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飞絮----荼谜
  发于:2008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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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令雍大学四年级下学期最後那半年,丞非和他没有再单独见面过,顶多只是远远望见或擦身而过,但丞非多多少少也听说了风声,柏昀怀孕了,两人准备在令雍毕业後就奉子成婚。
在风光明丽的四月春天,丞非接到他们的喜帖,婚期就定在六月中旬,以两大富豪联姻的大手笔,排场稳定是差不到哪里去。四月的风还有著乾净的清冷微寒,丞非坐在操场边看著手中醒目的红色喜帖,看著苏令雍三个斗大的字烫金在红色帖子上,突然想起了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在春天。
很久很久没有闻到令雍身上的味道,那曾经让他深深迷恋、难以忘怀的香气,他身上的气息总是让他著迷沉沦,如今他却一点也想不起那是怎样的香味,他记得曾经问过他用哪一牌的香水?他却只是痞痞一笑:
「香水是种很诡异的东西,每个人擦起来都不一样,跟你讲也没用。」是了,他後来才知道他没骗他,一样的香水擦在不同人身上就是会有不同的味道,所以他一辈子再也找不到另一个人可以跟他擦一样的香水、散发相同的香味,原来有些事情再怎麽模仿也学不来,就算擦一样的香水也没有当初那种令他神魂颠倒的味道,清冷的、乾净如琉璃的、若有似无的香味,或许那样的香味永远只能停留在记忆中,一段名为「幸福」的清冷幽香。
然而,事实证明他就算没有那样的香气在身边,一样可以活得很好,只是他发现自己多了一些习惯:他会习惯性的盯著很少人打的手机发呆、查看空无一物的简讯栏;在操场上练球的时候也会习惯性的瞄著操场外来来去去的人影、以为会有熟悉的人经过;睡觉时明明只有一个人睡,他也会习惯性的占据床的半边、留下另一半的空间。
他没有哭泣过,他也没有恨过,他没那麽多强烈的情绪冲突,有的只是疑惑,他不知道为什麽令雍那麽突然的抽身,快得他措手不及,也不懂为什麽他会找上柏昀,他明明说过他对柏昀没有兴趣,他也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如果他真的要对柏昀下手根本不必等到现在,所以他不懂他在想什麽。
但他心中还有一道声音质问著:事到如今他的背叛已经无须任何理由,变心还需要事先通知吗?那个风一样的男子本来就捉摸不定,而且他们早就说了各取所需,谁也不必怨谁,他还在期待些什麽?他编出来的藉口吗?他连花心思去编什麽藉口都不用,他想得未免太过天真。
喜帖的背面写著一行字迹,行云流水般的笔迹来自苏令雍的手笔,那男人连字都好看得过分,他写著:我想你,那天我想见到你。
「那天」是哪天?结婚那一天。
丞非的拇指轻轻抚摸著那行字,轻轻笑了,无奈的、冷然的、嘲讽的微笑著:苏令雍,你会不会对我要求得太多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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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喜帖後没几天他就回家去了,他想念他的母亲,或许受到伤害的人总是会想要回到家里疗伤吧!他选择在那个星期搭车回家看他妈妈。
当他走进巷口时,远远就看见自己家的小面摊冒出白色的蒸气,白色雾气背後是他母亲忙碌的身影,即使忙碌却仍美丽娇豔,打从他有记忆开始就没见过他父亲,而他母亲也从未讲过任何有关他父亲的事情,他是个早熟的孩子,很早就学会不问某些事情,以免添加母亲的麻烦。
「我回来了。」走到面摊前,他笑著跟母亲打招呼,很自然的将自己的包包放在椅子上,卷起袖子帮母亲端面。
