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
淮王改道沿著江堤一路策马狂奔,江面河水翻涌掀过了岸堤,而後面追兵紧咬不放越来越接近。两人的身体紧贴著,陌玉清晰地感受到淮王的心跳,沈稳有力的,透过相贴的地方即使隔著布料也感受得分外清晰。
突然觉得,自己自从遇到他之後,生命就好似裂了缺口,然後所有的一切都源源地不断得涌向他......
这时,一道巨浪掀来,就听江堤之上轰隆一声巨响,江水冲破堤裂失控地涌了进来。
「小心!」
淮王吼了一声然後紧紧圈住他,就在同时,疯狂涌入的江水将他们卷了进去。
34
连日的滂沱大雨,使得江水暴涨,年久失修多处决裂的堤坝终於不堪重负倾然而倒。
陌玉和淮王被汹涌而至兜头灌来的江水冲下马匹,肆虐的江水里卷走石块和大树,带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力量滚滚而前。
淮王抱著陌玉在水里颠覆,见身侧的大树,逆著水流攀了过去,一手抓著树枝,一手搂著陌玉,而那马早已不知被卷到何处。
雨水如倾,铺天盖地地浇下来,仿佛天上地上被水连成了一片,岸堤还在倒塌,江水灌进来带著碎石、树枝、房屋的残骸又涌了出去,来不及逃走的人也这样被水卷著不知被带到哪里。
淮王紧了紧搂住陌玉的胳膊,「抓紧本王,千万别松手!」
就这样吊在湍急的江水里,困弱无依,水没到他们的胸口,一个浪头过来,腥涩的江水便往嘴里灌。淮二他们也不知是否已经从知府府衙闯出来,更不知什麽时候才会有人来救他们。
淮王单手抓著树枝要撑著两个人的重量,没多久就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而这时,远处破开一个缺口的堤坝又被冲开了一些,其余各处也纷纷出现堤裂,恐怕这一段也维持不了太久。
淮王抬头看了看,然後对陌玉说,「本王把你托起来,你抓住树干然後爬上去......」
爬上去?是爬到树上?陌玉突然明白了淮王的意思,要是剩下的岸堤也决裂,那麽这棵树是绝对没有办法吃住两个人的重量还依然立在湍急江流之中的,唯一的办法就只有......
陌玉双手摁著淮王的胸口,睁大了眼睛,摇了摇头。
淮王低头,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亲,「乖,你难道想本王到阴曹地府里再和你算账?」
陌玉仍是坚持,「王爷不走,陌玉也不走!」
远处的岸堤又被冲毁了一些,情势危急,淮王容不得他的坚持,单手将他从水里托了起来,大声的命令的口吻,「快点上去!」
「我不走!」陌玉同样大声地回拒。
「你在闹什麽?到了这种时候还要和本王对著干?!」
「我......」
陌玉一下失声,低头,正对上淮王一双坚定的眼神,一点都不容他抗拒,就像往常的种种,总是霸道而强势地替他作下决定,让他不得不为著他的一个举动,一句话,或是踌躇,或是难过,又或者是欣喜。
绮香阁的日子,在封若尘的庇佑下,平静而淡然,而在他身边,整个生命似乎染上了浓墨重彩,一切都鲜活明亮起来,原以为脱离风尘,能过上平静恬适闲来抚琴弄草的生活便已是满足,却在遇到他後,一切都不同了......
应该是......喜欢上了他吧?
不同於对若尘的感情,而是那种炙烈的,自心底油然而起的狂热,抑制不住,控制不了,焚心蚀骨那般。
相处了这些时日,他明白,其实他并不若世人说的那样,顶著闲王的绰号却是明察暗访地为江山为百姓在做事......而自己不过抚抚琴,唱唱曲,再做不了别的......
见陌玉看著自己直发愣,淮王催促了他一下,却不想那人眼眸星湿,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脸上,混在劈头盖脸落下来的雨水里,依然温暖烫人。
他......是为著自己落泪?
这样一想,淮王心里竟是一阵激动,那样一个傲气倔强的人,肯为他落泪,是不是意味著......?
得了他的身,便想得到他的心,得了他的心,又想得到他的情,而现在,得了他的情,却是要......
