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邪,蓝月有点冷。拿件衣服给他。"他吩咐道,然后转身领着大家离开。
柳蓝月知道,他该随着肖宇浩回去了。
他默默地跟在人群的后面,轻触着脸上的面具,听不见耿棣焦急唤他的声音。
他的脚步随着肖宇浩的脚步,可是他的身体,还是在不停地颤抖。
不听使唤地颤抖。
就像要把那颗属于柳蓝月的心都给抖掉。
就像要把他所有的记忆都给抖掉。
终于,他悄悄停止了脚步。
在大家都还来不及注意的时候,他突然转身,朝着身后的悬崖绝望地奔跑。
那一瞬间,他听见大家的惊呼。
他看到耿棣向他冲过来,但是只扯下了他的一片衣裳。
他感觉到脚底踏空了。
他的身子,像秋天里的叶子一般,向无底的悬崖,翩然坠去。
恍然间,他听见肖宇浩撕心裂肺的叫声"蓝月--"
风在耳边疾速地划过。
他听见了他的名字,在悬崖峭壁间,不间断地回响,撕心裂肺地回荡。
蓝月--蓝月--蓝月--
宇浩,你叫我一声,我听见了三声...
宇浩,我会记得三辈子...
肖宇浩赤红了双眼。
"给我找!给我找!"
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一般,疯狂地冲下山去。顾不上满山的荆棘划破身体。
蓝月...我的蓝月...
他无法相信,他以为,蓝月会永远属于他。他刚才还在得意,蓝月无论如何都逃不出他的掌心。
他无法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无法相信,这一切都无力挽回。
他失魂落魄地冲下山去。
蓝月...等我...等我...
刚才还热闹的悬崖边上,此刻只剩下耿棣跪在那里哀嚎"蓝月...你不是才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突然就想不开了呢...蓝月...这样跳下去,哪还有活路...你为何这么傻..."
哭到肝肠寸断,落叶也流连。
时过境迁,这皇城已没有了昔日那般美景。晚秋,有些冻人了。满地的灰黄,树上一点残绿。
一个英俊挺拔的男子,站在窗前,静默地看着外面萧条的景物。他的眉头紧锁,在官场上的霸气和强硬早被撤了下来,换上了忧愁和思念。
"月儿,弹吧。"
"是。"月儿巧笑倩兮,媚眼儿一转,便弹起了一首新鲜的曲子。
"不是这首,就要上回那个曲子。"
月儿撒娇道"那都是五年前的老曲子了,何不换一首?"
都已经五年了么。男子的眉间突然出现疲惫。五年了...
月儿见男子仍无笑意,叹了口气,调弦,把那弹过无数次的曲子再弹了一遍。"柳姿颤颤,素腕轻抬。你不回头,怎见,泪已成灾..."
幽幽,悠悠。
闻得琴声,又见秋风数落叶。
蓝月...又是秋天了...
还记得你离开我的那一天吗?那么多叶子陪着你,全是叶子。你就像叶子中的仙子一样...
飞走了...
蓝月...五年了...
今天是你的第五个忌日。
蓝月,我整整想了你五年。
"月儿,叫人准备一下,我要去对面拜访柳老爷。"
月儿犹豫了一下道"爷还是别去了。柳夫人一看见爷,就像要杀了爷似的。"
肖宇浩想起高贵优雅的柳夫人,如今一看到他,就像疯了一样抓他咬他,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轻叹是多么沉重。
柳蓝月的家很平静,如果不是看到神情恍惚的柳夫人,很难有人发现这平静背后的悲哀。所有柳家悲痛的男人们,在想起最小的孩子柳蓝月的时候,都恨不得杀了肖宇浩。可是他们忍下了。
在王法和仇恨之间,在皇帝和亲情之间,他们选择了忍受。不报仇,也不原谅,他们选择了忍受。
如此,也保得了整个皇室的太平。
看到肖宇浩的到来,丫头们都伶俐地把柳夫人哄到屋里。
柳老爷一个人接待了了肖宇浩。谈不上接待,他只是一言不发地递给肖宇浩一只香,允许他在蓝月的灵位钱拜上一拜而已。
在此期间,一句话都不曾有过。
就连忙碌的仆役丫头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肖宇浩拜完了,留下蓝月喜欢的糕点,自觉地悄然离开。抱歉和再见都已是多余。
待肖宇浩走后,柳老爷才叹了一口气,来到自己和夫人的卧室。
柳夫人并不知道肖宇浩来过,所以情绪也相对好些。
"夫人,我看我还是到刺风山行一趟,去祭我儿吧。我儿的尸骨,毕竟还留在那里..."柳老爷坐到夫人身边,商量道。
柳夫人听见关于儿子的话,眼泪又开始落,落了一会,擦干。道"那路途遥远,你一把老骨头,怎好去得?"