「你也不讲一声就这样跑回来,家里没有什麽菜,怎麽帮你补一补?」美艳的于妈妈一边忙著煮面一边笑得合不拢嘴,她的喜悦溢於言表。
「不用那麽麻烦啦!」
他转头看著母亲的脸,却在那双深邃的眼瞳里面看到一种了然,一瞬间他彷佛有种感觉:他的母亲对他的事情了如指掌,包括他为什麽突然跑回来。
他马上别过头去,继续在客人间穿梭,一边收拾桌上的残渣一边帮新来的客人端面,偶尔看见熟面孔也会微笑著打招呼,一切都跟以前一样,没有任何改变,只除了他变了以外。
忙了一整天,入夜之後他洗完澡一个人坐在书桌前看书,他母亲敲了房门之後走进来,他把书阖起来,回头给他母亲一个笑脸:「你还不睡?」
他母亲走近他身後,从後头轻轻环抱住坐在椅子上的他:「小非你长大了,有些事情似乎也应该让你知道了。」
「你这样好像以前给我上性教育课程的时候一样。」他笑著抚摸母亲环放在他肩头的手。
「二十年前有一个阿美族女孩到大城市去工作,遇上了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平地男人已经有了家室,可是女孩还是跟他在一起,然後女孩有了孩子,平地男人要女孩打掉孩子,女孩不肯,一个人跑回到花莲的海边过生活,後来女孩生下了一个孩子,带著孩子回到城市去工作,开起了面摊做生意,很庸俗的故事,可是女孩很庆幸当初她没有拿掉孩子,她以她的儿子为傲。」语气攸远得像是在说一个遥久之前的故事,可是丞非感受得到母亲双手的颤抖。
「我也以你为傲,我从不认为自己没有父亲又是原住民有什麽好自卑的,因为我有你,你是我最骄傲的妈妈。」
「帮你取名叫做丞非,是因为你承受了非战之罪而出生,那是我的错却害你背负了原罪,我很高兴你那麽上进,不管发生什麽事情,你都是我引以为傲的儿子。」
丞非低下头不说半句话,他实在没有脸面对母亲,他虽然很认真在棒球场上有所表现,但是他却......男人跟男人,他怎麽能够在他母亲面前说出他过去四年跟苏令雍纠缠不清,而且还爱上他?他无法辜负母亲的期待。
「记住,不管你的选择是什麽,你都是我最棒的小非。」她将他的头抱在怀里,抚慰他疲累的身心:「你是我的小非,我怎麽会看不出来你有事情?从小你就聪明早熟,在外面受欺负也不会回来跟我说,不过我都知道,也帮你在那些孩子跟他们父母的面里面加了一点『好料』,帮你出一口气。你看起来好像什麽都不在乎、什麽都不放在心上,可是我知道你很重感情又死心眼,你跟妈妈太像了,所以你受伤妈妈都看得出来。」
丞非闷在她怀中不吭声,可是她感觉到自己怀中湿暖的气息,倔强的丞非毕竟不像外表一样潇洒,他会受伤也会痛,可是他只能忍下一切,把所有情绪都发泄在棒球上面,这半年来他疯狂的打球,打击技巧进步许多,连教练都对他的打击技巧十分赞赏。
他只能藉著打球忘记一切,只有练球的时候才能忘记被伤害的事实,他不可能将令雍的事情说出来,於是他只能不停的打球,藉著挥棒的动作把所有思绪都平复下来。
「我觉得好累。」丞非的声音带著浓重鼻音。
「上礼拜我有接到一通电话,是你那个高中学长英仲,他说他放假回台湾就打电话来问候一下,还问你的情况,我叫他直接打电话给你。」
「我没有接到他的电话。」
「他在电话里面有问我说......你要不要去日本打球?他们教练团里面有人曾经接触过你,想要让你到他们球队去打球。」她拍拍丞非的头:「如果有机会去外面闯一闯就去吧!闷在台湾也不是什麽办法,出去走走也许可以让你放松一下,视野也会有差。」
「那就剩下你一个人在台湾了。」过去也曾经有几次出国打球的机会,但这是丞非第一次认真思考出国的问题,他唯一放不下心的只有孤单的母亲。
「去吧!去试试看,既然有才能就不要埋没了,不管结果是好是坏,你都曾经尝试过,打球的日子就那麽几年而已,不要让自己有遗憾或者後悔。」对於一个母亲而言,孩子的成就是一种光荣,就算这种成就来自於她的孤单。
