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儒商!----江洲菱茭[上]
  发于:2009年01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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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到了哪个码头,船家说:"宋相公,接下来走陆路,小人只能到这儿。"
宋临结了账,甩开两条腿,顺着官道往北走。
一天不到,宋临脚底板上磨出了仨大水泡,心里这个悔啊,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早知道就跟罗赞一起走了,我犯得着受这份罪吗?全是提亲搅和的!"
又走了两天,宋临苦不堪言。某天,黄昏时分......呃......可能是黄昏时分,这一整天都阴阴沉沉的,宋临也分不清现在到底什么时候,他坐在树底下休息。
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茫茫无际的田野,漫漫延伸的官道。宋临嘟囔:"别下雨!千万别......"还没说完,一个大雨点子砸下来,紧跟着又一滴。宋临脑袋一阵眩晕,恨不得哭出来,顾不得疲惫,跳起来往前赶。
进了镇子,敲开一个大宅门,门房笑问:"进京赶考的?"
"是,借贵宝地避一避雨。"
"进来吧,主人叫我们好好招待举子。你已经是第四拨了。"
宋临谦逊一番,跟了进去。主人很热情。
宋临洗完澡吃过饭,跟仆人来到客厅,七八个举子正在高谈阔论,见宋临进来互相见了礼,宋临说:"各位雨夜谈诗,八方偶遇,渊源不浅!"
"谈诗?春闱在即,时不我待!"
宋临心说:怎么到哪儿都是考试?顿时意兴阑珊,拿起旁边的糕点塞进嘴里。
刚嚼没两下,主位上站起一个年轻男子,朗声说:"各位文友,不才是此间子弟,姓梁名磊字壁坚。此夜春雨如丝斑竹声悄,不如小弟吹笛一曲以怡众情,可好?"
谁有心思听笛子?
宋临环视一周,见没人搭腔,梁磊有点下不来台,于是乐呵呵地抬腕鼓掌,"先生雅兴,我等静候。"
梁磊长舒一口气,取过笛子,试了试音。
所有人都等着,没想到突然"吱"一声破音从天而降,宋临一个没留神糕点全呛进了气管里,卡着喉咙好一通干咳,抓起茶杯,咕嘟咕嘟灌下去,缓了半天,气息不稳。
梁磊讪笑两声,"见笑见笑。"赔完不是继续吹。
这笛声--典型的夜枭怒啼,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续一声断一声,偶尔吹破了音接不上去,他就换个调子接着来。
举子们这份罪受的,跑不是不跑也不是。只好苦着脸硬着头皮干耗着!
宋临调过脸去,心说:世上还有上赶着丢人现眼的?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终于......终于吹完了,掌声雷动,举子们纷纷找理由四散奔逃,还得装得不紧不慢意犹未尽。
宋临也装,抓起糕点,"绵软清甜,合我脾胃。"刚想撤,梁磊一阵颤抖,跑过来激动地攥住宋临的手,"知音!伯牙与子期,知音难求,知音难求啊......"说着说着眼泪都要下来了。
宋临傻了,笑了两声客气,"不敢当。"
"兄台贵姓大名,仙乡何处?"
"免贵姓宋,苏州人......"
"苏州好啊,昆腔发源地,宋兄稍等,容小弟为宋兄吹奏一曲山坡羊。"
宋临赶紧站起来,"时日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明晃晃地打了个大哈欠,"兄台也请早早休息。"
"也好也好,来日方长,宋兄,明日一起启程可好?"
宋临一听精神抖擞,客气一番,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
出了客厅,远远听见梁磊感叹:"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宋临稀溜溜倒抽凉气。
第二天,跟着梁家的马车赶往京城。脚受的酷刑终于结束了,宋临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可是--
耳朵开始受刑了,宋临盯着马屁股恨不得一鞭子抽上去眨个眼就能到京城。
万幸啊万幸!三天就进了城,梁家总管问梁磊,"公子是先拜见表公子还是先租房子住下?"
