的怀里,给了他一个很深情的拥抱。
「勤,我突然觉得好难过......」
白勤在他怀中轻叹,双手温柔地环抱住他的腰际,轻轻地将脑袋依偎在他肩头。
「阿土伯......是个好人......」
「他知道这整间大房子里只有我们两个可以信任,所以他叫你来。」江诗扶正了他的肩,认真地对他说。
白勤有些哀愁,因为过去几天,他知道自己对阿土伯并不热情。
「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麽好......」白勤垂下头,口气很挫折:「我不知道我哪里值得他信任,我抗拒他对我的友善跟热情,甚至连阿土婶对我的好......我都不知道该怎麽应对......」
「可是你单纯又善良,阿土伯是看最清楚的。阿土伯跟我说,是人就会很复杂,可是他在我们两人身上看见最难得的,就是我们很乾净。」
「另一个意思也可以说我们比较蠢罗?」
「不是啦!」
「呵......」白勤又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压抑不住语气中的悲伤:「这是第一次,我对一个丧家的往生者感到难过......」他深吸了一口气,续道:「谢谢你......」
「干吗谢我?」
「谢你让我重新找回感动......」
习惯了冷漠,只是一种习惯,却不代表他学会放开。是江诗过分单纯的热情感染了他,是江诗近乎天真的坦率唤醒了他,就算他再怎麽佯装坚强,原来他也只是个渴望温柔拥抱的小娃儿罢了。
江诗和阿土伯一样,都拥有阳光般却不炙人的温暖,在他们的笑容之下,总能让旁人感受到对於生命的深层感动。
而白勤失去这样的感动已经太久了,久到当他拥抱住江诗的时候,都忍不住害怕自己是不是有资格沁取这份温暖?
「我们能为阿土伯做些什麽呢?」白勤叹道。
「你想阿土伯最想要的是什麽?」江诗反问他。
「应该是见阿土婶一面吧......」
「没错!我们帮他想办法!」
「什麽?」
「走!」
□□□¤□自¤由¤自¤在□¤□□□
阿土婶坐在床上,微蹙著眉看著端坐在面前的江诗和白勤。当然还有他看不见的阿土伯,现在则是双手托著圆滚滚的脸颊蹲在地上仰望著阿土婶,嘴里还不时发出「怎麽看还是我家牵手可爱」的碎碎念。
「你们......还不睡哦?」半夜在这里大眼看小眼不觉得有点诡异吗?
两人对看了一眼,也不知道该怎麽启口。
「阿土婶,我跟阿勤......有事想跟您说,可是不知道该怎麽说......你可能会觉得很奇怪,其实我自己也觉得蛮奇怪的,我......」舌头打结,江诗投了一个求救眼神给白勤。
他也不知道该怎麽说明啊!白勤抿了抿嘴,决定直接坐到阿土婶身边,挽著她的手柔声问道:
「阿土婶,你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阿土婶微笑著点点头,拍拍他白皙的手背。
「好多了。你刚刚一走,我就觉得心安很多,我一个人坐著安安静静的想了很多事,有一种感觉......好像阿土就在身边一样。」
「没错!我一直呆在这里哦!」阿土伯兴奋的叫著。
白勤温柔的笑了,尽量以一种平常而平稳的语气回答她:「其实,阿土伯真的没离开过。」
一旁的阿土伯猛点头。阿土婶没有他们想像的惊愕,反而是意料外的平和,她甚至笑著点头说:
「我知道。」
「啊?」这是江诗跟阿土伯同时发出的声音。
「我感觉的到......其实他没离开过......」阿土婶垂下头,眼眶又湿了:「一定是有让他走不开的事吧......我听人家说,会流连人世间的往生者,都是因为有牵绊才不想走......」
「阿土婶,你相信我跟江诗看得到阿土伯吗?」白勤正色地对她说,果然拉起阿土婶的泪眼婆娑。阿土婶愣愣的望著他,彷佛听不懂他的话语似的。
「而且这几天,我们都一直跟他相处著。」看见阿土婶一脸的不敢置信,白勤看了一眼在旁打转的阿土伯,直接对他说:
「阿土伯,你跟阿土婶结婚几年了?」
「五十五年!」阿土伯回的铿锵有力。
白勤别过头微微笑著对阿土婶说:
「五十五年对吧?他说他还记得你们的结婚纪念日,是农历的六月初七,刚好隔一个月就是你的生日。还有......你要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当天晚上你阵痛,结果他以为你吃坏肚子,还跑去西药房买正露丸给你吃。还有......他第一次没有回家过夜,因为醉倒在乡民代表阿万家里,结果第二天回家之後你装做什麽事都没发生,其实你让他在房间里睡了三天的地板......」
阿土婶早已经泪流满面,这些陈年往事、这些平凡不过的生活点滴、这些只有他们老夫老妻之间才知道的小秘密,这时从白勤的口中说出来,居然是椎心的让她痛哭失声。
「阿土婶......现在阿土伯正抱著你,你感觉到了吗?」白勤柔声说,眼泪跟著落。
这是他真心动容的眼泪,是他已经遗忘了非常非常久的眼泪,他看见阿土伯老泪纵横的张手拥抱著他心爱的老妻,失去肉体的相拥,却是跨越天人交隔的温柔。
这一点都不梦幻的拥抱,却让他热泪盈眶。
「勤......」江诗走近他,双手搁在他微颤的肩头上。
他为他的眼泪而心疼、却也为他的眼泪而喜悦,因为他终於流出了眼泪,那代表他真的走出了冷漠的雪原,他开始溶解了内心脆弱的那一面,是真实的真情流露、是珍贵的真诚感动。
「我想......阿土伯不会有遗憾了。」白勤破涕为笑,悄悄地将整个背靠近了江诗的胸膛。
「所以我想......我们是不是该离开了?」
「好......」
「明早,我就去报案。」
「好......」
「回来的时候,好好的送阿土伯最後一程。」
「好......」
「我还想去跟阿水伯谈一谈。」
「好......」
「然後告诉阿土婶有关阿土伯私房钱的事。」
「好......」
「最後最重要的,就是要跟凤姐提我们的事。」
「好......」
「都好吗?」
「都好......」
「你不阻止我吗?」
「不。」
「为什麽?」
「因为我相信你。相信你所做的,都会是好的......」
(十三)
江诗秘密到警局检举之後,马上赶回林家欲见阿土伯最後一面。他呆站在灵堂旁,看著白勤跟在凤姐旁边,默默地低著脑袋流眼泪。
好像是要把这几年封锁住的泪水一次顷泄一般,白勤从昨晚到现在眼泪都没停过,看的江诗好不心疼,他知不知道他再这样哭下去,眼睛都快肿成小笼包了。
「江哥!」黏人的小麻烦又贴过来了。林小湘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仰著小脑袋撒娇:「你一大早跑去哪里?害人家都找不到你!」
「我......」被你抓到我还能出门吗?江诗流下一滴冷汗,尴尬的笑了声:「我出去透透气。」
「江哥,你最近很怪!」斜睨著他。
「有吗?」
「有!你在躲我!」
这是正常的......江诗不自在地褪去她扣在自己臂上的小手,还是保持绅士礼貌的对她说:
「小湘,现在是阿土伯的超度仪式,不适合聊天吧。」
「谁说我在跟你聊天?我是在跟你谈重要事!」
哦!他倒是听不出是什麽重要的事?
「江哥,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喜欢白勤?」问的有够直接,害江诗当场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是不是嘛?」又抓住他的手臂摇晃。
深吸了一口气,江诗红著脸回答:「是!」
哦哦哦!灿烂的太阳升起,林小湘额上的腐魂头巾迎风飘扬著!果然不出我所料啊,哈哈哈哈哈!腐女万岁!小湘在内心咆哮嘶吼著。咳~但,该问的试探还是要问。
林小湘瞪起眼来低吼:「他是葬仪团耶!」
江诗微蹙眉,一脸的那又如何?
