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下悠悠的古琴声。
帘外有一个清雅低徐的声音在通报:
"总领主,东灵山的东侯领主求见。"
"请他在议事厅等候。"
他淡淡应了一句,将一方白绫放置于少女枕边--那上面还沾染着殷红的处女之血,像一地落红,惹人怜惜。
他提起案上的佩剑,没有丝毫眷恋,转身离去。
这柄光华流转的灵剑,正是《灵剑谱》上排名第一、号令天下群雄的--诛天剑。
"剑佩花如雨,风流天下传"。
中灵山的总领主风舞阳,半生游历天下,曾经掳走多少痴情少女的芳心,却从不会为任何一个女子而停留。
只因为,他就是一个--像风一样难以捉摸的男人。
****
东侯逸站在堂下,以无比尊敬的目光望向帘后,确实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是在中灵山的议事厅,堂前垂挂一道玉色珠帘,隐约可见端坐的人影。自从一年前不告而别,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行踪不定的总领主,直截了当便切入正题:
"风总领主此次回到中灵山主持大局,再及时不过。至昨日为止,伏魔岛已经攻克了56座灵山,扫荡34座城池,有48柄灵剑落入魔军手中。如今到处一片人心惶惶,形势极为不利。"
"我知道。所以我才会下令其余的灵剑全部集结中灵山,就是为了集中力量,与伏魔岛全力一搏。他们的最终目的志在夺取108把灵剑,并不是攻占灵山。我们也不必死守那些山头,反而被魔军趁势孤立,逐个击破。"
"总领主的苦心,大家当然明白。这也是顺应目前形势的应变之策,别无他法。"
东侯逸停顿一下,忍不住又问:
"十五日前,夏灵山失守。夏领主的流火剑由沈领主代送至中灵山。风总领主可曾收到?"
帘后的人洒然一笑:
"是有这回事,我已经见过沈冰洋了。怎么,你就这么不放心?"
"那倒不是。只是想请总领主准许,待夏领主调养好之后,将流火赐还与他。"
"这个以后再说吧。反正要打倒伏魔岛,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不知为何,东侯逸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只好默然。
堂上的人徐徐问道:
"对了,春城和秋原两位领主的下落,可有消息?"
在一刹那间,东灵山的领主竟然有少许迟疑,拿不准是否应该据实汇报。
但他很快回复常态,镇定回答:
"打听到了。"
"哦?"
"在......温泉谷。"
东侯逸终于吐出最后几个字。
传讯(二)
温泉谷,位于朔北的苦寒之地,比秋水河源的所在还要偏僻荒凉。在千年不化的雪峰之中,独独形成一个狭小的山谷,因七十二眼温泉而得名。传说这些温泉各有不同的神奇功效,可以治疗百病,有生死肉骨之能。
这样一个荒僻、鲜为人知的地方,其实是天鉴师家族的世袭领地。因为常年的温泉水汽缭绕,升腾到半空中,遇上寒气凝结,便在山谷四周的灌木和植被上形成一种独特的结霜现象,称为雾淞。约在三百年前,秋原家族无意中发现,这里正是观测雾淞的理想场所,于是向朝廷请求划为天鉴师的封域,并兴建起一座简易的观天楼,沿用至今。
秋原家族的人当然不是一年到头长住在这里,一季之中顶多十来天会派人前来观察记录,其余时段均少有人至。刚进入二月,本应是最幽静安闲的时节,温泉谷内却刀光霍霍,充斥着杀戮呼喝之声!
那一座毫不起眼的观天楼下,草木掩映之中,足有上百名手持利刃的兽人士兵挥刀冲杀,试图攻入楼内,反被一阵阵密集的箭雨和火石阻挡回去。
楼上自始至终不见一个人影,倒像是纯粹机关发射所为。围攻的魔兵们索性将一大把霹雳火掷向门前。"轰隆"一声,木制的大门被炸塌半边,黑烟弥漫。数十个领头的兽人立即一涌而入。
又是一记惊天巨响,小楼内顿时烈焰升腾,电光闪烁。整座三层高的观天楼轰然倒塌,连同刚进入里面的兽人也被炸得尸骨无存。
--楼上原来真的没有人,所有一切都是预先布置好的机关!
