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还有我----王小轩
  发于:2009年01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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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不怕,反正没人认识我。"丁丁嘻皮笑脸地说著,把刘川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很久都没有这样走过了。云城的路也变得厉害,我都有些认不得了。以前我觉得夏天晚上会有一种淡淡的香气,现在好像没有了......"丁丁抽抽鼻子,还摇晃著刘川的手示意他也闻闻。
"我从来就没闻到过什麽香气。"刘川想,我每次晚上回家时都只闻到自己身上的油烟味。
"真的有。大约是月季的香气。以前我晚上回家时都会闻到的。那时候隔离带里种著很多月季。"──其志说的"家"就是指他租的那个与刘川同住了差不多半年的小套间。
这一个字以及其志那种追忆的语气象一把钥匙,轻轻一拧就打开了那道尘封已久的门。刘川只感觉许多温馨又伤感的回忆"扑啦啦"地朝自己飞来,它们的翅膀在一瞬间就黑压压地铺满了头上的整片天空。
他就这样听凭丁丁牵著自己的手,恍恍惚惚地在记忆与现实之间穿行,那些回忆仿佛是什麽有形的物质,涌入胸中便堆积起来不肯离去,一时间只觉胸口堵得厉害。
这时隐约听见丁丁在说著什麽,费力地分出神,刚想回应,只觉脚下陡然陷落,不由自主地向下跌去,条件反射地抓紧了丁丁的手。
其志见状赶快用两只手去拉他。站定後,刘川才看清原来是脚下的路面砖莫名其妙地缺了几块,形成一个大坑。好在已经很多天没有下过雨,坑里没有积水,否则情况更惨。
"怎麽了?拽都拽不动,直冲冲地就奔著这坑去了,跟著了魔似的。叫你也听不见。有没有崴到?"其志皱眉道。
刘川动动脚。"没事。喝多了。"
"不会吧。三个人才喝了两瓶啤酒。"
"那你说为什麽?还能真是著了魔?"刘川为了掩饰,故意装作没好气地说。
"我希望你说是因为意乱情迷。"其志重新握起刘川的手,笑眯眯地说。
语句和笑容都太过暧昧,刘川佯装恼怒地甩开他的手往前走。其志赶快追上去,"我跟你讲个笑话吧。是真事。去年冬天,有一次我们宿舍一人跟老乡喝酒,大醉而归。看到地上电线杆的影子,他以为是电线杆,小心翼翼地绕过。听到旁边人的笑声才知道弄错了。後来又遇上电线杆,这次是真的,他却说‘我知道你是假的,老子不会再上当了!',加快脚步走过去,撞得那叫一个响亮......"
刘川大笑,边笑边说:"我怎麽觉得在哪儿听过似的?你不会是欺负我没文化不看书吧?"
其志声明:"千真万确。他头上那块青肿过了好久才褪完。刚开始那几天他成天泡在实验室里,买饭都是找人带。"
"想不通。就算喝多也不至於到那程度吧。"
"谁知道,人和人不一样嘛。有人喝多了笑,有人喝多了哭,还有人喝多了喜欢唱,有人喝多了上蹿下跳......"
"经验还挺丰富的。那你自己喝多了是什麽样子呢?"
刘川以为丁丁一定会回答:"不知道,我都喝多了怎麽知道呢?"