"先住下,一身风尘,何来颜面见他?"
找了处房子,在跨院里租了三间,主人是一对老夫妻,为人和气。
宋临翻出藕粉,桐油纸包得严严实实,没受一点损失,宋临心中欢喜。背着书箱出来,梁磊见了奇怪,问:"宋兄,难道去礼部报名?"一把拉住,左右瞟瞟,压低声音说:"别忙,等见了我表哥再报名不迟。"
"我见你表哥不合适吧,"宋临摆摆手,没好意思说去卖藕粉,扯谎:"我去拜见姑妈,把土产送去。"转身出门。
找了个人来人往的热闹场所,宋临铺开桐油纸,甩开嗓子吆喝:"正宗太湖藕粉,苏州特产,细白甜滑,正宗太湖藕粉啊......"
日上中天,男女老少一茬又一茬,可连个愿意斜眼瞟一下的都没有。可怜啊,在苏州都得论"两"卖的正宗太湖藕粉愣是不受人待见。满大街尘土飞扬,原本洁净的藕粉眼瞅着变成了淡灰色,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再瞧,跟路面一个颜色了。
宋临干吼了一早晨,嗓子眼往外蹿火苗,蹲下来把桐油纸裹了裹,塞进书箱又背了回去。
进门梁磊就问:"你姑妈身体康健?"
宋临憋了一肚子怨气没处撒,"一大帮子人没一个理我,一群有眼不识金镶玉的睁眼瞎!"
梁磊一听这话,断定:他姑妈是个势利眼!跟在屁股后头安慰:"等考上状元到他家门口使劲显摆显摆,让他们后悔去吧。读书人要有骨气!"
"砰",门关了。梁磊哀叹:"世态炎凉啊,出身卑微就该遭人白眼?可叹!可笑!"
隔天傍晚,梁磊来敲门,"宋兄,一同拜见愚表兄可好?"
宋临出来,"不好吧,素昧平生......"
"素什么昧平什么生?"梁磊拖着他就走。
宋临被拽得踉踉跄跄,"哎哎!总得带点礼品吧,空着手去让人笑话。"
"也对,我差点忘了。"
宋临满屋子转了一圈,盯着藕粉喃喃:"反正也卖不掉。"抓了四包拐了出去。
走了一里多远,宋临目不转睛地望着前面的高门大户,大着舌头问:"这是你表兄府上?"
"嗯,二表哥孤身一人独居于此,合家在南昌府。"俩人进了脚门。
在茶厅等了近半个时辰,天都黑了,宋临肚子饿得咕咕叫,茶水喝了一壶又一壶,茅厕上了一趟又一趟。往椅子上一躺,梁磊讪笑,不停地辩解:"快了,就快了。"
宋临白了他一眼,心里把那个"二表哥"骂了个皮焦骨黑。
又等了一会儿,月照中天,宋临"腾"站起来,对旁边的管家说:"改日再来拜访,今日多有打扰。"拱了拱手,扯着梁磊出了门。
梁磊一步三回头,冲管家媚笑,"明日再来,还望管家通报通报......"
还来?宋临脸黑得像锅底,再来我就不姓宋!他架子大,本公子架子更大!
俩人在大街上胡乱对付了碗拉面,回去睡觉,宋临对着帐子顶叨念:"亏大了,正主没见着,藕粉倒赔了四包!"
第二天,宋临要去礼部报名,梁磊不肯去,"你也别去了,等见着我表哥再去不迟。"
"不迟?是不迟,反正三年后还有春闱。"
礼部门口大排长龙,宋临见前面一人似乎是罗赞,乐呵呵地跑过去,"公聆兄!"
"嗯?博誉兄?"罗赞一把将他拉到自己前面,压低声音问:"你怎么不等我自己先走了?"
宋临长长哀叹,装得悲苦无比,"唉......往事不堪回首啊......"
"行了行了,你躲我又不是一回两回了。你住哪儿?"