剩余的魔兵不敢再上,正惊疑间,却见一大群黑鸦鸦的铁鸟怪叫着,俯冲向楼后的小叶湖。
在这观天楼的后方,有一个形如柳叶的小湖泊,以云雾迷蒙著称,又称为小叶湖。此时,岸边正停泊一只轻巧的乌蓬船,于烟波浩渺中随波荡漾。
一声悠长的龙吟,飘渺的剑光从船头飞跃而起,在半空中划出半道圆弧,平推开去,宛如月华之光--
人果然是在船上!
最早发现目标的铁鸟,已张开寒芒闪耀的铁爪和尖喙,像箭一样飞下。五六十个未曾进入小楼的兽人,也同时冲向湖边。
就在这时,一个淡金色的人影身随剑转,翩然掠过湖面。堪比朗月的清辉普照大地,银白色的光晕瞬间层层激荡,铺展开十余丈远,所有在这剑势笼罩下的铁鸟和兽人,竟像被突然封闭了声音,捆住手脚,无声无息倒下,渐渐消失于无形的光晕里。
"秋月无边"!
这是素以冲淡平和著称的秋灵山剑法中少有的大范围杀伤性招式,一旦使出来,效果绝不比排在前面的冬灵山和夏灵山剑法逊色。
然而,已经所剩无几的兽人们也还罢了。那些凶残之极的铁鸟刚刚被消灭一批,几只侥幸逃脱的仍是不顾一切,飞撞向乌蓬船。
既没有耀眼的剑光,也看不见任何来势,又一道虚无的剑气凭空袭来!
--就像乍然卷起的旋风,那股强大无匹的力量,一下子充满了整个湖面空间,将剩下的铁鸟和魔兵全部撕扯成碎片,只留下一片白茫茫的尘埃,随风远逝。
岸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头戴斗笠、身穿灰布长衫的中年人,顾盼之间,神威凛然,手上握着一把黑沉沉的乌铁剑。
"轻烟已过三千里,玉辇空寻踏梦痕。"剑长四尺三寸,纯以生铁所铸,兼具轻灵迅捷与厚重沉雄两大特质,可不是《灵剑谱》上排名第二的空寻剑?
淡金色的人影此时方落回船头,朝着那灰衣汉子举剑施礼:
"多谢东侯领主出手相助。"
船舱里却传出一声轻笑:
"真可惜。刚才那一招未免杀气太重,失之于狠辣,所以才会出现破绽啊,秋原。"
秋原静颔首而笑,并不作答。
--当然啦!事关船上人的安危,叫他如何保持淡定和冷静?
那灰色长衫的汉子目光一闪,举步跨入舱内,伸手掀开挡风的布帘:
一个淡青色的人影,正斜靠在窗前的竹榻上,身上披件薄薄的长袍,一只手掂起一枚棋子轻敲几案,另一只手却支在颐边,脸上带着融融笑意。
"春城!"
东侯逸目现惊喜之色,一向严肃紧绷的脸上,也流露出温暖的表情。
****
茶香缭绕,三人围案而坐。黄衣垂髫的童子收起棋盘,替春城整理好衣衫,再奉上三杯墨绿色的苦参茶。
春城一见便忍不住抱怨:"秋原!我记得刚才喝的明明是八宝茶,怎的一转眼就变成了苦参茶?"
秋灵山的领主眼皮都不抬,闲闲说道:"我听你刚才说话的时候,中气明显不足。这苦参茶正好可以提神补气,滋润清火。"
"那个......我只不过随口评论一下你剑法中的破绽,你就要这么来回报我!?"
"咦,我和东侯领主不也一样在陪你喝?"
