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还有我----王小轩
  发于:2009年01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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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远在看到他摇头的那一瞬间将目光移向远处,宋凌云看不出他脸上是否有失望的神情。很快他又开口,恢复了起初那种礼貌而生疏的语调:"我明白了。10天是吧?我会尽力。不过也不敢保证。宋律师等我电话吧。"
宋凌云知他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也就干脆地道了别出来。
直到现在,他仍然对是否能拿到钱心里没底。思远最后那一句跟废话也没有太大区别,但却让人感到已经没有什么再谈下去的余地。
这时宋凌云突然觉悟到自己的表现有多么冒失。
凭他的工作经验,凡是涉及到经济利益的案子,第一要务就是要弄清楚事件中当事人的关系及基本意愿。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可现在自问一下:伟业与思远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有戏开了这么多年,怎么突然就起了变故?又是什么样的变故使伟业表现得如此决绝?──这些关键的问题,他其实一个都没弄明白,就两眼一抹黑地跳入了战壕。
实在是太不明智了。完全不符合宋大律师平素"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作风。可事已至此,后悔自然无济于事。接下来怎么办?是不是应该把那两种方案向伟业摆出来?要不要把一些相关细节打听清楚?还是干脆糊涂到底,不管不顾地按照伟业的意愿办事,10天内拿不到钱就直接把退股的手续办完了事?
宋凌云有一种进退两难的感觉。
他直觉地感到,追问并非上策。首先是伟业愿不愿意说?其次是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知道?即使只从目前一鳞片爪的情况看来,他也知道伟业与思远之间不会只是一般合伙人那样简单。
从来都是冷静理智的宋大律师,这一刻心乱如麻。

48
伟业本周上晚班。顶着早上的寒风回到家,又冷又困的,栽倒在床上就睡死了过去。好像刚刚把被窝捂热,就被叫魂一样响个不停的电话吵起来。
本以为肯定是宋凌云,连数落的话都想好,谁知一听才知道是刘川。说其志今天要回北京了,你能不能去送一下?伟业说你没搞错吧,叫我去送?刘川说我不是没时间吗,他那火车是下午的,可我下午得上班。我前两天才休过半天,请不出假。伟业说就算请不到假,我就不信你找不到人换个班。刘川听了这话就说,直说你不去不就得了,管我换不换班做什么?话挺冲,可语气并不激烈,一幅无可无不可的神气。伟业一下子就蒙了:怎么变成我不肯去了?怎么现在谁都比我有理了?这天下的理还有没有落到我沈伟业头上的一天?气极了就说,你要关心他你就自己去,总拉着我算什么。说完就挂了电话。
伟业在床上瞪着眼躺了一会儿,感觉自己的起床气发得差不多了,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态度欠佳。回想这么多年来自己在刘川面前一直全力打造脾气和善的老大哥形象,时不时地陪他推心置腹地聊聊天什么的。怎么今天跟吃了枪药似的?就算被吵了觉,也不能这样说话吧?难道自己最近真的内分泌失调?
可后悔归后悔,又不好意思立马去赔罪外加主动请缨。正犹豫着,电话又响起来。这次是其志。
伟业想这两人的电话前脚后脚地跟得这么紧,不会真是心有灵犀?又想难道是刘川告了状,其志来兴师问罪?
其志可不知道亲爱的沈大哥复杂的念头,很真挚地感谢他平时对川儿的照顾。伟业一听就笑了:你每次这么一说,我空下来就总想着得去看望他一下,要不就对不起你的殷殷嘱托了。我不是不愿意啊,只不过还是盼着你赶快毕业回来,亲自照顾着总归来得比较周到一些。
其志的声音就显得有些低沈:"我当然也是这样想。有时候都恨不得时间过得快点。可有些事情不是我想就行的......算了,不说这些了,象祥林嫂一样。我今天下午就回北京,跟你说一声。哦,还有,上次在你那儿借的两件衣服放在川儿那儿了,等他有空给你送过去。"
"你这话明摆着叫我自己去拿嘛。他那天才休了假,下次再休起码得过一个礼拜,哪儿有时间跑我这儿来?我现在这班上得,时间也老凑不到一起。对了,要不你自己把那两件衣服拿着,反正刘川钦点了我,叫我下午去给你送行。"
"不用了沈大哥......"