没想到他说的是:"会想你。"
刘川霎时间红了眼眶。他强撑著想笑一下:"原来喝多了才会想我。"
"不是。喝多了之後就会只想你。非常非常地想。只不过隔得太远。远得连醉了也没法忘记。"
丁丁用力扳转刘川转过去的头,用手捧住他的脸,只感觉触到了什麽湿漉漉的东西。忍不住一把将他用力地搂进怀里。

72
接下来一路沈默。刘川刻意地低著头,不去看其志的脸。
走到楼下时,刘川说你把东西拿下来吧,我就不上去了。其志软语道:"还是上去吧。我还要找一找。"
"你慢慢找吧,我就在这儿等。"刘川索性坐到旁边的一个花坛边沿上,面目在拂疏的花木掩映下斑驳不清。
其志知他是下定了决心,不无沮丧地说:"我上去拿。不要坐在那里,当心有虫子。"说完转身上楼。
刘川在这里仰望著楼道里的声控路灯一盏盏地亮起,然後又渐次熄灭,陷入比之前更深沈的黑暗当中去。
当他的眼睛还没能适应这种黑暗时,路灯又亮起来。丁丁下来了。不禁嘴角噙了一个微笑。完全可以想像他是怎样快速地将早已放在一边的东西拿起就返回来。甚至都来不及换鞋。其实丁丁根本就是假装忘记了要带上送给自己和伟业以及宋凌云的东西。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
突然觉得自己卑鄙。如果不愿意与丁丁在一起,早就应该和他永不相见。中国这麽大,很轻易就可以实现老死不相往来。滞留到现在,只不过是延长彼此的痛苦。
可是,有时会觉得,他就是自己唯一的至亲,是自己留恋生命的唯一理由。亲手斩断彼此之间的一切联系,实在是一件太过残忍的事。而且就象人越老越留恋生命,越是觉得迟早要分离越是不舍得放手。
就象陆曼所说:我知道是错。可改正这个错误,需要时间。──对於自己来说,更需要无比的勇气。
伟业不止一次地说,你怎麽就那麽确定什麽样的选择是对,什麽样的选择是错?照你这麽说,所有的GAY都是在犯错?──可是,别人是别人。而丁丁,是丁丁。世界上的GAY可能有很多,但丁丁只有一个。"人说爱情故事分分合合不必难受,可是你不是我怎知我痛?"
人总是在看别人的时候清醒,看自己的时候糊涂。伟业当真那麽明白,又怎会为那麽点小事和宋凌云僵持到现在?
刘川任由自己思绪飘浮时,其志跑下来将一包东西递给他,"我送你出去吧。"刘川接过说声"不用了"便快速走掉了。其志在原地目送他离开,心中隐隐盼望他会回过头来。他一直望了很久,直到完全看不见。想到伟业一直夸自己执著。其实他不知道,自己与川儿之间,谁才是更固执的那一个?
忽然想到,川儿有没有这样目送过自己?自己有没有回过头去?拼命地想,拼命地想,却怎麽也想不起来。
刘川站在伟业的房间外,试探著轻轻敲敲门。伟业的声音传来:"进来就是了。门没锁。"
"我在楼下看见你房间里有灯。"刘川边开门边说。"这是丁丁带来的,你自己打开看吧。我去洗澡了。"说完退了出去。
当他洗完澡时,看见伟业的房门虚掩著,楞了一下。忽然听伟业在叫自己:"洗好了?来拿礼物吧。"
走进门,屋里已经打开了吸顶灯,明亮许多。伟业用手示意他朝五斗橱上看过去,只见上面摆放著两只精巧的鼻烟壶和一个建筑模型。
"无奖竞猜。哪个是你的?"伟业双手抱在胸前发问。
刘川走过去端了那个模型就走。"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营业。丁丁让我告诉你,那两只鼻烟壶有一只是宋凌云的,你不要截流。不过可以先挑。晚安。"
伟业将手放下来,自言自语著:"这问题确实是没什麽挑战性。我也知道肯定那个模型是你的。"
刘川抱了模型回到房间,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到床上。这个江南园林模型造型逼真,色彩明豔。虽称不上巧夺天工,但也算得栩栩如生。
几年前刘川在烹饪书上看到一道名为"红掌拨清波"的烹饪大赛得奖作品。是用琼脂做成一泓碧波,再用萝卜雕了花,两只嬉戏的白鹅则是面粉制成,朱红色的小桥和栏杆的原料是胡萝卜。
刘川本身是学白案的,看到这件作品喜欢得不得了,一直想要照著做出来,却始终不太成功。其志安慰他说,这些东西一失水就没办法看了,不如我替你做一个亭台楼阁的模型,效果肯定比这个好。
当时以为只不过一句戏言而已,没想到过了这麽久之後,他竟然真的做出了这个模型。原来,他一直不曾忘记。
伟业朝那两只鼻烟壶瞪视半晌。有一个是宋凌云的。那是不是意味著自己得给他送去?还是打电话叫他自己来拿?想到刚才陆曼对自己说的那一番话,似乎很有道理。倒不是当真就会改变立场。但不禁反省,自己的行为是不是有点"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了?
