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还有我----王小轩
  发于:2009年01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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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上午陆曼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只不过她没有象宋凌云说得这样透彻。其实类似的话很多年前就有人说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为什么还是这么不长进?
沈伟业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灰心。

24
沈伟业与许天明是戏校同学,既是同届,又都学的武生,毕业后又一起分到市京剧团,加之性情也相投,一直是好朋友、好兄弟。秦思远高他们两届,算是学长,唱的是小生,在他们那一年里是出类拔萃的人物。毕业演出时他唱《西厢记》里的张生,当即令沈伟业惊为天人。他毕业后也分到了市京剧团。
用了戏里的唱词来形容秦思远,那就是"骨骼清奇非俗流",无论是相貌还是唱腔都首屈一指,天生当主角的材料。若要搁在旧社会,那就是理所当然的当红头牌,即使是在新社会,也绝对是市剧团的台柱。
沈伟业的初恋就应在了他的身上。他迷秦思远迷得神魂颠倒。那段时间他为了秦思远彻夜难眠。时常在第二天顶着两只比美大熊猫的黑眼圈来到练功房。可秦思远与他同样是男子,而且是一个气宇轩昂一点也没有女人气的男子。这让他产生了极大的罪恶感和绝望感。
大家都看出了沈伟业的异样,但只有净天看出了他思慕的对象。有一次排练时,净天破天荒地把他带到秦思远排戏的地方,说是观摩一下文戏也有助于提高武戏。他叫沈伟业坐在视角最好的位置上,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走近些,才能看得清楚。"
那天秦思远排的是新编京剧《杜十娘》。他扮演的李甲青春年少、英俊倜傥,一举手一抬足无不带出十足风流。沈伟业自是看得如痴如醉。回来之后,净天问他有什么感觉,他想总不能说我很想冲上去把他抱在怀里吧,只好摇头不言。
净天叹了口气,说我让你看的是人,你眼里却全是戏。
沈伟业当时就想,净天说话的腔调怎么这么象从五台山上下来的啊?满嘴的云遮雾罩。不过对于净天他始终是敬畏多过亲近,也没敢再追问下去。
后来沈伟业还是忍不住向秦思远表白了。秦思远虽然没有接受他,但也没有象看怪物那样看他,更没有惊声尖叫大骂"变态"之类。他只是看了他两眼,缓缓说了一句"这话你没说过,我没听过",转身走了。这份不愠不怒的平静深深地折服了沈伟业,让他在痛苦的同时深感自己爱对了人。即使这个对的人并不爱他。
沈伟业曾经以为自己会为了这种绝望的感情而活不下去,但其实没有。而且,因为他发疯似的练功,消耗过大,饭量还稍微增大了些。
净天喜欢把自己和伟业的排练情景用摄像机拍下来,然后对照录像分析表演中的不足之处。那天,净天照例放进一盘带子,屏幕上出现的却是一名似曾相识的男子的背影。只见他从一个小袋子里倒出些什么粉末状的东西到一张锡纸上,然后用打火机隔得远远地烘烤,然后俯身作出深吸的动作......
