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烨顿时面颊泛红,被轻视的滋味并不好受,但他却真的不敢妄然松手离开那护栏。
"如果我死了......"卓烨喘了喘气,双眼紧盯着宁陆,深陷一般的眼神,令宁陆忽地撇过头去。
"我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宁陆将卓烨话中剩下的可能性击得粉碎。
"如果我死了......"卓烨苦笑了一声,接着轻声问,"你能记住我吗?"
宁陆的表情呆了一呆,然后逐渐涌上愤怒。
"像记住方徐阳那样,记住我,能吗?"卓烨有些悲哀地重复了一句。
"你何必让我记住你?就算我记住你,也只是因为恨你!"宁陆有些冲动地大喊。
"恨也好,至少还有恨。"卓烨接连地苦笑,然后放开抓着护栏的手。
宁陆警惕地后退一步,他显然不相信卓烨的所有话。
"宁陆,那件事,我不知道是我干的。"卓烨顿了顿,又说。
宁陆依然瞪着他,不发一语。
"你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卓烨说,"我请求你原谅我,我曾对你做过的所有事情。"
宁陆握着拳,手指轻微地有些发抖。
"我不该伤害你,我......"卓烨猛然鼓起勇气,却又毫无气力地说,"我只是因为爱你。"
"啪!"的一声,宁陆的巴掌落在了卓烨的脸上。
宁陆的力气显然不如卓烨,但这巴掌似乎用了宁陆的全部气力,将卓烨的脸打偏了过去,甚至唇角泛出血丝。
宁陆毫不犹豫地又挥出一巴掌,将卓烨转过脸来想要说的话狠狠地煸灭。
"我爱你,我爱你......"卓烨从未对宁陆说过的话,这一次痛快地说出来,却令他比隐瞒着心意更痛苦。
从第一次见到宁陆,觉得这个看似秀气的男生很厉害,即使球赛结束后常常心脏痛得难受,却从不怯场。后来,和方徐阳一同约宁陆在校外练球,看他被自己逗得生气的样子,觉得很好玩。宁陆是一个过于清澈的人,喜怒哀乐都在脸上。这样一个人,对朋友总是十分信赖,令人觉得,被信赖的感觉那么美好。
宁陆时常住院,不只是方徐阳会着急,跟在方徐阳身后去医院探望他的卓烨也会感觉心疼。宁陆瘦弱的躯体里究竟藏着多少病痛,这是别人无法知晓的事情,但宁陆从来不拿痛苦跟他们说。卓烨知道自己逐渐对宁陆过度的关心是一种危险的感情,尤其在看见宁陆与方徐阳接吻的那一刻,他知道像只利爪插入心间的情绪,是嫉妒。他嫉妒方徐阳,嫉妒他们所能拥有的所有时光。
高中毕业之后,宁陆与方徐阳想要远离家人,去加拿大。他们和一班好友分享这一信息,笑得那么甜蜜而自在,仿佛同性恋情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爱情。卓烨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宁陆,仅仅是怀着喜爱的心情以朋友的方式对待,也不能够了。
他不能够失去宁陆。这是卓烨挣扎到现在,惟一想要维持的感情。
"我爱你,宁陆,很久以前,就爱你......"卓烨的嘴唇间逐渐被血腥味充斥,但他顾不得这些,只想一遍遍地说出口,即使不被宁陆相信。
宁陆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他用手揪住卓烨的衣领,然后狠狠地将卓烨拉向自己。
"卓烨,我看到你,就觉得恶心。"宁陆以无比厌恶的语调说出这句话,然后又狠狠地将卓烨推开。
卓烨有些狼狈地稳住身体,然后苦涩地说:"我知道......因为我害死了方徐阳,对吗?"
"你不配提他!"宁陆怒喊了一声,然后轻微地喘起气来,"我那天为什么要提议去找你,我为什么一定要去找你?你这样的人,怎么值得他丢了命?你怎么可以这样??!!"