丞非的手在颤抖,缓缓收紧的十指抓皱了母亲的衣服,无声的他紧攀自己的母亲颤抖著,很多情绪他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可是他的激动全都传达到她身上,她轻轻安抚著丞非:「该是你去飞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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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要去日本打球的隔天他亲自拜访了英仲,两人约在亚兴高中的球场上见面,两人不约而同的都带了球具出现,看见彼此的装备时,他们都笑了。
英仲的气质还是一点都没变,留长头发的他更像个海盗,落拓爽朗的笑容增添了过去没有的成熟魅力:「你还是一样嘛,那麽性格。」
「你变帅了!」丞非向他行了个童军礼,笑得洒脱率性。
英仲站上投手丘,对著丞非微笑:「先接我十个球吧!」
丞非耸耸肩,不置可否的他站上打击区,两人都先热了一下身,接著开始彼此的投打对决,看似轻松的背後有著他们两人都很清楚的意义:这次的对决是个考验,英仲会让丞非看看日本职棒的实力。
英仲只用两种球:直球与伸卡球,但是伸卡球本身的变化却让丞非暗自心惊,内外角的变化搭配速度快慢,造成打者视觉上的误差,加上恐怖精准的控球能力,偶尔穿插个球速一百五十的快速直球......这就是英仲在日本四年的成果吗?丞非缓缓微笑,但是他的眼神却变得认真锐利。
很有趣!英仲看著丞非从第一颗球打到第十颗球,一开始他只是站在原地观察,接著他开始抓出棒的时机,虽然挥棒落空却让英仲心跳漏了一拍,因为他如果提早一点点打那颗球恐怕就出全垒打墙了,一颗接著一颗,英仲清楚的发现到丞非的实力已经足以跟职业棒球选手相比,十颗球里面被打到六颗,其中有三颗是安打球。
「阿非你真的进步很多喔!」
丞非偏著头对英仲笑:「你也不差啊,目前我们队上的投手已经没有人可以压制我的打击了,你让我有种全新的体验。」
「少猖狂!」英仲抬腿想要踹他屁股,却被他闪了过去。
「哇哈哈哈......」丞非一边笑一边闪,两人就像高中时代一样笑闹著,时光彷佛回到从前,那一段他们都很快乐打球的时光。
「我们一起去日本吧!」英仲突然认真的拍拍他的肩,用一种难得正经的脸面对他,他笑著回答:「好啊,不过你别用这种正经的脸跟我讲话,我会觉得很猥亵。」
「你找死啊!」英仲双眼一瞪,正经不到三秒钟就又赏了丞非的脑袋一颗爆栗。
两人打打闹闹玩了一下子,英仲才对著丞非说:「我六月中会回来,等喝完喜酒再一起去日本,我已经订好机票,宴会完隔天早上七点飞日本的班机。」
丞非的笑容有那麽一瞬间的僵硬,不过也仅是一下子而已,他别过头去取笑英仲:「你确定那天起得来吗?」
身为新娘的哥哥,又是新郎的好朋友,他不被灌酒灌到昏倒才怪,隔天早上的飞机怎麽可能爬得起床?
「不睡就没有起不来的问题啦!」他的笑容很欠扁。
丞非无语,确信这果然是英仲做事的风格。
「你和令雍也很好啊,他一定会灌你酒的啦!别看他那样子像个气质少爷,他千杯不醉,喝酒跟喝茶一样。」
「我跟他交情普通而已啊,哪有很好。」至少他就不觉得他们现在的情况叫做「很好」。
「我昨天去找他,聊天的时候他还说你最进近步很多,他那个人没血没泪,会注意你的状况就代表他当你是好朋友,只是他嘴巴都不讲。」英仲一点都没发现身边的丞非脸色不对劲,迳自谈著昨天跟令雍见面的事情。
丞非耸耸肩:「本来就是朋友,不然我怎麽会去喝他的喜酒。」
「随便你们,谁管你们到底是好朋友还是什麽其他的,我这麽久才回来,不请我去你家吃面吗?我很想念于阿姨的手艺耶!」想他在日本数年,每当他看见拉面总会忍不住缅怀起于家的小面摊,吃来吃去还是简单的面食最好吃。
「走啊!」肩膀一拍,丞非二话不说就领著英仲回家吃面去。
那一次见面後英仲就又飞到日本去打拼他的职棒事业,丞非也回到学校过著跟以往一样的生活,唯一不同的是他又更加认真的练球,没有人知道他心中打的是什麽主意,而他却已经下定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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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花开得很张狂,那嚣张的豔红色像是对夏日骄阳的一种挑衅,流墨飞舞般的树干上燃绽著炫丽的红色烟火,点点嫣红像是提醒著校园学子们,这又是离歌轻奏的六月时节。