鼻烟壶後面就是并排列著的那一组脸谱,神情各异地立在那里,象一队沈默的观众。伟业起身走过去,手指在上面一一掠过,叹了口气倒回床上。
第二天出门前给宋凌云打了个电话,说其志回来实习,给你带了个礼物,现在在我这里,你看是我送到你单位还是你有空自己来取?
宋凌云的声音听起来很欣喜,说那我晚上去"稍纵"拿吧。不过今天可能要加班,会晚一些。伟业说哦那我带过去。
晚上快到9点的时候宋凌云到了店里。伟业拿出两只鼻烟壶给他看,叫他随便挑一个。两个鼻烟壶就是图案不一样,一是山水,一是人物。宋凌云想想,挑了个山水。伟业有点奇怪,说你喜欢这个?宋凌云说怎麽?伟业说没什麽。本来我猜你会喜欢山水。宋凌云端详著,不经意地说可我觉得你会喜欢人物。伟业闻言不觉一窒,想说什麽,却没说出口。
宋凌云一直在店里呆到打烊。他跟伟业说,我先送刘川吧,再送你回去。伟业说不用那麽麻烦,你只要送一趟就可以了。刘川现在住我那儿。
宋凌云略微有些失神,只"哦"了一声,没再问什麽。伟业随口说,刘川那里让其志住了。省得再另租。
宋凌云点点头,又问了一下其志在哪个单位实习。伟业答了,又说你在那边有没有熟人,打个招呼照顾一下。
宋凌云说我自己是没有,不过可以问问同事。
伟业说那就不用了,拐弯抹角地转上三圈,也就跟陌生人没什麽区别了。其实其志肯定没问题,不过只是这麽一说。
之前伟业总想著,毕竟之前闹得大家都挺不愉快的,见了面不知道会不会彼此尴尬。没想到看起来都挺自然。心里倒说不清是个什麽滋味。就象不小心卡了根鱼骨头,虽然是取出来了,但老觉得有什麽东西鲠在那里。
伟业住的是个老小区,开车进出很不方便。到了路口时,他说就停这儿吧,不用开进去了。宋凌云说那好。下了车後刚走了两步,伟业听见宋凌云在叫自己,便走回去问有什麽事吗?宋凌云说,这个周末我想去选一下地板,要不你陪我一起去看看?
伟业想想说,那就星期六上午吧。宋凌云说好。伟业又说,那你过来吃早饭吧,可以顺便送刘川去店里。
伟业一直看著宋凌云的车开远了,然後才慢慢地走回去。

73
到了周六,宋凌云到伟业家吃过早饭又送刘川去了店里後,两人开车直奔城郊的建材城。
不知怎麽就说到陆曼。宋凌云说我老觉得她有点面熟,後来才想起那次在"金海港"碰过面。伟业听他这麽一说,不禁就笑了,说这麽多年我单独和女孩子吃个饭唱个歌之类的事情统共也就那麽几回,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至於陆曼,更是就那麽独二无三的两次,怎麽正正好好地就都遇到了你?你说怎麽就有这麽巧的事?跟演戏似的。若当真是戏,这剧本写得也忒烂了些。
宋凌云就说,这就是缘分嘛,老天爷都替我看著你。
"什麽缘分?总不会是你跟陆曼的缘分?再说了,老天爷不知是替谁看著谁呢......"
这句话理所当然地令两人都回忆起那场不快的相遇,继而陷入了沈默。
过了半晌,宋凌云忽然冒了一句:"今天这衣服挺不错的。"──明显是没话找话。
伟业低头看了看身上的T恤,随口说了句:"嗯,戏服。"
"戏服?什麽戏服?"宋凌云莫名其妙。
"专门买来陪陆曼演戏的。......就那天。"伟业发现似乎怎麽都绕不开这件尴尬的事情,索性说明白比较好。
宋凌云不动声色地听完後只说了一句:"你还真高兴。"语气虽然很平淡,但其中的不屑之意是不言自明的。
伟业说,开口容易闭口难。她也是实在没法了才找到我。一定不去好像也不太好。
"我只是觉得你犯不上跟这种事情沾边。"由於职业原因,宋凌云是最烦这种男女之间扯不清理不顺的三角恋情的,便又补了一句,"真不明白这些人怎麽想的,当真老公是人家的好?"