卓烨的身体一震,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看见宁陆逐渐有些气喘,他才紧张地凑上去:"你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别碰我!你滚!!"宁陆愤怒地大喊着将卓烨用力地朝后推去。
卓烨几乎没有抵抗之力,双脚踉跄地退到堤岸边缘,便踏了一个空,失足朝后跌了下去。
落水的声音,和卓烨猛烈敲响的心跳声恐慌地交织在一起。
宁陆呆立在岸边,像刚才伸手的人并非自己一般,震惊地望着卓烨在水中扑腾的身影。
"宁......宁......我......你......"卓烨张口想要说出的话语不断被水吞没,然而这几个字,却令宁陆的表情瞬间变得更加冷漠。
"你,死了才好......"宁陆微闭了闭眼,低声说了一句。
卓烨的水性很差,这是时常被一群擅长游泳的朋友戏谑的话题。但只要宁陆在场,卓烨再不会游泳,也会跟着过去。宁陆从很久以前,就知道卓烨是个单纯执着得有些愚笨的人。
宁陆就这么站在岸边,身体僵硬地,看着卓烨渐渐丧失力气,沉下去的时间永远比露出水面的时间长。原本仿佛起了轩然大波般被搅乱的江水,也渐渐像一滩死水般,沉静起来。
"怎么回事?有人落水了?你怎么站在这里不动?"一个飞奔过来的青年男子大叫着,然后责怪地瞟了宁陆一眼。
也许因为宁陆苍白得惊人的脸色,青年男子猛地住了嘴,然后一头扎进了水里。
宁陆却并不关注青年男子救人的过程,他只是轻轻伸手捏了捏挂在自己胸前的某个物体,然后转身,残忍地走开去。
那一天发生的事,对宁陆而言,就像噩梦。
他永远不愿回忆那天那一幕,这样,方徐阳就仿佛只是短暂地离开。
然而,这种短暂被拖延太长的时间,令他渐渐支持不下去。
他以为,不再碰触以前相识的人,就不会碰到跟那天有关的事情。
但有个人揭开了这一切。那个人,正是破坏这一切的祸首。
宁陆总是在想,那个人仿佛不知情一般,将从前的事完全摒弃一般,究竟是为什么。
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难道没有任何罪恶的吗?
这个问题,他很快知道了答案。
他被那个人,强行压住的时候,就知道,原来,罪恶对丑陋的人性,一点用也没有。
伤害是那个人习以为常的工具吧,但是,宁陆真想将那个人的面具从中间划开,让他的本性露出来。
宁陆要找出那个人的罪证,他要让那个人带着忏悔去偿命。
他一直在那个人身边,想做的只有这一件事情。
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感觉也没有。
被强暴,被关心,被珍惜什么的,放在一个丢了心的人面前,什么也不是。
宁陆走在江边,走了很久,身后有任何骚动,他都置若罔闻。
现在,那个人死了吗?
如果那个人死了,那么,他能不能去见方徐阳了?
尽管,他还没有找出那个人的罪证。也许,无法让自己安心地去见方徐阳。
但是他等得太久了。
方徐阳,会体谅的吧?