毕业典礼那一天,丞非其实是不需要到场的,属於大四毕业生的日子跟他没什麽关系,但是他还是去了,站在礼堂角落看著毕业生代表致词,那道挺拔俊秀的身影从人群中出列、踩著自信从容的步伐走到讲台上、执起麦克风开始致词,而丞非只是站在看台角落冷冷盯著令雍站在讲台上致词的身影,他知道自己这样很无聊,两人算算也有半年多没见过面,这个时候他才站在这里看著他的身影,感觉真的很傻,好像自己是个弃妇,傻傻的站在角落看著抛弃他的前夫。
令雍应该是很认真站在讲台上致词,理论上应该是如此,但他的眼神却不自觉在场内每张脸孔上逡巡,直到他对上看台角落那道冷漠的眼神,他才停止游移的眼神。他嘴里讲著稿子,可是眼睛却盯著对面看台上的另一双眼睛,两人就这样隔著全部的毕业生遥遥相望,谈不上含情脉脉、你亏我欠或是有的没的情绪,他们就只是这样冷冷相望而已。
「感谢师长们大学四年来的谆谆教诲,在此至上最深切的感谢。」念完了稿子上最後一句台词,他应该是要做一个完美的结束然後走下讲台才对,可是他却停顿了一会儿,墨黑色的眼瞳沉盪著一些漂浮的情感,接著说出一段不属於稿子上的脱序台词,他微笑著说:「还有,我要特别感谢现场的某个人,在我思念他那麽久之後终於愿意出现在我的毕业典礼上。」
原本昏昏欲睡的毕业生们听到校园白马王子说出这一段脱序的告白,眼睛全都瞠大,毕业生席间传来一阵骚动声,每个人都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低声讨论著,还有人爆出一两声响亮的口哨声,大家的眼神都在找寻观众席间公主的身影,然後大家没有失望,找到了产後不久的潘柏昀,而柏昀只是低下娇豔的脸庞,不好意思的接受大家的注目礼。
「我曾经说过当他不在我身边,我就会想念他,而他不相信我,现在我要在大学毕业前的最後一刻对他说:我想你,很想很想你,不管你相不相信!」令雍的表情有些慵懒、有点随性不羁,可是他的眼神却很明确的纠缠著丞非的眼睛,他不管底下几百人心中怎麽想、眼睛看的是谁,他只知道自己对谁说了这些话。
没有人知道,他这段话是对谁说的,每个人都已经认定他话中的对象是看台上的柏昀,这个世界不就是这样?人都只愿意相信自己认定的答案,也相信绝大多数人的共识就是真实,然而真相真的如此简单吗?令雍轻柔的微笑了。
丞非不晓得自己应该要用怎样的表情面对讲台上的令雍,过去五年那段脱序的纠缠就跟今天这场失序的毕业致词一样荒唐可笑,他根本不知道什麽是真什麽是假,若真说思念又怎会半年多不打一通电话不见半次面?若说不思念他又怎麽会在这里回答多年前他问过他的问题?终究,他选择用双手掩盖了自己的脸,他不想看见眼前的真实世界。
他不用看就知道现场那些暧昧的眼光是投向谁,那个女子是他的未婚妻、他孩子的母亲,他甚至算过柏昀怀孕的时间,那段时间里面他和令雍还保持著同床共枕的关系,虽然两人之间从未说过任何承诺,但他无法忽视自己心中那股被背叛欺骗的感受,即使他的理智很清楚知道两人不过是各取所需,但那感觉还是狠狠撕裂他的感情。
「把我当成什麽了?」他冷笑数声,起身离席,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回头也没有掉过半滴眼泪。早在接到喜帖的那天晚上,他哭肿了双眼,然後他就决定不再为他浪费任何泪水。
站在讲台上的令雍看著对面看台上消失的身影,他的表情仍然是微笑的,温和潇洒的微笑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只是他转过身走下台的瞬间,他埋在阴影中的眼神在刹那间变冷,强烈的孤独感一闪而逝,然後他又变回了那个温柔风流的苏令雍,捧著那张他看了就会恶心反胃的面具,面对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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