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王敛下眉头忖了片刻,脸上醉意略去,「本王也不为难你,你若是能弹『广陵止息』,休要说『独幽』,就算是『九霄环佩』本王也可弄来赏你。」
琴师脸上掠过一抹惊喜,随即又为愁容所代,「广陵止息」全谱四十五段,开指一段,小序三段,俱名止息,大序五段,正声十八段,乱声十段,後序八段,非常人所能诠释。听闻当年无双公子也是得高人点拨,才领会此曲精髓,看来这赏也不是白得的。
「奴才自当尽力练习,望能早日领略其中奥妙。」
淮王将他挥退了下去,然後捻著酒杯对著一室清冷独自发呆。
我赠你独幽,你也还了我一个独幽,不愧是封若尘教出来的人,果然学不来吃亏。
灯花爆响,又是一夜衾冷难眠。
次日清晨,淮王刚在下人的伺候下梳洗完毕,常青便来禀说,那琴师一清早便来向他告假出府说想要回家看望一下老母,於是他按著淮王的指示让他出了门且著人一路尾随,发现他并未回家,而是到了郊外竹林。
淮王点了点头,「果然不出所料,备马,本王到要见识下,究竟是何方来的世外高人,竟懂得陌玉的指法。」
驱马来到常青所说的竹林,淮王丢下马匹徒步走了进去。竹叶沙响,幽壑幽深,清静寂寥,走到深处便看见临溪建了座竹庐,一个清冷淡然却又泠泠动听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回去吧,我不会教你的。」
说话的人一袭白衣背身站在竹庐前,而那琴师正跪在地上拽著他的衣角苦苦哀求。
「高人,您就指点小的一下,小的家里还有老母要照顾,这纯属迫不得已啊!」
那人毫不留情地冷声回拒,「当初就是听你说得可怜才指点了你一二,以这样的水平当一名琴师绰绰有余,你却跑去淮王府谄媚讨好,这便是你自己的事了,我再不会教你。」说著用力一扯衣摆,没想到琴师拽得太紧被他生生扯下一片布料来,然他也不在意,举步向屋内走去。
那琴师见求教不得只好离开,一边走还一边撒口开骂。
「我看你是自己都弹不来才不肯教的吧?」
「你那点琴艺也就只能在这充充高人,有本事你去和无双公子比!」
「哈哈!人家无双公子可是个美人,哪是你这样的丑八怪可以相比的?」
骂声渐远,淮王见那人却是愣在门口,似想心事。
悄声走了过去,从地上捡起那片被扯下来的布料,捏在手里轻轻地摩挲,然後递到鼻子底下深深嗅了一下。
似乎听到身後的声响,那人冷声道,「我说过不会再教你的,你还回来做什麽?」
「陌玉......」
38
淮王唤了他一声,只见他身体微微一震,但又马上恢复镇定,装作什麽都不知,「对不起,你认错人了。」手攀上门栓,正要推门而入。
见状,淮王将手里那一角布往地上一扔,箭步上前拽著他胳膊狠狠地将他转过身来面向自己,「认错人?!你就算化成了灰,本王也认得出来!本王到要知道,你为何要......为何......」後半句话却是哽在喉咙里。
陌玉脸色难看得别过脸去,自额际垂下的长发掩不住他半侧脸上的坑洼不平,好端端的一张脸,竟是毁了。
「这是......?」
淮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手指颤颤地抚了上去,将他侧著的脸扳转过来。那样大的一块伤痕,自左边的额角一直蔓延到颈脖,和他仍是完好无暇的另一侧脸形成鲜明的反差。怜惜地用指腹轻轻地摩挲那粗燥不平的皮肤,感受到他不自在的轻颤。
他都能想象他当时被洪水卷走,乱石崩云,惊涛裂岸,该是受了怎样的伤?然後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却要面对面容惨毁的现实。
「所以你才躲起来?所以才不愿见我?」淮王将一直闷声不响敛著眉头的陌玉揽进怀里,「......为什麽这麽傻?」