淮王放柔了目光,细细地看他,视线顺著他无双的容颜一点点摹描,「初遇你时,再对你好一点就好了......」
陌玉伸手搂住淮王的脖子,递上自己的唇,「陌玉不曾责怪过王爷......」
人生若之如初见......
那一夜,围墙边,抬眸低头的匆匆一瞥,便将彼此拴在了一起......
冰冷的雨水,浇不灭唇吻间的炽焰,陌玉伸出舌头缠绕上淮王的,如此地主动,让淮王也失了自觉,追逐上去,彼此纠缠搅扰,仿佛一世也分不开。
「你还说不曾怪过本王,本王的手指都差点被你咬断!」淮王调笑道,抓著树枝的手早已没了感觉,而托著陌玉的手也渐渐使不出力气,便将陌玉又往上托了一下,让他更接近上方的树枝。
陌玉没有伸手去抓树枝,而是去解自己的腰带,淮王不禁疑惑地看著他,却见他解下腰带後用那腰带将自己抓著树枝的手和树枝紧紧缠在一起。
「你做什麽?」淮王吼道。
陌玉不声响,直到缠好绑完,才低下头来,红著眼看向淮王,蓦得抱住淮王又是深深地一吻。
「你究竟......要做什麽?」唇舌交缠,离别的心绪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淮王扭过头避开他,却被陌玉捧住了脸躲也躲不开。
兀长的吻,在身後堤坝溃塌声里恋恋不舍的结束,陌玉看著淮王,眼神执著而鉴定,「我要王爷的心里......」
「除了江山,便只剩下无双!」
混浊的江水挟巨浪涌来,抱著他的手一点一点松开。
「不!」淮王挣了挣被绑住的手,却是没能挣开,「不,本王不许你这麽做!你听见没有?」
陌玉只是勾起嘴角,淡淡一笑,笼了层雾一般的虚无缥缈。
浪头掀来,淮王手上一松,那抹白影已被带出丈外。
「陌玉──!」
他看到他惊惶的眼神,听到他凄厉的呼喊,这便够了......
少衍,我许你一个来世,只做你的无双......
35
洪水形势浩荡,触目所及,皆是惊慌失措的百姓,争相往高处逃去,稍微跑得慢一点的便被汹涌如出笼猛兽的洪水吞噬,再不见踪影。
低处的地方已辨不清原貌,混浊的江水里满是残枝断木,锅碗瓢盆,死去的家禽牲口,还有从上游冲下来的,涨得面目不清的尸体......
雨止天清,淮王站在高处,手里攒著那条陌玉用来绑住他手的腰带,视线紧紧盯著远处的水面,只要稍有一点动静他脸上就一阵紧张。
淮二上来禀告,「回王爷,晋王残余的人马已全被镇压,宋知府业已被拿下。」
淮王良久才回过神来,「陌玉呢?」见淮二犹豫了下,箭步上去抓著他的衣襟将他一把从地上拎起来,「本王问你陌玉呢?为什麽到现在都没找到?」
「回王爷,淮七已经带著人马顺著下游去寻了,可能再过不久就能将公子找回来。」
淮王愣了一下,随即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莘莘地松开淮二然後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腰带,「去把宋遥给本王带来。」
淮二退了下去,接著宋遥被押上来,宋遥见到淮王也不下跪行礼,傲骨铮铮地站在那里。
淮王听到身後的脚步声知是宋遥被带来,但没有回头,视线落在前方,道,「这就是你们要的结果,洪水滔天,民不聊生,十室九空,饿殍遍野。」淮王转向他,略显疲惫的脸上一派肃严,「就算再塑造一个太平盛世,也是奠基在这数十万黎民百姓的性命之上,何等罪孽?你看看!你好好看看!」淮王一把抓住宋遥的肩膀,将他推到前面,「你看清楚了,这里,那里,你曾经走过的街道,曾经坐过的茶楼,多少你熟悉的人,现在全葬身这滔滔洪水之下!」
宋遥身体一震,视线愣愣地落在那水面,远处水流推著一小抹花布缓缓向前,越来越近。宋遥看清楚,那花布是孩子身上的衣服,再看那孩子,他又是一震,还清楚得记得,就在昨日,他还抱过他,哄著他,给他买了一串糖葫芦......