沈伟业尚不明真相,却看见前方的净天身体晃了两晃。那一刻,他陡然福至心灵地明白:那上面的男子是净天!他在,他在......即使并不熟悉毒品这种东西,但沈伟业仍然不难猜到画面上的净天是在吸毒。
此事过后几天,派出所的人来把净天带走送到了戒毒所。
那天看到录像的只有净天和沈伟业两人。后来沈伟业去戒毒所探视净天时,很惶急地解释说不是自己说出去的。净天淡淡地笑着说我知道,因为我是自首的。
由于净天并未到成瘾的程度,又属于自愿戒毒,两周之后就离开了戒毒所。不过离开了那里,并不等于可以回到剧团来。根据相关规定,他被剧团开除了。
净天独自住在剧团附近的一套老公房内。沈伟业与许天明去看望过他,净天也客气地接待了他们。但大家坐在那儿,都无话可说。后来也就不去了。
一个月之后,净天被发现在居所内自杀身亡。他开了煤气,服了安眠药,还割了脉,明显是去意已决。没有留下遗言。
得知这个消息的沈伟业拼命地回想与净天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试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却毫无所得。净天一直是那样淡淡的。淡淡地笑,淡淡地说话,淡淡地告别。
后来剧团通知了他家里,他母亲从遥远的云南过来领走了他的骨灰和遗物。沈伟业发现净天的长相酷似他母亲,特别是那种坚定的神情。
净天的母亲并没有在团长办公室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剧情,几乎是无声无息地来了又去了。
这事就这样结束了。整个剧团都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好长一段时间,如果不是净天戒毒、被开除和去世这些冰冷的事实勿庸置疑的话,沈伟业简直要觉得这一切只不过是自己平白无故做的一场噩梦而已。
那盘带子也从此不见了踪影。
没有了净天,剧团领导也没有再派人来给沈伟业当师傅,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算出师了。不过再过了没多久,无论出师没出师也就没什么区别了。──剧团解散了。

25
沈伟业生得不够早,没见过云城市京剧团当年创建的艰辛,也没赶上传说中的鼎盛时期,倒是有幸亲历了它一夜之间宣布解散的混乱场面。
团里宣布了富有中国特色的"新人新政策,老人老政策",具体都有哪些规定沈伟业没弄明白,只知道自己属於进团三年以内的人,按规定发放4500元的遣散费後就恢复了自由身。
树倒猢狲散。一时间拖家带口到团长室门口静坐的,哭著闹著说要上访的,直接冲到舞美室号称要分浮财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沈伟业本是个乐天的性子,而且年纪又轻,身体又好,也没有身家负担,所以他也不太把这事放在心上。倒是一下子拿到4500元巨款,心里还有点美滋滋。
一日,他们几个平时要好的夥伴一起聚餐,当然包括了秦思远和许天明。
有人要了瓶白酒,给每个人的杯子里轮流倒过来,边倒边说咱们今日不醉不归。到了沈伟业这儿,他就把杯口捂住了,坚决不让人家倒。所有的人都劝他,他偏是不肯。问到原因,他脱口而出就是一句:净天师傅说唱戏的人不能喝酒,会坏了嗓子。
众人听了这话,一时都有点尴尬。正寻思著说点什麽来劝他,秦思远就冷笑著说:你实在要崇拜谁也看清对象好不好?高俊杰叫人家不能抽烟不能喝酒,自己倒是吸上了白粉。──高俊杰是净天的本名。
秦思远唱小生,声音清朗悦耳那是一定的,这句话由他嘴里说出来,尤其显得利落无比,个个字都像能砸到人心里去。
虽然沈伟业表白不成,但秦思远在他心里自然与别人不一样,而净天则是他一直打心眼里敬佩的人,说是"偶像"也不为过。他听秦思远用这样鄙薄的语气说净天,简直比有人叫他用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脸还要难受。
他一时也想不出什麽反驳的话语,只是瞪著秦思远:"你怎麽能这样讲净天师傅?"
秦思远还是那幅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自己说的根本就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情。"难道我讲的不是事实?你不怪自己蠢,反过来嫌我说得难听?不晓得净天给你灌了什麽迷魂汤,你对他这麽死心塌地?"
其实思远平时从来都不是言辞刻薄的人,相反的,他的温和低调会做人全团闻名。不晓得今天中了什麽邪,居然句句话都像刀子一样直刺人心肺。
一时间,大家都楞了,不知道该怎样劝解。
在场的所有人中,除了沈伟业自己,只有秦思远知道他的性向,因此这话听在他耳朵里就更有了一层特别的意味。他当即只觉得所有的血都在往脑子里冲,"噌"的一声站起来,不经意间手握筷子已经摆成了枪挑小梁王的造型。
沈伟业咬牙切齿地一句话来回重复:"总之我不许你讲净天师傅的坏话!"