"耿棣要护着我去的,你放心便是。"
"那我去做些鱼肉,你多带些。给我儿也带点..."柳夫人边哭边跑去准备。
柳世华带了耿棣和一些侍从,当天便出发。想快点到了,好早点祭他尸骨都未找到的孩子。
第二十七章
刺风山下,一个僻静的小村落里。
一双年轻的背影坐在溪水旁。
"还疼吗?"面貌丑陋的姑娘轻轻解开男子的衣襟,露出一个狰狞的刀伤。姑娘脸上挂满了愧疚。"当时,我真的以为你是那个大魔头..."
俊美的男子拍拍她的手"不碍事,我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还被你刺上一刀都没死,说明我命大。"
姑娘微微一笑,用脚踢起一串浪花。
"菁菁,凉了。你扶我回去罢。"男子道。
菁菁跳起来,擦干男子已经没有知觉的双腿,然后把他扶上木头做的板车,推了回去。
将男子扶上床,菁菁端来温热的青菜粥喂他。看他吃得艰难,菁菁歉疚道"若是我有能力送你回去...也不至于咽这些东西..."
男子温和一笑"有什么关系,我吃着挺好。再说了,我这样回去,怕是也没人认得。"他似想到了什么,脸色变了变。
"我会多弄些钱,好送你回去。"菁菁固执地道。
男子握握她的手"别太累,你救我我都感激不尽了。"
也许这就是缘分吧。菁菁伤痕交错的脸有些泛红。五年前,因为熬不住对蓝月的思念,趁耿棣回柳家时,从他口中套出了蓝月所在的地方。于是悄悄离开了柳家,在刺风山脚下等待守候。
由于没有食物,她便在山下的溪流里抓鱼捉虾,在山林中采果充饥。溪流里鱼虾虽多,要捉却不易。必须找滩浅水缓的地方。因此,为了活命,围绕着刺风山的溪流,她几乎走了个遍。
让她没想到的是,她会在溪水中找到柳蓝月。
虽然当时她把他错认为逐鹿宫宫主而刺了他一刀,但好歹他们都幸运地活了下来。
蓝月,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心理面打定主意,菁菁服侍柳蓝月睡下后,就匆匆出了门。
半夜,柳蓝月听见外面吵闹的声音,于是撑起身子来看。
不一会儿,门被撞开,菁菁冲了进来,脸色煞白,手中抓着一张虎皮。
"我...我偷了村长家的虎皮。被...被发现了..."菁菁睁大恐惧的眼睛,吞吞吐吐地说。
"别急,坐到我身边来。"
已经六神无主的菁菁本能地躲到柳蓝月身边。
一群手持棍棒的人冲了进来,一眼就看见菁菁手中的虎皮。
"早就说你们不是好东西,跑到我们村里来就罢了,居然还偷。我看你们一个残一个丑,说不定就是那山上的妖精变的。"村人指着两人大骂。"今日,不送你们去县城的官府,这个村子怕是不得安宁了。"
说完,就有村人要来捉拿他们。
"慢着。"柳蓝月阻止了他们。"我这双腿残了,畏寒。是我逼这位姑娘去偷的。你们要抓就抓我罢。"
此时,村人中一个长相憨厚的小伙站出来"对,要抓就抓男人,抓女人算什么好汉。"
"更何况,阿二也老大不小了,该成家了。何不把菁菁留下?"柳蓝月望着那个紧张菁菁的老实年轻人,趁热打铁。
站出来的小伙脸突地一红。
"不,偷东西的人是我。"菁菁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我想留在公子身边,谁也不嫁。"
"菁菁,别这样。我是一个废人,根本不能照顾你。阿二虽然憨厚,但勤劳朴实。最重要的是他在乎你。你回去城里也痛苦,倒不如在这里安静过一辈子..."