至少,今天让那个人开口承认了罪过。那个人果然不是无辜的。
宁陆感觉手脚冰凉,身体也已僵冷得不像话,明明已经过了寒冬,却像从心脏开始往外结冰般,一阵一阵坚硬地发疼。
7
濒死的感觉像不切实的漂浮感,不上不下地一边挣扎着,以及怎样也望不穿的一片黑暗。
卓烨以为他已经死了。他恍恍惚惚地看见宁陆推自己下水时有一刹那的诧异,让他以为宁陆其实有些不忍心。但他又恍恍惚惚地觉得宁陆看着自己在水中艰难挣扎时,眼神残忍得不留一丝感情。
这么被他恨,活着又能怎样。卓烨的确有了绝望的心,所以任凭自己往下沉落。
但后来有双手将他托了起来,大力地将他托出水面,原本承受不住的水的重量忽然变得很轻,他的身体更轻,不着边际地游荡着。
接着,是那双手用力地挤压在自己胸前,不停地挤压,似乎想将他的肺挤破般。
一些水在他的身体里漫不经心地飘着,被这股力道挤得不得不一齐朝他的喉咙处涌来。卓烨感觉自己能被这水噎死,所以他死咬着牙不放松。
死就死吧,反正,没人会在意的。卓烨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道按住头之后这样想。
但那双手不甘心他就这么放松地死去,将他的头按紧,然后一个湿润的略微暖和的东西贴了过来,那股温和的气息便直灌入他的喉咙里,呼气,吸气,让他麻木的呼吸道似乎携带地有了自主。
卓烨还未来得及适应这种呼吸的助力,便又被放了开来,身体翻转过去,背后被用力地拍打着。
"醒醒啊你,这么年纪轻轻,就这么死了不觉得可惜吗?"一个声音不太清晰地传了过来,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陌生的,但很焦急。
卓烨在想,这个人在关心我吗?但他想了一会儿便自动放弃,怎么可能!他已经没有能够让人关心的资本了。
但他的心里隐隐有些激动,激动之下胸口仿佛猛然被打开,一口水也从喉咙间窜了出去。这一窜,便仿佛打开了阀门般,卓烨顿时被不断从体内钻出的水呛得喘不过气来。
"就是这样,把水全吐出来,感觉好受些了吗?"一双手又凑了上来,抹开卓烨脸上的水珠。
卓烨惶然地睁开眼,对上一张陌生的平常的脸。那张脸正温和地朝自己笑着,眉眼间都是善意的喜悦之色。
卓烨却伸手将对方推开来。
他不该被救上来,他不该回到这个世界里来,他留着没用。
没有人欢迎他活下来。
"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你需要去医院。"那个陌生的青年微皱眉头,以关心的语调说。
卓烨挣扎着爬了起来,走了几步便觉得身体晃了一晃。
"需要我送你去医院吗?我正巧也要过去。"青年跟了上来,一片慷慨地说。
"不用......"卓烨慌张地回头,"我不去,医院......"
"那么,你有什么能够联系的亲友吗?我替你打电话。"青年微笑着说。
卓烨忽然笑了一声,似乎有些讽刺,却向青年道了谢,"谢谢,你真是,好心人......"
这样的好人,和平常戴着面具生活的自己,截然不同。这样纯洁得耀眼的善心,是怎样形成的呢。方徐阳活着时,也这么乐于助人呢。然而,卓烨再怎么学,也不能接近方徐阳一步。
不等青年再劝阻,卓烨拖着迟缓的脚步跑动起来。
卓烨,你还要再怎么失败,才能看清楚自己?
你成为不了方徐阳,宁陆更不会原谅你。
你为什么执迷不悟?
但卓烨跑在路上,两眼望向的地方,都在寻觅那道瘦削的身影。近十年的感情,让他放下,几乎不可能。这和他注定这辈子都要被宁陆讨厌,是一回事。
卓烨跑回了家中,他怀着小小的企望,想看见宁陆回去。
这当然只是奢望,所以打开门来,门内的一切仍是一天前他离开时的样子。
宁陆待在这间屋子里,与自己常常相对,还需要替自己收拾屋子,那些时候怀着的是怎样的心情?
卓烨当初只是大而化之,认为宁陆失去了记忆,所以变得温顺。如今看来,全是自己的误解。
他呆站在客厅一阵,然后抬脚走向宁陆的房间。
两年来,他都尽量尊重彼此的隐私,除非宁陆不吃饭或敲门不应,他不会擅自进宁陆的房间里。
宁陆会在房间里留下什么给自己吗?