邻里街坊,总是拉著他亲切说笑的大婶,看到他会不经意脸红的姑娘,还有在修补堤裂时,那些挥汗如雨却一文不取的年轻小夥......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心想著励精图治,一心想著要助晋王再开一片大好江山,却是忘记了,眼下的安宁才是安宁。
「『史官的笔下,歌颂当权者的文昌武德,百姓的苦,连说都说不出来。』这话是陌玉说的......」淮王缓声说道,「他出生风尘,本就不用理会这些,只需弹弹琴,唱唱曲,就算不懂得笑脸迎人,也有人会把他当捧在手里宠著,歌舞升平,衣食无忧,但连他都知道的道理,你堂堂一个四品知府,竟会想不通?」
宋遥身体一个摇晃,向後踉跄了两步,看著眼前的嘴唇颤了颤,却是什麽都没有说,只是缓缓低下身跪了下去......
「下、官......知罪!」
淮王看了他一眼,「你既已认罪,明日将你发往京城,由三司会审。」说完便要转身往回走,听到宋遥在他身後问他。
「不知无双公子在何处?下官想亲自向公子道一声歉,昨夜在书房里,公子一番话实则醍醐灌顶,只是下官良知被泯,不仅不思悔改还恶言相向,也不知手下是否伤及公子。」
淮王背著身沈默了一会,然後才道。
「他就在你面前!」
说完,大步离开。
建佑三年,江州溃堤,城内水深丈余,舍宇荡析,田地淹没过半,官司文卷、民舍神伺尽没,百姓山栖,闾阁积聚如洗,死伤数十万。
民众只知那位和蔼亲民、两袖清风的江州知府竟是借官职之便行贪污侵吞之私,也只知皇上派下了钦差查处此事,又派人凿山开渠、引流归海。冲毁的堤坝被修复,朝廷拨来了灾粮,城镇很快被重建了起来,人们渐渐走出阴影开始新的生活,一切的一切都被还原到那场灾难之前,只是失去的......终究还是失去了。
走的时候是两人,回来的时候却已不见了那抹清风竹骨傲气凛人的身影,一路无语,马车内竟显得空旷非常。
一时间,心痛、寂寞,几乎将淮王击溃。
36
宋遥供出了晋王的全盘计划,将功补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被刺配边关修筑边防。起解之日,淮王亲往送之。
「宋遥,你为人清正实则难得的好官,只可惜轻信於人,自毁前程,望你在边关好好思过,本王想你定有机会一展宏图......」
宋遥躬身行了一礼,原本温文俊秀的脸上刺了两行金印,「一切都是草民咎由自取,草民已不求宏图得展,只愿余生将功赎罪,尽力弥补自己的过错。」
朔风起,衣袂翻飞,斜阳在官道上拖出长长的人影,草木萧索,分外凄廖。
官役提醒,该是时辰上路,宋遥拱手,「王爷,请代草民向公子道别一声。」
淮王点了点头,看著宋遥一行走远,自己也转身上马。
史官的笔下,歌颂当权者的文昌武德......而那些不为人所记的名,便只留在这麽一、两个人心里,永远,乃至碧落黄泉。
不久,骆隐风也回到了京城,却没见到杜羽悠和他一起。骆隐风只说杜大人身中奇毒,在毒未全解之前不宜离开药王谷,只是在此之後,再未见杜羽悠回到朝堂,数年後,已升任为御前护卫大将军的骆隐风,正值壮年却解甲归田,此後也消失无踪。
淮王府依旧还是原先的样子,常管家一张严肃不爱笑的脸,下人们见怪不怪摆得到处都是的稀世奇珍。闲王的名号犹在,送礼的人依然络绎不绝,王府深处的屋子都快堆积不下,而闲雅居依然如故。
没事的时候,便会往闲雅居坐上一会,荀香泡来的茶,用的是那人最锺爱的茶叶。有时候躺在他曾经睡过的榻上,拣一本他常看的书,在他残余的气息所萦绕下,细细地翻阅。
闲雅居外的花草有人精心打理,就好像他的主人仍在时那样。房间中央的琴台上摆著独幽,只是弹琴的人不知何往,他一直都不愿相信那人已经归去,总想著有一天他还会回到这里,坐在琴台後,抚一曲高山流水,浅吟低唱。
他想起那个时候,两人在这里逞口舌之争,一个榻上,一个榻下,他说他不懂笑脸迎人,那些恩客都吃饱了撑的喜欢拿热脸贴冷屁股,而他一脸澹漠不甘示弱,得不到的是宝,得到手的便成了草......