"你还是用吧。对了,你去拿衣服的时候跟刘川言语一声,就说我刚才没睡醒,一定认真完成任务。"
其志没太听明白他的意思,不过还是答应下来。伟业叫他先过来吃个中饭,下午送他去火车站。
其志出现在伟业家门口的时候,拎了两个大塑料袋。一个里面装的是伟业的两件衣服,另一个则是一些杂七杂八的食品之类。除了居家旅行必备的方便面及火腿肠之外,还包括两只乐扣乐扣的饭盒──一个里面放着白米饭,另一个里面放着榨菜肉丝、红烧大排、青椒土豆丝和宫爆鸡丁。都还冒着些热气。
伟业抽着鼻子闻了闻,"伟业你太客气了,怎么还自带午饭?"说著作势张开五爪金龙要去抓肉丝。
其志神情尴尬地看看伟业,再看看饭盒。嘴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终于说:"沈大哥,那饭菜是我带着......"
伟业见状大声笑起来:"其实我知道,是刘川替你做的爱心便当嘛。逗你呢。这饭菜还热着,盖着盖子容易坏,先让它们敞敞。我已经订过快餐了,这就叫他们送过来。"
吃饭的时候伟业问其志:"怎么这么快就走了?没呆几天呢。"
"还没放假。寒假要回四川过年,没时间来了。正好有几天空,想着过来看看。"
"哦,你明年该毕业了吧。打算留在哪儿呢?"
"我就是为这事回来的。我家里的意思是留北京或者回四川都可以,不过我想来云城。"
其志的心思伟业自然是明白的,便问:"那小川怎么说?"
"他只说随便我,哪儿发展好就上哪儿。我就说我想来云城,想跟他在一起。"
"哦?"
"可川儿说他也没打算一辈子在云城呆下去。"其志的神情中带着明显的忧虑
"不会吧,没听说过他要去别的什么地方啊。上次他还说云城其实也挺好的。他骗你呢,别信。"
"可他这个人你也是知道的,万一等我来了云城,他真的去了别处,那......"
"现在交通发达了,地球也不过是个村。你到时候再追过去呗。"伟业笑嘻嘻地说。
其志很郑重地说:"我怕到时候会追不动。而且即使我还有力气追,也不愿意川儿过这种动荡的生活。我希望可以安定下来,静静地陪着他。"
伟业赶快说:"我知道。刚才开玩笑的,你别当真。不过你说得也对,他这种职业流动性太强,说换地方就换地方,的确很难稳定。"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除非刘川自己死心塌地地等你。
伟业看着眉头紧锁的其志,忽然想还是古时候好。那么多人一辈子就呆在一个地方,都不带挪窝的。随便你云游多久,只要想回来了,那人还呆在原处。换了现在,你倒是想衣锦还乡,可人家早不知道晃荡到哪一处了,就算想上演久别重逢的戏码也没对象。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其志问起伟业的近况,伟业说反正现在先在网吧混着吧,等店面的事情定下来就准备自己开个茶室。
其志说,沈大哥你要是开饭店就好了,让川儿跟着你做。伟业说现在开饭店没那么容易了。要么开得大。可那样成本太高,自己没那实力。要么就是自力更生,开个小饭馆,自己又当老板又当厨师还外带跑堂兼算帐。可我完全是外行......
其志听伟业解释得认真,苦笑着打断了他,"沈大哥我就是随便说说,你不要往心里去。我只是想如果他跟着你做的话就不至于说走就走了。"
伟业看到其志面上的神情,心里非常不落忍,突然就对刘川生出一些抱怨的情绪。其志人又不是不好,你刘川又不是不喜欢人家,干嘛成天这么折腾别人也折腾自己?当年还说你年轻不懂事,这么些年过去了,难道还是年轻不懂事?