"离户部衙门不远。"
"好,注了册我跟你去收拾东西,搬我那里去。"
跟你住?我疯了才自找麻烦!
俩人一边聊天一边回住处。梁磊从屋里跑出来,"宋兄,我表哥今天......哎?这位是?"梁磊直勾勾地盯着罗赞。
宋临给他俩作了介绍,梁磊一把攥住罗赞的手,"罗兄,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啊......"
罗赞脸色阴沉,皱着眉头拿眼神问宋临,宋临也是一脸莫名其妙。
罗赞赶紧甩开他,拉着宋临进屋,"收拾东西跟我走!"凑过去悄悄耳语:"你怎么认识这种人的?"
宋临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惊叫:"什么!"跳起来一把揪住宋临的领子,"宋兄,住得好好的为何要走?"
宋临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使劲扳开他的手,"我......我......"一阵干咳。
"我什么?"梁磊厉声质问,"与我一起进京同住同行,现在说走就走,过河拆桥!礼法是这样教导世人的?宋兄,你读书多年,怎么连最起码的道理都不懂?"转脸对罗赞微微一笑,"不如罗兄也搬过来吧,大家斯文一脉也好互相切磋切磋。"
罗赞看看宋临又看看梁磊,举步出门,"博誉,过些时日再来找你。"
梁磊还想追,"罗......"
宋临一个箭步冲上去,捂着他的嘴拖进屋里,心说:你把他招来干吗?转话题,"你刚才想说什么?你表哥怎么了?"
"呃......今天他在家,我找你一起......"
话音未落,"我不去!"

6
"博誉兄,罗兄住哪儿?"
"贡院旁边一个小院子,找他来住我坚决不同意!你要是搬去跟他住......"
一语惊醒梦中人!梁磊张嘴刚想说话,院里"咔嚓"一声巨响,俩人吓得一哆嗦,面面相觑。
紧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怒骂:"午饭吃到狗肚子里去啦!"
"好了,老王头,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是,东家。"老王头还是不服不忿,也不知对谁嘟嘟囔囔骂骂咧咧。
俩人对视一眼,开门出去,一下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箱柜筐篓遍地横陈,小厮脚夫进进出出。
一个年轻男子淡淡一笑,走上前来抱拳,"家奴手笨摔了箱子,惊扰二位,还望见谅,小弟杨敬研,徽州商人,这厢有礼了。"说完一揖到地。
俩人急忙还礼,梁磊自我介绍,"小弟......""梁"字还在舌头上打转,"咣当"一个炸雷突然划破长空直击心脏,活生生把仨人吓得晕头转向,还没回过神来,一股浓烈的香味扑鼻而来,漫天红雾蒸腾直上宇宙乾坤四处飘荡。
老王头跳脚大骂:"狗娘养的!"
宋临使劲咽了口唾沫,"杨兄搬家人多事杂,梁兄,呃......我看我还是跟你去见你二表哥吧。"
梁磊也正打算撤退,俩人施礼告别,宋临又进屋抓了四包藕粉。
杨敬研道歉,"过后小弟定当设宴赔罪。"
俩人客气一番。
走了一里多地,天渐昏黄,进了脚门,管家笑说:"我家公子正在会客,花厅上备了薄酒小戏,这边请。"
跟着管家绕了两道回廊,远远听见吹奏声,梁磊笑了起来,"《打山门》,这调子我也会吹。"
宋临仰面朝天,恨不得嗤之以鼻。
俩人端坐桌前。左等不来,右等还不来。宋临饥肠辘辘,对着虾球干瞪眼。
梁磊手持折扇遥指戏台,笑问:"宋兄,那个和尚像不像罗公子?"
宋临仔细端详,点头,"有点儿。"眼角余光左右瞟瞟,没人注意,凑过去耳语,"今夜月明星稀竹影摇曳,如此良宵,听个和尚咿咿呀呀岂非蹉跎光阴?"
"高见!"梁磊吩咐管家:"换戏文!改成......呃......"转脸问宋临,"什么才不辜负良辰美景?"