东侯逸也跟着笑了。反手抓住春城搁在案上的手腕,一面探查他的脉搏,细细打量。见他虽然消瘦不少,脸色也是白里带青,到底能够对答如流,神智清醒,不由得欣慰点头。
"看上去还不错,可算是捡回一条性命。"
"有劳东侯二哥挂念,本来就没什么大碍。"
秋原静撇撇嘴,偏要揭穿他:"别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一日之中,也就这时候有点人样,一到晚上就见不得人了。"
自从摆脱魔军的追踪到达温泉谷,拜这些温泉的功效所赐和精心调养,春城得以苏醒过来,也不过是最近十来天的事情。至于下床活动,饮食起居,仍然十分勉强。尤其是一到傍晚,便开始高烧不退,浑身剧痛发作,严重的时候,甚至整夜昏厥不醒。无论秋原想尽多少办法,总是无法减轻症状。
东侯逸凝神触探之下,发觉他的丹田内空虚乏力,立马皱起眉头。
"内息怎么这么弱?完全感受不到一点真气!"
倒是春城浑不在意,随口笑言:"是啊。我现在也算武功尽废,就等着退休让贤,呆在家里享清福好了。"
"不准胡说!"东侯逸生气地打断他,转头问秋原静:
"真的没有办法恢复功力了?"
秋原摊摊手:"至少我想不到。天雷阵和祈愿湖水的厉害,本非人力所能抵抗。我既不是神医,不过碰巧知道这里有能治百病的温泉,又懂得一些调养的方法罢了。或许需要一个修为深不可测、比我们所知道的都要高得多的人,大约会有办法。"
--那等于说,基本上没有指望啰?
东侯逸的神色越发严肃,放开五指,又痛又惜瞪住对面的人。
"说吧。你怎么会让那些魔兵给生擒了呢?这么多位领主,我原本最不担心的就是你!"
"是啊,谁叫我运气不好,偏偏遇上那个大魔头,又不是人家对手......那个,好在灵剑还在,我只是失去武功而已......"看见东侯逸渐渐犀利的目光,连春城也开始心虚,唯有乖乖闭嘴。
"狡辩!就算技不如人,一定要束手就擒么?"
"不是......"
"敌不过对手,至少可以全身而退,或者与对方玉石皆焚。身为一方领主,要么战死,要么撤离,留待他日再战,就是不可以弃剑投降!何况你是排名第三的春灵山领主,一举一动无不牵动天下局势。身居高位者,一不可徒逞意气,二不能有妇人之仁,否则难成大事。你可知道,因为你的失手被擒,更被魔军拿去祭净魂台,对我方士气造成多大影响?一人生死事小,动摇军心事大。所谓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说老实话,站在副总领主的立场,我宁愿你战败自杀,被夺去流光,也好过这样落在敌军手里,生不如死。"
东侯逸虽然不苟言笑,对待下属和众人却极为宽厚。尤其是年轻一代的领主们,都把他视为兄长一样尊敬和信赖。春城和秋原很少见他这样严词责备、疾言厉色的样子,心中何尝不明白他说的乃是实情?不禁脸色微变,为之默然。
"不过,你后来在净魂殿里的那次出手,的确大振人心,狠狠挫了一下伏魔岛的威风,也算是挽回颜面。外面什么乱七八糟的传言都有,居然有人说你是故意被俘,就为了在魔山大会上,伺机把其他领主救出来。"
说到这里,他的眼里带出那样温暖的笑意,语气转为和缓:
"当然,作为朋友,我还是最希望看到你,这样子平安无恙坐在我面前。也许站在你的立场,只求一死,再容易不过;能够艰难活下来,反而需要更大的勇气和意志。什么天下大势、荣辱尊严,都是说给别人听的,只要人没事就好。以后行事之前多考虑自己的身份,切不可这般任性冒险。"
此时,这外表淳厚朴实的汉子,俨然就是一个宠溺小辈的大哥哥,满脸都是关怀回护,哪有半点苛责之意?
"东侯二哥,对不起,我......"