"公子,不要!我不离开你!"菁菁大哭着。
村长是个明白人。他知道阿二对菁菁有意,而且村里女子不多,阿二三十了,还没成家,也还是个麻烦事儿。既然来了个菁菁,自然不该随便送走。
因此也打消了抓菁菁的念头。
村长看得出,男子有情有义,定不会叫菁菁偷东西,多半是帮他顶罪。本想都放了,但他多长了个心眼,若不抓走柳蓝月,这菁菁怎肯嫁给阿二。略一思量,便道"那把主犯抓去县城官府。"
几个村人立即冲上前,将柳蓝月从床上拖下来。推开拼命阻拦的菁菁,几个人用一辆板车运走了。
行到了天明,终于来到当地县城。
村长虽然感到歉意,但出于对村人的私心,仍是狠心将柳蓝月丢进了县城的官府。
刺风县是个小县,山高皇帝远。县官都不是负责任的角儿。
"先打三十大板,他准招。"县官剔着牙,看见柳蓝月,二话不说就要打。
柳蓝月跪在堂下,冷冷道"不用打,我招。"
县官一愣,随后挥手"打!看他狡猾成那个样子。"
说完,便有几个当差的提起棍棒,走向柳蓝月。
柳蓝月无奈,只得紧闭了眼睛,一下下承受那狠狠落在身上的棍子。他双腿本就麻木,哪里跪得稳当,现在被一顿毒打,自然就瘫在了地上。
当差的怎会管那些,棍棒就顺势落在柳蓝月肚子上,胸口上,处处要人命。
柳蓝月在地上无力地蠕动,终于,一口鲜血从喉咙里喷出。眼前顿时变得模糊。
宇,宇浩...
"好了。"县官满意地放下牙签"看来无法审案了。押进大牢,明日再审,退堂--"
这县城里大大小小善良的百姓都知道,只要一进了县老爷的打牢,若没有亲戚朋友送银子来,只怕难以出去。
柳蓝月被一干人抬进大牢,狠狠扔在地上。背撞在石墙上,又击出一口鲜血。
"宇浩...救我..."
县官'明日'自然也不会审柳蓝月的案子,因为他正在招待皇城里来的大官。
"大人到鄙县,真让小官蓬荜生辉啊。"
"哪里哪里。"柳世华叹了口气"还不是放不下我那苦命的儿子。"
"大人恕小官无能,没有找到公子尸骨。不然,也不至于让大人千里迢迢过来祭拜。"县官诚惶诚恐地道。
柳世华摇摇头"怪不得你。这山中野兽成群,我儿尸首不在,也是常理。"说到此处,这曾驰骋沙场的大将军也双眼含泪。
"也罢。"柳世华擦干眼泪"你带些人,我们此刻便去刺风山罢。"
迎着秋风行了半日,到得刺风山脚。柳世华点上香火,摆上祭品。望着这荒野孤寂的山脚,想到自己儿子孤零零留在这里,竟又流下泪来。
县官看柳世华伤心,道"大人,不远处有一村落。我们前去喝碗热粥罢。"
柳世华点点头,随县官一起来到附近的村落。
村长没见过大官,走路都不敢抬起眼睛来。倒是那些村民,躲在暗处悄悄私语。
让柳世华在村长家坐下,县官感到内急,向村长打听道"你们家茅坑呢?"