「没学历没背景的!你是不是疯啦?」呜呼!江哥,我一点都不想这麽讨人厌,你一定要明白我的苦心啊!
果然,江诗的眉头拧的更紧了。
「那很重要吗?」反问她一句。
「为什麽不重要?他配不上你!」我为什麽要演这种角色?林小湘内心在淌血,可想到她将成就一桩动感美事,她就为自己感到骄傲!
她的直言直语果然成功的恼怒了不知脾气为何物的好好先生江小诗。江诗沉下脸来,冷冷地回她一句:
「我觉得是我配不上他。抱歉,我先离开。」
他一走,小湘的脸部线条立刻松懈下来,取而代之的无法抑制的窃笑。哦呵呵呵!实在是太黯然太销魂,我一定要把这个故事写下来啦!
何必把话说的这麽难听?又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呢?江诗一离开灵堂就後悔了,他跟白勤的相爱不需要跟任何人交代,他只想结束这一切,然後细细地计画他们之间的未来。这是第一次,他非常认真的想要规划往後的人生呀!
他很想再见阿土伯一面,他很想念他的大嗓门和吹牛皮的模样,尽管跟他相处的时间这样少,却丝毫不减他们之间建立起的浓厚友谊。
人生无常,生死往来,照理说他应该看的很开。可唯独对阿土伯,他居然比林家家属还要悲伤。
他突然觉得累了!这样的悲伤太浓重了!他突然可以理解当初阿勤为什麽要封闭自己了!这样的状况如果一再上演,他没有那麽多精神可以承担这样的痛!
默默地绕回灵堂的另一边,看见白勤正好起身来跟著凤姐一帮人完成最後的仪式。他看见他美丽的脸上淌著透彻的泪水,他相信那是给阿土伯最感动的离别礼,也相信阿勤在心中已经对阿土伯说了许多他想听的话。
所以此时,白勤缓缓的回头,泪蒙蒙的眼交会了他深情的注视,他们在彼此眼中看见了对方最乾净的灵魂。别人看不见的,都只有在他们的眼神中交融了......
(十四)
「虾密啊?」凤姐向来就很戏剧化的脸部表情,这会儿在听到江诗对她表明跟白勤交往的决心後,更是夸张到一个淋漓尽致。
似乎早料到阿姨会有这种反应,白勤默默地垂下头,一声不语的看著自己置於膝上交缠的手指。
他一直以为他的人生就这麽跟著阿姨走下去就好了,他没有任何青春梦幻跟白马王子恋爱的幻想,也没有规划过所谓幸福美满的将来。阿姨甚至跟他说像他们这种行业的人别奢想嫁娶,有钱赚比较实际,他也从没表示任何意见过。那都是因为,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谈恋爱,而且,是跟这样一个可爱的男人在一起......
江诗站了起来,跨步向前激动的握住凤姐的手,那双澄澈而诚挚的眼眸别说少男少女看了心慌意乱,连凤姐这样的欧巴桑都要心神荡漾了一大下。
「凤姐,我并没有要阿勤离开你的意思。我只是希望能带阿勤到台北去,或许你觉得我们只是因为这几天的相处一时冲动而已,可是我可以跟你保证......我真的好喜欢阿勤,我真的很想跟他在一起。」一口气说完,他的脸都红透了。
白勤怔怔地抬起头来看著他,有一种就算凤姐当场翻脸拒绝掀桌走人他也愿意跟他私奔去的热血感动。因为他知道,江诗不是个会主动的人,甚至不是个勇敢的人!
不!谁说他不勇敢?他可以因为看透了这虚伪的美丽世界而抛下一切;他可以舍弃名利双收的优渥生活而远走他乡;他可以不在乎他人眼光只做自己想做的工作;他可以不畏惧自己这样的灵异体质还乐於跟鬼魂做好朋友;他可以因为爱上一个人从一只呆头鹅变成一名斗士!
谁说他不勇敢......真正不勇敢的人是自己......