春城心中感动,差点落下泪来,手里举的苦参茶忽然一颤,眼看就要倾倒在几案上。
--他常常会这样没来由地手足乏力,握不住一点东西。
好在东侯逸眼明手快,一把接住,帮他拿在手上。
"当心点。"
春城胸口一酸,忍不住回头抱怨:
"秋原,你刚才怎么都不帮我说句话,光看着别人在一边数落我。"
秋原静手里也捧着一杯茶,抿嘴一笑。
"排名第二的东侯领主在教训排名第三的春灵山领主,哪里有我插话的地方?况且,我也觉得二哥说得很对,早就该有人提醒你。"
船舱里又回复轻松惬意的气氛。
东侯逸环顾四周,见这船上虽不大,却收拾得一尘不染,各种用品也是极为精致。想来因为观天楼被毁,只能暂时在此处栖身。
"我来的时候,见到路上还有几批魔兵也往这边去。看来,你们的行藏已露,此地不宜久留。你们知道这些魔兵是什么来历?"
秋原静答道:"从昨晚开始,就不断有魔人前来骚扰。我只好把观天楼的机关开启了。我是觉得奇怪,我们躲在这温泉谷里也有一个月了,为什么偏偏这几天会有魔军找上门,还要这样大张旗鼓?这些魔兵不像是来抢夺灵剑的,倒像是专门来取我们的性命。"
春城不以为然:"我看未必。既然东侯二哥可以找到我们,凭什么伏魔岛不能找到这里?我可不认为我们两个的性命有多重要,值得他们如此兴师动众。"
秋原瞄了他一眼,反问东侯逸:"二哥有无向别人提起过我们在这里?"
"没有。我只是禀报给风总领主。"
话一出口,东侯逸再次感觉到那种异样的情绪,立即沉下脸。
"我并不觉得报告总领主有何不妥。难道你们还有什么怀疑?"
"既然没有不妥,东侯二哥何以不放心,特意赶来向我们报信?"
春城赶紧岔开:"风大哥我们当然信得过!记得大哥还在中灵山的时候,对大伙有多好。如果他想要灵剑,只须下一道谕令就可以了。"
秋原静不再说话,只低头喝茶。
东侯逸轮流打量两人。良久,像是为了缓和气氛,顺口提及:"我几乎忘记告诉你们,大半个月前,夏灵山也失守了。烈海这固执到底的脾气,硬是死守着不肯撤,差点跟总领主派去传令的萧领主冲突起来。"
春城目光一震:"后来呢?"
"幸亏我及时赶到。最终还是请冰洋代他把流火送到中灵山。"
"冰洋?!"另外两人同时叫出来。
"又怎么了?可是冰洋也有什么不妥?"东侯逸简直十二分不满意地瞪视两人。
春城长叹一声:"是我嘱咐烈海不要弃守的,还再三告诫他,不能把流火交给任何人。就是不希望他重蹈我的覆辙,想不到......"
他遥望窗外的天色,仿佛重新回到净魂殿里那一幕。
秋原静紧接着问:"烈海现在哪里?"
"我把他送到西灵山乔领主那里去了,大概还在养伤吧。"
"哦!"
两人不禁对望一眼,脸上露出笑容。
夏烈海和西灵山的领主乔西姑娘,是一对人所共知的欢喜冤家。闲时聚会,大家都喜欢拿他们来调笑几句。
"东侯二哥真是体贴入微!"
春城想起江湖上的传闻,笑着道贺:"还没有恭喜二哥。听说二哥也快要娶亲了,新娘子还是烟霞宫的公主。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
东侯逸虽然板起脸,却掩不住眼中的喜色,嘴里还在推托,"早着呢!听说上个月已经出发,因为路途遥远,现在都没到。"
三人随便调侃了一会儿。说不上什么原因,空气里总是有些压抑的感觉。
突如其来的沉默中,春城从身后取出流光,摆在桌案上。
"二哥要不要把我的流光也带给风总领主?如今,我也用不到它......"
淡淡的阳光,照在温润如玉的宝剑上,是那样晶莹无瑕,足以吸引所有人的视线。曾几何时,为了这把灵剑,引来江湖上多少血腥杀戮,风起云涌?
秋原静不动声色,暗自握住自己的流雪。
东侯逸却移开目光,呷一口茶,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我并非以副总领主的身份前来,只是来探望两位朋友,顺便解决几个挡道的魔人。这把剑你自己留着,以作防身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