他以为自己只是想想,不料其实已经说出了口。其志连忙说,沈大哥,你不要怪川儿。其实他的心思我知道。他一旦答应了我,我这"同性恋"的身份就落实了,再也回不到生活的正轨上。可他怎么就不明白呢,我从来就没渴望呆在那个所谓的"正轨"上。和他在一起就是我的理想。仅此而已。

49
由于没有站台票,伟业只能将其志送到进站口。他看着那个高大而略显单薄的身影混在人群中渐行渐远,突然有说不出的惆怅。
每次想到其志与刘川时,他心里都是又难过,又感动。难过的是有情人始终不能成眷属,感动的是其志由始至终的坚持与守候。
他说其志啊,你简直就是地球上最后一个情种,专门拿来衬托我们这些人的薄情寡意。其志却说,不会啊,宋律师对你不是很好吗。
伟业有些纳闷。宋凌云对自己好像是还不错,可也没明显到路人皆知的地步吧?其志与他也就在聚餐那天见了一次面。而且当时气氛好像并不算好。
其志看着他疑惑的眼神说,沈大哥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那天你碗里的肥牛肉,至少有一半是宋律师烫好放进去的,你不会真的没发现吧?
伟业翻着白眼说有这么回事么?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你看你看,这不是当局者迷是什么?"
伟业承认,"我光顾着看刘川替你烫菜了。"
于是其志红着脸不说话。
伟业接到宋凌云的电话时,正坐在返回的公交车上。已经过了下班高峰期,车厢里人不多,也没有人说话。嘈杂的街景声隔着玻璃隐约传来,于是显得这里别样的安静。
宋凌云问他在哪儿,他说在车上,刚才去送了其志。宋凌云说哦,我本来想到你那儿去的,可下班前接到通知,要加班做一个材料,就不能过去了。
宋凌云低沈的声音从话筒里流出来,又遥远又贴近。在这一刹那,伟业觉得身边的人和事都只不过是模糊的背景,只为了衬托宋凌云的声音而存在。
伟业说那你还没吃饭吧,先吃了饭再工作。要不胃又该疼了。以前人家给了我妈一个治胃痛的偏方,好像挺有用的。我那天问过她了,她说找人去配药,配好了就寄过来。
这些话就这样自动地从伟业的嘴里流淌出来,完全不需要大脑的参与。好像这样的话他早已经说过了千遍万遍,现在只不过是又一次的简单重复而已。
此刻的宋凌云则正站在办公室宽大的窗户前,透过玻璃俯视着眼下的滚滚红尘。平日里他看到这样的景象时,总觉得人在世间不过是一个孤立而渺小的存在,眼中的一切其实都与自己无关。
可此时此刻,在这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在某个移动的车厢里,有一个男人正在真真切切地关心着自己,并用语言将这种关切表达了出来。人的一生,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短。但无论长短,至少有这么一个瞬间,伟业是自己与这世间的唯一联系。
宋凌云听见那头在轻唤自己的姓名,他想回答"我在这里,我很好",却喉头哽咽着开不了口。于是紧紧地闭上眼睛,拼命地点头,却忘记了伟业其实不在面前,根本看不到自己的表情。
伟业是在云城大厦的下一站下的车。他在车门就要关闭的一刻奋不顾身地冲到了车下。直到脚踏实地地站在站台上时,也没弄明白自己这样做的原因。只知道,自己忽然很想看到宋凌云。哪怕只是一眼。
他站在楼下的大厅里给宋凌云发短信:"我在楼下。"
发完突然觉得忐忑,走到报架旁取下一摞报纸,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翻看,偶尔朝电梯上的数字瞟上一眼。电梯在"18"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当数字逐渐变小时,他将视线移回到报纸上。过了片刻,听到"叮咚"一声。眼睛紧紧地盯着面前的报纸,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有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到近,再由近到远,终于消失。