他从没为自己的人生争取过任何一丝机会,他从没为自己的未来发出任何声音。他从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但他也从没过问;他从没见妈妈笑过,可他也不懂关心。
妈妈希望他的是女孩,所以他就留长发;阿姨希望他去哭,他就跟著跪。没有人看出他其实很寂寞,没有人问过他想做什麽?更没有人看见他哭不出的眼泪。
只有江诗看见,只有江诗心疼,只有江诗懂得......他冷漠的外表下那颗非常无助的心灵。
他是个好人,是个跟他在一起你会觉得世界和平的人!所以当白勤听见他居然对凤姐坦承自己是个喜欢男人......而且喜欢的男人就是他自己的同性恋时,白勤真的有一股想哭的冲动。不只是想哭而已!那是他第一次,想大声的反抗自己的命运。
白勤突然站了起来,吓到大眼瞪小眼的江诗和凤姐。他整个人在颤抖,总是略显白皙的精致脸庞,此刻难得胀的通红。可,三个人怔怔相望,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该死!说话啊!大声的说出来!说你厌倦了这样的生活,说你要跟江诗走,说你跟江诗一样......因为真的好喜欢好喜欢,所以好想好想在一起......
「阿......勤?」不会瞪著眼睛昏倒了吧?江诗有点担心的看著他。
「阿勤,你年纪还小什麽都不懂啦!放心交给阿姨,阿姨会帮你处理的妥妥当当!小诗一定是瞎了,不是,疯了才会拉著你来跟我说这些话。你想也知道嘛!你们都是男孩子,哪有什麽喜不喜欢的?我说你这种症头哦~」伸出肥滋滋的短手指著江诗,凤姐眯起晕著大红色眼影的双眼阴森森地对他低喝:「一定是卡到阴了啦!」
「我没有!」江诗握住她的手,神情正色道:「我是认真的!真的!」
「好好好!我没说你不认真。你等一下到阿义师那里,他收惊很厉害。」
「凤姐。」江诗一声哀嚎。
「阿勤!」凤姐却是一声尖叫。吓的江诗往旁一看,下一秒就是跟著凤姐惊叫出声:
「阿阿阿......勤!」勤字才出口,江诗的愕然双眼差一点就要瞠破了眼皮,当倏然飘落的柔软发丝掠过他惊骇的瞳孔时,那瞬间飞散的长发好像是勒住他的脖子似的让他无法喘息。
白勤握著一把大剪刀,毫不留恋地抓起自己一头过腰长发就剪了下去,他甚至连眼都没眨一下,只淡淡地对瞠眼结舌的凤姐说:
「这头发我留够久了......」松开还握於掌心的发丝,落错在肩上的凌乱长发参差不齐,披泄在他单薄的肩上,更显的削瘦。
「我还小,什麽都不懂......要到多大,才算懂呢?你不许我交女朋友,我不交。你不准我过夜生活,我不过。可是你不要我长大,我很困惑......阿姨,小诗如果是因为疯了才喜欢我,那麽......我一定也跟他生了一样的病。」
「勤......」天啊,真是太感人太垂泪,如果凤姐再继续泼他们冷水,他就抢过白勤的剪刀以死相逼!
「你们真的是头壳坏去了啦!」凤姐一声狮吼,再度震惊了两人。「你们......唉呦,我头痛!阿勤啊,虽然你很漂亮,走到哪里总是一堆色鬼跟在你屁股後面流口水,阿姨我是见一个砍一个见两个砍一双,阿姨不希望你太早谈恋爱是担心你,你那麽内向那麽安静,还是乖乖呆在阿姨身边就好啦!」
「我没说我想谈恋爱,我只是想跟江诗在一起。」白勤拧起眉,颤颤的抖著唇说,这毕竟是他第一次跟凤姐顶嘴。
「是有差吗?」
「不一样。我想跟江诗在一起,是那种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不是一时的谈恋爱而已。我想去看看这世界,我还想学更多我没学过的事,我更想过自由的生活,这是只有江诗可以给我的,只有他懂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