秦思远面不改色地回他:"我说的不是坏话,是事实。"
也不知为什麽,他越是说得平淡,沈伟业越是气得厉害。他头脑一热,抓起面前的酒杯就向秦思远扔过去。沈伟业虽然是学武生,但平日里脾气甚是温厚,而且向来与秦思远交好,大家没想到他说动手就动手,就没来得及阻拦。还是许天明离他近,伸出胳膊挡了一挡,杯子掉到地上,发出了"哗啦"一声巨响。
这声音总算把大家都惊回过神来,再看秦思远却还是稳稳站著,除了目光中带著些许恨意,竟连脸色都没变一变。
许天明把沈伟业拖走了。回去之後,他的胳膊上有一大块青紫,可见沈伟业用力之猛。事後他不止一次地後怕,如果自己没有及时出手,这个杯子砸到秦思远脸上的话,会是什麽後果?
不过很明显的,沈伟业和秦思远从此算是反目成仇了。
说起来真可笑,人家都说因爱成恨。可沈伟业不是为著自己,而是为著看起来根本算不上什麽的一件事与曾经深切迷恋过的人撕破了面皮。
剧团解散了,4500块钱也拿了,接下来得找活下去的新办法了。戏校毕业只能算个中专文凭,人才市场是进不了了,沈伟业到了劳动力市场。到这儿一看,他才发现根本没有单位愿意接收自己。每个单位都要求提供文凭、工作经验以及至少一项特长,难道自己报唱戏?自己唯一能派用场的可能就是这些年练成的一点功夫了,可是放到社会上,不说是花拳绣腿,也好不了多少。自己练功的时候讲究个架势,动手前必定要先睁目、凝神、怒目而视,然後再说摆开造型,最後才轮到舞枪弄棒。说到底,戏剧还是形式大於内容的艺术。在舞台上原汁原味的赵子龙,到了现实中就象跑江湖卖艺的。
沈伟业不禁想起净天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唱戏不仅仅是职业,更是艺术,不能仅仅把它当成一个饭碗。──可现在的问题是,它竟然连饭碗都算不上。
最後沈伟业找了一份早上送牛奶下午送晚报的工作。每天早晨4点半就要去奶站领好牛奶,然後骑著自行车跑遍划分给他的几个小区。好在他以前学戏时每天都要早起吊嗓子,体力也跟得上,这点辛苦对於他来说也算不得什麽。双休日的白天他还到商业街分发小广告,或者到商场门口当促销员,戴著红绶带,派送小包的洗发香波、单粒装的保健品等等。
虽然辛苦,收入也不算多,但养活自己还是足够。不管怎样,他算是过上了自食其力的新生活,还是比较满意的。
只是偶尔会想到净天。他给自己起的名字中有个"净"字,可浑身上下都是谜。他为什麽会吸毒?谁拍了那卷录像带?带子後来到哪里去了?他为什麽选择了那条绝路?
没有人知道。闲来无事的时候才有人喜欢八卦,现在各人都为著生活奔忙著,他甚至连话题都不是了。

26
当然,如果沈伟业一直从事著送牛奶和晚报的职业的话,也就没有今天的这些故事了。
有一天,许天明突然跑来找到沈伟业,开门见山地说帮他找到一份工作。许天明的父亲是N年前的转业军人,复员後一直在邮政局当外线工,虽然地位不高但在单位里人缘很好,剧团解散後就凭关系把许天明塞进了邮政局,也做外线,父子俩成了同事。
沈伟业想他能帮自己找到什麽工作,莫非还是去当外线工?正在想自己会不会有恐高症的时候,许天明却说要请他去当酒吧经理。
酒吧经理?沈伟业眼珠子都快惊得掉下来。哪家的老板这麽不开眼,竟然要请他这样的人去当经理?许天明以为他被这天大的喜讯惊呆了,赶快给他认真解释起来。
原来京剧团解散後,以前的资产拿出来进行拍卖。其中有一间舞厅,是那会儿一哄而上搞"三产"的时候买了地建起来的,那地段很好,既在市中心,又不是在正街上,属於闹中取静的地点。如今这间舞厅被许天明买下来,准备改建一下开成酒吧。
买下来?沈伟业的下巴一并落到了地上。那样大的一间舞厅,买下来得花多少钱?许天明跟自己一样,拿了4500遣散费,就算他父母有点积蓄,跟这笔巨款相比,也根本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许天明对沈伟业的没有见识嗤之以鼻。他说,你懂什麽啊,这种资产的价格都是极其低廉的,只有内部人都买得到。而且只要先付很少的一点钱,拿到资产证明後转身就可以向银行申请贷款进行支付。你看,这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吗?