「王爷误会了。」陌玉声音平静地说道并从他怀里挣脱开,转身走进屋内。
屋里的摆设皆是竹子而成,淡淡的竹叶清香,幽雅透心。
「我并不是因为脸上的伤才躲起来,更不是因此而不愿见人......」陌玉转过身来,正对上淮王灼烈的视线,「我只是不想回去王府,不想......再待在王爷身边。」
「为什麽?」淮王不解道,「淮王府不好麽?本王待你不够好麽?」
陌玉摇了摇头,「就算面容没有被毁,我也总有一天会老去,也定有人的琴艺会在我之上,当才色卓绝如流水逝去,无双也不再是天下无双,便也没有留在王府的意义......那一日总是要来的,不如王爷就当陌玉死了,留个好一点的印象......」
「你......竟是这样想的?」淮王的眉宇间涌上一抹纠结,脸上的表情复杂得难以言喻,「你竟是这样想的?」这句话重复两遍,淮王只觉心痛如割。自己对他的情谊,竟是被他看的如此肤浅。
确实,不可否认,自己当初是因为他是无双公子所以才会对他有兴趣,但是真正吸引了他的,却是他的傲气,他的刻薄,他的善良,抑或是他的无礼,他的侍宠而骄,他所有所有的一切,就好像摸不见底的深潭,五光十色,斑斓无暇,诱惑著他往里跳去,且让人不知足地想要更加往下探索下去。
「你为什麽要这麽说?难道你到现在......都不相信本王对你的是真情实意?」
「王爷只是对得不到手的东西比较热衷罢了,若是陌玉一开始就乖乖依从王爷,王爷还会如此心心念念麽?」
淮王一下怔仲住,他这话确实没错,太容易得手的东西自是没有兴趣,所以闲雅居旁的屋舍里,东西才会越堆越多,只是......
「你为何......要把自己和那些相较而论?」淮王走上前去,不顾他的反抗固执地执起他的手,摁在自己心口上,「是你说的,要让本王的心里,除了江山便只剩下你......你摸摸看,你好好摸摸!」
对方的体温隔著布料传到他指尖上,同时传来的,还有那稳重有力略有些激烈的心跳。陌玉的手缩了一下,却被淮王强势地握住紧紧贴在那里。
「有没有感觉到?在见到你之後,它激烈地都几乎要跳了出来......说的再多,都不抵不过自己的真心,你如果还不相信,是不是要本王挖出来给你看了才行?」
陌玉的眼里噙著水汽,然後猛地抱住淮王,「不要......我明白,我都知道......是我自己不愿相信,是我自己在害怕而已......」
「傻瓜,你在本王身边还有什麽好怕的?」淮王抓著他肩膀让彼此间有一点空隙,细细地打量著他被毁去的容颜,然後绵密的吻落了下去。
小心翼翼地,仿佛怕碰伤他一般,一点点吻著他脸上不平整的地方。陌玉扭开头想要避开,却被淮王牢牢把住。
「不要躲......你还是无双,你在本王心里,还是原来那个才色卓绝的人......」探出舌尖,舐去他脸上的水渍,咸涩的味道在舌尖绽放开,那样的真实......
他活著,他回来了,他还活著,实在是......
太好了!
此刻,他恨不得能带著他飞身回到王府里,然後把他圈在自己的天地里,好好的疼著,再不让他受伤。
陌玉似乎有些反感他的举动,不停地挣扎,淮王只当他是介意自己被毁的脸,便将扶住他肩膀的手改为捧著他的脸,更加执著地吻了上去......
然,指尖却触到些许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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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甲一挑,不慎勾起一点陌玉伤痕那里的皮肤,淮王心下一惊,忙凑上去察看究竟。这一看,却是看出问题来了,从那脱离的皮肤下竟露出一小块白皙无瑕的肌肤!