村长诚惶诚恐往外面一指。
县官走到茅厕,里面臭气熏天。他恶心起来,便跑到附近的田地里解决了。
回到村长家里,县官不满道"你们这里的人都这么丑么?我刚才看见个女子在挖地,长得奇丑。"
在旁边的阿二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心上人,不服气道"我们这里也有美人,还是个男子。五年前的时候来我们村的。"
咣当!柳世华手中的茶碗应声掉落在地上。
美丽的男子...
他激动地抓过阿二,手都在剧烈颤动"是五年前?"
阿二老实地点点头。"他好美,但是双腿残了。"
柳世华几乎无法呼吸。
美丽的男子...五年前...双腿残了...
这些敏感的字眼一点点敲开了他的希望。
"那一定是我的儿子...一定是因为掉落悬崖才残了双腿..."他大力揪住阿二,急切地问道"他在哪儿?他在哪儿?"
阿二向县官一指"被他关进大牢了。"
县官想起村长送到官府那个俊美的男子,顿时脸色煞白。"大...大人..."
"快带我去见他..."柳世华无暇管这么多,现在,他只想看到儿子。
随县官马不停蹄回到县城,柳世华直冲大牢。
那个男子静静地睡在那里,柳世华心一颤,小心翼翼走了过去。好像一惊动,那人儿便会飞了。
突然,他极其失望地叹了口气"这不是我的儿子..."他再三确认了"这不是我的儿子..."
"我就说,我就说,怎会有如此好运..."
他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县官松了口气,赶紧追上,安慰道"大人莫丧气。这说不定是老天爷在暗示您公子还在人世。"
柳世华挥挥手打断他"你莫安慰我,寻找我儿的那些日子,我大喜大悲经历了多少回。这次...也经受得住..."
他身心疲惫,却不愿意在这里继续呆下去,连饭都没有吃,就启程上路。
"我回去了。"柳世华向县官吩咐道"那男子若是未犯大错,便从轻发落罢。"他想起那个几乎与蓝月一模一样的背影,心疼地闭上眼睛。
送柳世华走远。县官回到大厅。
"大人,柳大人叫我们从轻发落,我们..."一个官差请示道。
县官白了他一眼"那并非柳家的公子,管他做啥。"
肖宇浩来到花园,采下花籽。
到了明年春天,他就要代替蓝月,将它们洒在花园里。那时候,苍凉的花园便会开满绚丽的鲜花。就像蓝月一样,姣美可人。
他一定要将最美的那朵采给蓝月。
他仿佛看见蓝月拿着花,站在花丛中以袖掩嘴微笑的样子。
紧接着,那个少年的样子一遍遍闪过他的脑海。
弹琴时优雅的样子。
种花时认真的样子。
被他戏弄时脸红的样子。
还有跑到他府上要菁菁那天,扒着门框不走的样子。
生气的样子。
流泪的样子。
还有执着地要跟着他的样子。
他和他的第一次。他红着眼眶说当被狗咬了一口时的样子。
全是蓝月的样子...
还记得那时蓝月在这里种花,他便坐在墙头含根草叶儿看他。那时的他根本不懂得失去。
他肆无忌惮地渴望蓝月的身体,可是却不承认爱他。
现在他才知道,他是多么爱他,多么强烈地爱着他。
爱到无时无刻不在想他。
他以为,芷印的死是个打击。可是他现在才知道,蓝月的失去有多么的痛。
没了芷印,是歉疚和遗憾。
可是没了蓝月...将是永恒的苍老和孤独。
肖宇浩将收集的花籽用手帕包好,装在瓶子里。装了两瓶。有一瓶是要送给蓝月的。他将花籽揣好,轻轻一跃,出了自己的府院。
只有几步路,他就来到柳家的院墙外。
他无声无息跃上柳家墙头,悄悄潜入柳蓝月曾经的卧房。
这里一直被柳夫人打扫得很干净。
肖宇浩走到案桌旁,将花籽瓶和一堆同样的小瓶放在一起。
"一二三四五..."肖宇浩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都五个了,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