沈伟业象听天方夜谭。怎麽听起来有点象"空手套白狼"的味道?而且,许天明和自己同学到同事,一直是跟自己一样的小巴辣子一个,怎麽突然就变得这麽有经济头脑了?
许天明见沈伟业死活不信,不禁有点急了:"难道我会来骗你?又不要你出钱,只要你出力,薪水照付,你说能骗到你什麽东西?"你看,他已经把"工资"说成"薪水"了,颇能与时俱进。
沈伟业想想也是,可仍然半信半疑。许天明说得,我也不怪你,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跟我去看过总不会再怀疑了吧?
沈伟业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2点,自己3点锺就要去邮发点领报纸的,怕来不及。许天明说看你这个没脑子的,你马上就要当经理了,还送什麽报纸?走走走!不由分说地拉了他就走。
沈伟业只好答应他,然後准备去推车。许天明制止了他:哪有当老板的人骑车去看工地的?打车!
沈伟业想我送一瓶牛奶才拿1毛钱,说不定要爬7、8层楼,现在桑塔纳起步价就是8元,真是跑过去都值了。不过他从来不是斤斤计较的人,而且觉得这样的想法实在有点对不起朋友,於是也就大义凛然地点了头。後来当许天明抢著付掉车钱时,他著实是松了口气。
果然原来的舞厅正在如火如荼地改建中,仿古罗马式的圆柱已经拆下来堆在了空荡荡的舞池中央。这幢两层的小楼本来就是欧式风格,带著与生俱来的小资情调,稍微改造一下就能变成一间极具浪漫气息的酒吧。
沈伟业听得失笑,说你小子哪里来的这一套一套的?许天明略带尴尬地说,就不兴我学吗?沈伟业忍著笑点头,用念白的腔调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说完还是忍不住爆笑起来。
许天明白他一眼:说正经,干不干?顶多再有一个月酒吧就要开张了,你要实在不愿意我就请别人了。这样的好事,放出风去,我怕门槛都要被踩烂。
沈伟业经过之前找工作一役,知道许天明说的是实情,便问:那你怎麽不自己做?许天明回他,我正经有工作的人,辞职来做这个,明摆著亏一份工资。再说了,反正是要请人,请别人当然不如请你。
沈伟业说自己根本没有经济头脑,许天明说,我会请专门的会计过来,你不用管经济帐。只要管人管店就行了。也不是轻松活。
沈伟业自然答应了。许天明又说,算他10%的股份,这样他每赚进一块钱就有一毛是姓沈的,这样才有积极性。沈伟业不知道这小子哪里来的这许多道道,也懒得反对。只是他说没钱,许天明说这倒无所谓,欠著就是了,反正现在自己也欠著银行的钱呢,大家都负债经营。
临分手时,许天明拍著沈伟业的肩说:我们现在都是负翁了,好好干吧,争取早日变负为正!语气中颇有点"你们是早上七八点锺的太阳"那种味道。弄得沈伟业很是感叹,到底是大单位锻炼人──这许天明以前也是个跟自己差不多的楞头青,这才几个月功夫,理论水平就提升了这麽多。
沈伟业他爹妈知道这事儿後也挺高兴,把棺材本拿出来进行了支援。连带他自己的一点积蓄,拢共凑了3万元,权当作股本。
果然不到一个月,酒吧就开张了。取名"有戏",这名字既引人联想,又表示不敢忘本。沈伟业还象模象样地签了一份合同,领了一份聘书,正式走马上任。
从此,云城少了个送牛奶的小夥子,多了个"沈老板"。
老板不是好做的。还是阿庆嫂总结得好,"相逢开口笑,全凭嘴一张"。沈伟业的口才不好,嘴是用来喝酒的。那阵子,他喝酒喝到险些酒精中毒。偶尔清醒的间隙不由地想起之前为了喝酒的事与秦思远吵架的事情,再看看眼下几乎泡在酒缸里的自己,不由得生出一阵阵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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