淮王当下便明白了是怎麽回事,「陌玉你?!」还不待他反应过来便顺手揭下他脸上的面具。
「你竟敢骗本王?!」
脸上的遮蔽被一下撕了下来,底下还是那张让人过目难忘的无双容颜,有些心虚的表情更是证实淮王的猜测。
淮王半举著手,看了看手里拽著的那张面具,又看了看陌玉,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为什麽要骗我?」淮王质问道,声音里掩不住的愠怒。
陌玉有些无措地看著他,想说什麽,动了动嘴声音却是哑在喉咙里,不知是因为理亏实在找不到解释的借口,还是因为淮王此刻浑身上下散发的怒意震慑住了他。
见他不声响,淮王更是恨得咬牙,攒著那面具的手握成拳几乎将那面具捏成粉末。
想他失踪以後,自己终日魂不守舍,一得了机会便派人到处去寻。多少日夜,想著他,念著他,从不信天的人破天荒地跪在佛祖前,拜天拜地拜祖宗,只为求他安然归来。但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想到,他竟会用这种方法来试探他的情谊。
淮王皱著眉头,一脸的纠结,「你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本王,是不是?你要尊严,本王给你尊严;你要气节,本王也让你耍够了气节;你要本王心里除了江山和你再放不下别的,你狠,本王心里连江山都没了,整个心都挂在你的生死上。但你呢?竟然用这种方式来试探本王!你究竟把本王置於何地?」
他越说越激动,一把揉烂了手里的人皮面具掷到他脸上,声嘶力竭地冲著他一通吼。
「很好玩是不是?先看本王担心得要死,然後再看本王在那里掏心掏肺。你要求这要求那,但是你扪心自问,你把本王放在哪里?你有没有把本王放在心上过?」
他自然是气,且气得要死。虽然一开始确实对他不好,但是自己也一直在想尽办法弥补,到头来却是还要被怀疑真心。
陌玉一言不发地静站在那里,双手绞扯著自己的腰带,半低著头视线落在身前地上,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淮王见他这样越发气不打一处使,一拳砸在竹屋墙壁上,转身离开。
陌玉正想要开口拦他,淮王人已消失在外面。愣愣地盯著摆动的门,屋外传来竹枝折断,枝叶落地哗啦哗啦很大的声响,想是那人将怒气全泻在了那些竹子上。然不一刻便静了下来,陌玉有些颓然坐倒在竹椅上。
没想到......竟是惹恼了他。
那日被水卷走後,幸而为一路过的学医之人所救,养伤和调理身子花了不少时日,然後百转千回才回到京城。
但是走都走到淮王府,看著大门上描金挥墨的那几个字,他又退怯了。那时候是被人送来的,而现在是自己回来,将近一年,那人还会记得自己麽?
犹豫了良久,还是离开。宁可就这样让那人患得患失的永远把他记在心里,也总比面对更残酷的事实要好。
所以,在听到他那番告白後,激动得简直不敢相信。但是,高兴的也不过一瞬间,他自己作下的选择,终究还是要自己承担。
「如果心里没有你......便也不会回来的......」他轻声说道,抑制不住地泪如泉涌。
他好恨!
明明该是两厢情愿的,却因为自己一时的犹豫而演变成这样的结局。
是自己的不好......
也活该被丢弃!
砰!