满桌子菜只能看不能吃,宋临饿火攻心,要来就来个狠的,抬头冲戏台上喊:"《佳期》!"
戏子一愣,万福,"公子,妾......学艺不精......"
宋临哈哈一笑,"你不会?"转脸对梁磊扯嘴角,"我会!"
"哦?"梁磊大笑,"宋兄当真是博学多才,还精通吴骚?"
废话!我是苏州人!苏州人骂街从嘴里蹦出来的都是昆腔念白!仰面畅笑,"梁兄,十二红,伯牙与子期今日定要创造佳话!"
梁磊大乐,扔了折扇,三两步跑到戏台边,翻身上去,取过笛子,上嘴就是"十二红"。
宋临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唱:"......一个半推半就,一个又惊又爱;一个娇羞满面,一个春意满怀,好似襄王神女会阳台......"
"当"一声脆响,宋临一哽,梁磊拿笛子敲铜锣,满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唱的是旦角,身段身段!还有声音......"
"行了,你知足吧,"宋临白了他一眼,"我是举子,温文谦和的举子!不是戏子!接着吹你的。"
"嗯!"梁磊一本正经地点头,"举子偶尔也是要抢戏子饭碗的!"
"此言差矣!"宋临扯了扯袖子,使劲一甩,可惜,不够长,毫无水袖的飘逸神韵,倒是重重扫上了酒杯,"咣当",落地粉碎,宋临讪笑,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只好摆出陶醉的神情接着唱:"......花心折柳腰摆,似露滴牡丹开,香恣游蜂来,一个斜欹云鬓,也不管堕折宝钗,一个掀翻锦被,也不管冻却瘦骸......"
台上戏子台下家奴面面相觑,心说:这俩也是举子?
正唱得起劲,顺风瓢来一个慢悠悠的声音:"春宵一刻值千金!张生与莺莺放荡,二位正精致着放荡!好雅兴!"
精致着放荡?
俩人大骇,声音戛然而止,一个抬头,一个扭头,"吧嗒"笛子掉到台上。
一位温润的男子施施然走来。
"表......哥,"梁磊一揖到地,"别来无恙?"
男子还礼,"累你挂念,这位是......"
梁磊跳下来,"这是我的知音,宋临宋博誉,进京赶考的苏州举子。"
宋临脸通红,真想找个缝钻进去,没敢拿正眼瞧他,匆匆作揖。
男子和煦一笑,"在下朱佑杭,前次出门在外,多有疏忽怠慢,还望见谅。"
三人寒暄一番,入席。
那俩是表兄弟,宋临一个外人,还让人逮着肆意妄为,局促之极,好在桌上菜肴丰盛,夹了个虾球放进嘴里。
台上,和尚接茬唱,台下,宋临史无前例地凝神细听。没一会儿虾球见底了。瞟了瞟朱佑杭手边的清蒸鳜鱼,没好意思伸筷子。
"......宋兄,你说呢?"
宋临一愣神,转过脸来,"啊?什么?"
梁磊哈哈一笑,指着他惊讶的表情对朱佑杭说:"我就说他心不在焉吧。"笑嘻嘻靠过去,"我说春闱紧迫,不如邀上罗公子一同研论经文时政,于文有益。"
你就不能不拿文会烦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科考一事强求不来。"
"说得轻松,那可是身家大事!"梁磊转脸对朱佑杭说:"表哥,你会帮我吧?"
身家大事?宋临暗自嘲讽,考不上难道就不活了?调头跟着和尚哼:"......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谋事在人......"朱佑杭对梁磊微笑,"......成事在天。"抬眼见和尚下台了,吩咐管家,"换成《断桥初会》。"问:"你们住哪儿?"
"离户部不远。"
"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不如搬过来......"
没等他说完,梁磊急忙回答:"不必费心!"
朱佑杭往圈椅里一靠架起二郎腿,跟着许仙念白:"......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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