再看电梯上的数字,一个停留在"1"上,另一个停留在"6"上,好久都没有变过。
正犹豫着要不要重新打个电话,一种不明来由的感觉让他回头望向另一侧的楼道口。宋凌云一手扶在门框上,另一只臂弯里搭着一件大衣,正略略弯着腰喘气。当他的眼神与伟业相遇时,眼睛灿烂若星子。
伟业大步地走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宋凌云说:"两个电梯都已经下来了,我走的楼梯。"
伟业想说你傻啊,走楼梯怎么也比不上电梯快。还想说看来平时太缺乏锻炼,下个楼就气喘吁吁的。可他真正说出口的话却是:"嗯,我知道。"
宋凌云望着他笑了。不是笑遂颜开的那种笑,也不是欣喜若狂的那种笑──确切地说,只能算是一层笑意。从嘴角开始,慢慢地,慢慢地就浸染到面颊,然后是眼角,再然后是眉梢。于是,整个人就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伟业只晓得咧开嘴,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当宋凌云略有些窘迫地低下头时,伟业才猛地醒悟过来,清了清嗓子:"咳,那个,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正好路过。你吃饭了么?"
宋凌云微笑着看他,"你特意跑来就是问我这个?刚刚吃过。茄汁牛扒饭。"
"哦。那就好。"伟业不是木讷的人,可这会儿真的不知说什么好。难道他照实说我就是想见见你?太言情了。
"那你吃过了吗?"
这两人,还真是天造地设。一个走了一站路,另一个跑了十八层楼梯,站在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四目相对,柔情似水,说出来的台词却是"你吃了吗?","吃了。你呢?"整个就是低幼日常对话水平。
到底宋大律师率先回复状态。"你的外套呢?"
"外套?哦......在那边。"伟业回头指指方才自己坐的位置。
宋凌云过去拿衣服,顺便替他把那个报夹送回架子上。他略带惊奇地问,"你也炒股?"伟业茫然地摇头:"不啊。我才不懂这东西呢。"
宋凌云看看他,再看看报纸上硕大的报头──"中国证券报",象明白了什么,了然地一笑。
伟业终于把自己的心情调整过来。因为感觉刚才表现得太傻,所以很刻意地端正神情开了口:"那你忙吧。我走了。"
宋凌云一时没能把上下文联系起来。"啊?就走了?不是11点才接班吗?"
"我想先到刘川那儿去一下。本来想着你要是没吃饭就一起吃的。既然你吃过了,我自己出去随便吃点。"
宋律师听了这话肠子都悔青了,恨不得把刚才吃下去的饭全部吐出来。为什么今天送外卖的人工作效率特别高?平时都是不等上个半小时见不到人影。可今天才5分钟就送来了。
伟业看出他的懊恼,不由伸手想去摸摸他的头发,可陡然意识到所处的环境,便改成拍肩。"你先去忙吧。"
"要不我陪你去吃饭?"
"不用了。你早点做完事情早点下班,休息不好也会伤胃。"伟业想起来,补了一句,"对了,如果我想叫刘川一起开茶室,你觉得可行吗?"
宋凌云露出认真思考的神情,还没回答,伟业又抢着说:"我只是突然有这么个念头。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再说吧。你忙你的。"
宋凌云坚持将伟业送到了车站。当公交车在夜色中缓缓驶来,伟业向前迈了一步,宋凌云猛地拉着他的手。伟业回头朝他一笑,紧握一下之后轻轻抽离。在跨上车的那一刻,他低声道:"手那么凉,多穿点。"
宋凌云想解释这是体质的问题,但没来得及开口,车门已经合上了。他抬起眼,看见伟业在窗户边轻微地摆手。
车厢里的灯熄了,摇晃着向远处驶去。宋凌云将右手揣进衣袋,想留住那一丝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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