伟业听出宋凌云鄙薄的语气,便不由自主地替陆曼辩护:小姑娘嘛,涉世未深,一时冲动头脑发热也是正常的。理智往往不能战胜感情。
宋凌云也不与他争辩,只说没想到你对待别人还真是象春天一般温暖呢。
伟业不出声地冷笑了一下,"就算我是滥好人,总比有些人严於律人宽於律己好吧。"
这话里的不满之意及其指向已经很明显了,宋凌云忍不住皱眉,本想为自己辩解几句,瞥见伟业紧绷的面部表情,想想还是放弃了。
不过心里开始不平衡。
象陆曼这种婚外恋情,不仅不容於道德规范,也不被法律所保护。即所谓"既不合情又不合理"。可是伟业不仅不反对,还去帮她友情客串。不说是"助纣为虐"吧,起码也是极不合适。在这事上,真看不出他有什麽原则可言。可一到自己这儿,道德感就陡然上升无限高度,动不动摆出一幅"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样子。还真跟自己怎麽对不起他了似的。
自己与他是什麽关系?陆曼与他又是什麽关系?不说偏袒,至少也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吧。要求一个统一的标准总不过分。可他......
宋凌云从来就没觉得自己当真犯了什麽错误。只不过因为在意伟业的感觉,所以才会心里不安。事实上,整个事件当中,宋凌云一直觉得自己表现得很隐忍。是的,就是"隐忍"。没有犯错却低声下气,受到原谅时心生感动。这不是"隐忍"是什麽?在此之前,宋凌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为别人做到这样。可是他真的做到了。
难道伟业不明白这是为什麽?!冷战那麽久,好不容易单独相处,还为著浑不相干的人和事跟自己抬杠。敢情我是请他来替自己添堵的?
那天伟业打电话来时,虽然只是公事公办的语气,但宋凌云还是很高兴,以为他总算是想通了。那麽自己这番努力倒也不白费。没想到今天旧事重提,竟然还是心存芥蒂,好像我当真做了什麽天理难容的事一样。真要说对不起谁,那也只可能说对李宏跃心存歉意,凭什麽伟业你这麽不依不饶的?
所以说,任何一种品格其实都是善恶难辨的。最初宋凌云正是被伟业身上那种如今已难得一见的单纯与质朴所吸引,可此刻他又觉得他活得不够现实。如果伟业能世俗一些,圆滑一些,对灰色地带的包容度再提高一些,现在自己也就没这麽多烦恼了。
宋凌云心中思绪翻滚,面上却一无所见,只板著面孔目不斜视地开车。
这边厢伟业心里也颇不自在。
其实他不是有意想和宋凌云抬杠的。来之前已经想好,既然僵局已经打开,就要往好的方面努力。再闹下去也没意思。正如陆曼所说,有什麽好闹的呢?如果要分的话,闹来闹去只是浪费力气。如果不想分的话,用力加深彼此之间隔阂的行径不是犯傻是什麽?
可事到临头还是没忍住。这次不需要别人提醒,伟业已经知道自己鲁莽了。且不论对错,"得理不让人"都算不上是一种美德。
伟业心中悔意渐浓,却也拉不下脸来说软话。两人就这麽一路沈默著到了建材城。下车的时候伟业才觉得由於刚才坐得太标准,现在腰酸背痛的颇不好受。
鉴於意识到之前表现欠佳,此刻伟业决心要将陪逛的角色演到完美。他比宋凌云熟悉建材城的情况,顺便将导购一职也兼了。逛店实在是一件既需要脑力又需要体力的事情,即使只是匆匆地浏览了一下,也耗去了相当的时间。在巨大的建材市场里逛到腿软後,宋凌云终於确定了一个品牌的地板。在数百平米的展示厅里粗略地走了一圈,他一眼看中一款仿古实木地板。他先在从几个角度端详了好一会儿,又蹲下来试了试手感,爱不释手的样子。伟业说你喜欢这款?感觉旧旧的。宋凌云说我就喜欢这种自来旧的感觉,而且想像一下赤脚走在上面的情景,真的是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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