他又不自觉地隐隐期盼着。
宁陆的房间很整洁,并且简单,与他的人一样干净清真。卓烨站了一会儿,环视四周,忽然心头涌出一阵悲哀。他知道,这个房间的主人永远不会再回来。
颓丧地坐在床上,然后再沉沉地躺下去。被褥间有着细不可闻的宁陆的气息。卓烨躺着不动,宁愿被这些气息慢慢地包围。
白天就这么过去了。
连饿的感觉都快忘了,卓烨舍不得起身。
然后,天就黑了。
卓烨发现躺在宁陆的床上,会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变成另一个人的感觉。他仿佛变得能够站在宁陆的角度看待这一切。
他躺在这里,能够感觉隔壁房间,和整间屋子的动静。隔壁房间是自己应当仇恨至深的人,而这个人的动静都在自己耳边,当时的宁陆应当很不好受。和仇恨的人住在一起,并且要接受对方的照顾,宁陆是不是常常会有控制不住自己,而想在对方不注意的时候将对方杀死的冲动呢。
卓烨的眼睛逐渐睁圆,他想起那天宁陆的大发脾气,还有第二天开始宁陆闭门不出的样子。
他开始紧张起来,手在被褥里胡乱搜索。他并不是想找到什么,而是想要有些真实的触感,代替逐渐恐慌自己的过去。
但他摸到了一件东西。
一个黑色硬抄本。
他慌张地将本子拿在手里,然后翻开一页。
是空白的。
他有些松了口气。
宁陆应该不会记日记的,这种习惯不适合一个心里满是回忆的人。因为他回忆的东西早就记在心里了。
他又有些怅然若失。
他想知道宁陆的心思,除了恨,宁陆对自己,是不是还有别的。
卓烨将硬抄本盖在了自己脸上,艰难地喘着气。
他的手指胡乱地翻动着几页纸,然后眼睛忽然再度睁圆。
硬抄本的后几页,有着黑色的清隽字迹。
这种字迹,卓烨再熟悉不过。宁陆替自己应付一些难缠的作业时,让他盯着看过很久。
卓烨翻身坐了起来,指尖微颤地翻到最后一页。
"原来活着就是要痛的,怎样装作麻木都没用。
我以为我趁那个人睡着的时候会杀了他。
我真想杀了他。
如果心肠能硬一些多好,但我想到那会出现满屋的血迹。
我害怕见血,你知道的。
你身上那些血,我闭着眼睛都会看到,然后,就会作噩梦。
有什么方法能让我摆脱这层阴影吗?
我撑不下去了。"
一页翻过去。
"我听见了,不只是我在起疑,季景辉也在怀疑他。
原本我以为那层车窗从外面看什么也看不清楚,阳可能看错了。
我想跑出去冲他痛骂,但我只能躲在里面落泪而已。
我真是个懦夫,对不对,阳?
我是不是还在做梦......"
手指剧颤地翻到另一页。
"今天是阳的忌日。
我终于受不了了,将花瓶朝那个人砸了过去。
我想拿花瓶的碎片刺穿他的假面具的,但他跑了。
为什么一个人可以杀了人以后心安理得成这样呢?
难道一个人的命这么不值一提吗?"
本子的纸张被抖得不行。
"阳,我错了。
是我害了你。那个人,不是我们的朋友。
我那天不该让你去找他。
他是恶魔。
他一定要不得好死!"
卓烨将脸埋进了硬抄本里,不能呼吸地抽搐着,眼泪滚烫得要把脸都烧毁了。他只觉得自己这般丑恶。
他做了什么?
他做得最错的,是他做过,却忘了自己曾做错的事情!
宁陆,宁陆,宁陆......
卓烨的脑海中不断地浮出日记中的那句话。
"我撑不下去了。"
那时候看着自己沉入水里,宁陆是不是有如释重负的表情?
卓烨啪的一声将硬抄本放在床上,然后夺门而出。
宁陆恐怕会去死......
不,不,不......
卓烨不知穿过了第几条巷子,又跑过了第几条街道。身上衣服湿了又干,干完又湿。脚没力气了,只是依着惯性在跑。
卓烨只想找遍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把宁陆找回来。
宁陆要杀他,要他下跪,要他怎样都可以,只要宁陆活下来。
卓烨什么信仰也没有,这时候却一个劲地朝上天祈祷,央求宁陆活下来。
又穿过一条光线昏暗的巷子,只因其中可以瞅见几个人影晃动,卓烨便一头冲了进去。
卓烨刚冲进去,便看见对方一人手中拿着一根烟,说话粗鄙的模样。他下意识想转身,因为他知道宁陆不在里面。
但他还是和对方的人面对面对上了。对方原本正讨论着的话题因卓烨的闯入而停顿,然后一个个面露不善地朝卓烨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