所以你才会选择这样做?
於是想起那日他的诀别。
『我要王爷的心里,除了江山,便只剩下无双!』
如你这般狡猾的,恐怕天上地下也再难寻出第二,而本王......却也心甘情愿为你所俘。只是这样郁郁寡欢的日子,不知还要过多久?
秋去了冬来,冬雪消融,然又是一年草木芳菲。时间愈久,便思念愈重,以前也是一个人月下独斟,而今,除了寂寞还是寂寞。
他会想,这也是你算计之列的罢......那一年被不闻不问丢在闲雅居的滋味,看来,他是要让他品尝一生了。
皎月当空,夜色空蒙,一缕弦筝倏然滑过。
淮王手指一颤,杯中的琥珀琼液洒去大半。琴音缥缈,很远又仿佛很近,泠泠松松,挑拨著他心里的那一根弦。
他放下酒盅静静地聆听,然後问道,「是谁在抚琴?」
常青躬身回道,「府上新来了一位琴师。」
淮王了然地点了点头,而後起身,循声而去。
琴声来自湖边的假山之中。一抹月光疏漏而下,黯淡的光线下,一人席地而坐,腿上搁著一具旧琴,手指撩拨,倏然忘我。
似听到了身後的脚步声,琴音止,弹琴之人缓缓回身......
淮王满心的期盼,却是失望了,面前之人显然不是他朝思暮想的人,而那一张无双的容颜,任是谁都过目难忘。
「奴才见过王爷。」那人慌忙跪下行礼,琴被丢在了一边,「奴才斗胆深夜在此练琴,惊扰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淮王摆了摆手,「你继续练吧。」便转身走了,脚步略有踉跄。
一瞬间,各种情绪纷涌而至,後悔,不舍,思念,心疼......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想起了他的不卑不亢,想起了他的倔强傲气,想起了他把琴艺视作生平最大的骄傲......他的犀利刻薄,他的才华卓绝,他一笑淡然,如风清,如云淡......还有很多很多......
思念如荼,堪堪瘦了风骨。
37
一连几日,淮王都招了那个新来的琴师为他抚琴,那人算不得精湛的琴艺,却因著几处极似陌玉指法的弦音而变得弥足正珍贵起来。
而他,便也在这支离破碎里恍惚著寻觅那人的身影。
淮王醉眼微醺,眸眼微合,手指把玩著坠在腰间的玉佩。一曲完毕,琴师静待吩咐,淮王缓缓睁开眼来,将那琴师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後问道。
「你师承何处?」
那琴师拎著衣摆起身从琴台後走了出来,然後跪在淮王面前,「禀王爷,奴才师承金陵太迟散人。」
「哦?」淮王吊起眉毛,不太相信,「太迟散人的琴韵本王也听过,但是你的琴音里似乎还夹著其他人的指法。」
「曾有人点拨过奴才,太迟散人指法娴熟,并非奴才这种模仿得来,而指点奴才的人说这样的指法可以弥补奴才的不足,不想如此细枝末节之处,还是让王爷察觉出来。」
「那这位指点你的高手又是何人?」
「不过一位居士,想也是懂琴之人,只是奴才答应过不在他人面前提起,想是喜欢清静怕人搅扰。」
淮王蹙眉想了想,然後道,「今儿本王心情不错,你想要什麽赏赐,尽管开口。」
既是王爷亲口封赏,便可无所顾忌,琴师说道,「尝闻传世名琴『独幽』便在王府之内,独幽乃琴中鸿宝,天下研习音律者皆都趋之若鹜之物,不知奴才可否有幸一睹?」
淮王勾著嘴角饶有兴味,「你直说你想要那琴不就行了,何必拐弯抹角?」
琴师低下头去,「奴才不敢。」
「呵呵!」淮王笑了两声,「那本王问你,天下琴艺最高的是谁?」
琴师犹豫了一下,老实回道,「回王爷,天下琴艺最高的乃是无双公子,无双公子一曲『广陵止息』无人能出其右。」
「你弹得了麽?」
「奴才学艺不精,恐怕空有其音而无其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