门被人一脚蹬开,陌玉被吓了一跳,反射地从竹椅上跳起,戒备地望向门口。却见淮王仍是一脸愠色地站在那里,胸膛起伏。
两人沈默地对屹,淮王咬了咬牙,伸手竖起三根手指,「想就这麽让本王走,你的如意算盘未免打得太好了。本王数到三,你自己走到本王这里来。」
陌玉受惊的鹿一般瞪著眼看他。
「一!」淮王一脸吃人的表情,「你倒底过不过来?」
陌玉摇了摇头,向後退了一点。
「二!」继续数。
陌玉又向後退了一点,於是两人间横著张竹桌。
「三!」
一声落下,淮王箭步上前,陌玉直觉地想逃被他抢先一步截住去路,不顾他的惊叫和反抗将他扛到竹床上,接著甩掉外袍覆身而上。
「不错,已经学会懂得消遣本王了?」淮王一边说一边将他身上的衣裳剥干净,「别的帐回去王府以後慢慢和你算......」然後解开裤头,露出跨下的昂扬,「本王的宝贝可要先讨回你这一年里欠下的债!」
架起他的腿将那肿涨通红的欲望抵在他的後穴入口,试探地要往里顶。陌玉早已吓得惨白了一张脸,脸上泪水横流。
「不要,王爷......」
「由不得你不要!」
未经润滑的密穴干涩紧窄,顶了半天只进入前端。陌玉被痛得仰起脖子大口喘气,却仍是尽量放松了身体,感觉到对方的退离,以为接下来又该是第一次那样的硬闯。便闭上眼拧开头去,不自觉地攒紧被压在身下的衣衫。
然,下一刻,却不是记忆里的撕裂一样的疼痛。
温柔的细密地吻落在脸上,轻嘬去脸上的湿凉。小心翼翼的睁开眼,便正对上淮王一脸的无奈,以及还是一如往常的宠溺的表情。
「本王的身心先背叛了本王......就算你做了这麽过分的事,它们也都能这麽兴奋......」牵过他的手按在自己的欲望之上,让他感受自己脉动,让他知道即使他作了这麽过分的事,他还是会因为见到了他而兴奋。
陌玉红著眼角望著他,然後撑起上身圈住他的背脊。
「我也一直在想你......很想很想......」
炙热的唇紧紧贴在一起,急切而热烈地索取著对方,这一年的空虚,就差要将他捏碎了揉进自己身体里。
本王又何尝不知?
那一夜你把生还的希望留给本王,实则也把所有的一切都留了下来......
40[完结]
一日一夜的纵情颠倒,尽解相思之苦。
久积的情欲得到疏解,淮王只觉这一夜睡得格外踏实和安心,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一室的竹香清雅,令人清气神爽。
手向旁边探去,却只摸到凉了的半边竹床,心里一惊,忙坐了起来。四下望了一圈,室内空空荡荡,不见那人的身影,於是草草穿上衣裳,正要去寻,这时,室外轻飘过一缕弦音。
半吊著的心松了下来,走到外面,便见那人坐於翠竹掩映间,静然抚琴。
一袭素衣如水,清风挟鬓畔乌丝,神情澹然,十指撩动,於是弦音如诉,和著竹叶沙响,婉转不绝,却是一曲从未听闻的曲子。
听到脚步声,那人从琴曲里回神,收声,回过头来。
「这是什麽曲谱,本王竟从未听过。」
他不作答,手指有意无意地在弦上拨动,泠泠松松,「是我自己作的,还没有名字......不过刚想到了一个──」
「思、衍。」他轻声说道。
淡然一笑,世上无双。
□□□自□由□自□在□□□
一个月後。
淮王从宫内回来,还不及坐下喝一口茶,先要询问陌玉起身了没,早膳吃的什麽,御医开的调理身子的药吃了没......就差没随身带著捂进怀里。
淮王府的人是早已习惯了,只是估计不知道的外人,还当是淮王爷的哪位怀上了才这麽小心翼翼。
常青一一回了淮王的话,然後递上茶水和一封信笺。
信是封若尘让人送来的,淮王放下茶盏,漫不经心的展开。
一开头照理是寒暄,寒暄完就是奸商贯用的言辞,什麽替王爷把陌玉接回来花了不少人力物力,所以淮王府说什麽也要补偿一下,於是下面列了如下账目:
封、方两家各处商铺派出去寻人的劳务费;
特地雇船将人接回来的船费;
买下城西竹林的置地费;
差人搭建竹屋的人工费;
还有那位千辛万苦把淮王带到竹林去的琴师的表演费......
淮王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原来都联合起来捉弄本王。
「陌玉呢?」
「回王爷,绮香阁把公子的一些旧物送了来,公子可能在房里研究那几本画册。」
画册?
杜羽悠的春宫图?!
淮王倏地跳起来,大步冲了出去。
不知道姓杜的那厮有没有把自己入画,万一真有,岂不是威严扫地?
淮王一路穿袖带风行过长廊,院子里那只八哥正扯著脖子唱著一首哀怨低回的曲子。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
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
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
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
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
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
永弃却、烟花伴侣。
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
敢教八哥唱这种曲子的,除了他还会有谁?
淮王紧了紧手里那张账单,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