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给他打针!"卓烨跌撞地站起身来,焦急地朝医生喊,却只换来宁陆的一声冷笑。
"杀人凶手,你迟早会要偿命,迟早......"宁陆的话未说完,便被一针刺入,那双晶莹的大眼也立即被注入了极大的悲怆感,不甘心地闭了起来。
"小伙子,我看你还是不要再出现在这间病房里了。"医生吁了口气,然后朝向卓烨,"小伙子?小伙子?"
卓烨不知何时,已丧失意志般,泪流满面。
5
T恤下的手臂缠着纱带,满脸阴霾的卓烨坐在一家咖啡馆中,等待的时间似令他十分焦躁不安,他抽出第5根烟点燃,然后用力地吐着烟雾。
"你从前不抽烟的。"一个女声传入,然后一只纤纤玉手伸过来夺走了卓烨手中的香烟。
卓烨淡淡地回头望了程颖,看着她微皱眉头地入座,然后他说:"从前不会做,现在会做的事,你不知道的还有很多。"
"也对,我们已经很少来往。"程颖以一种复杂的眼神望着卓烨,"约我出来,有事吗?"
"没什么......"卓烨拿手指抓了抓头发,"就当是叙旧吧。"
程颖这才注意到卓烨的衣袖间露出的纱布:"你又受伤了?"
"呵呵,为什么说又?这只是小伤。"卓烨佯装不在意地说。
"上一次也伤到了手。卓烨,以前的你也不爱打架,现在为什么会这样?"
"以前的我......"卓烨的眼睛微眯了眯,像在回忆着什么,"程颖,那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是吗?可我还记得。"程颖面对着卓烨,仍旧是略显拘谨的样子。
正在两人都陷入沉默时,服务生才走近前来询问--"先生,小姐,请问要点什么?"
"绿茶,咖啡。"卓烨头也不抬,开口说。
程颖欲言又止地望着服务生离开,然后似笑非笑地望着卓烨,"喜欢替别人做决定,这一点,你还是没有变。"
卓烨抬起了头,讶异地说,"你说得我这么霸道。"
"不是么?你一直很霸道。"程颖一手搭在桌边,无意识地抚触着桌沿绮丽的花纹。
"程颖......"卓烨又用力抓了抓头发,几乎想再拿出一根烟来。
"嗯?"
"你还记得,那件事吗?"
"什么事?"
"车祸......"
卓烨轻念出口的两个字,令程颖忽地身子一震,搭在桌边的手也迅速缩了回去。
"那天你在场吗?"卓烨紧跟着问。
程颖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然后摇了摇头,"我不在场。"
"是吗......"卓烨听见这个答案,似放松又似负累重重地,朝椅背靠去。
"卓烨,那天是总决赛的日子,你还记得吧?"程颖忽然下定决心般,一股作气同卓烨说,"我观看了整场球赛,你却没有出赛,甚至没有出现,教练打了很多次电话,你一个也不接。"
卓烨微张着嘴,似要说些什么,却又闭合了起来。
"后来,球赛还是赢了,方徐阳和宁陆那么高兴地想要跟你分享那个消息。"
卓烨忽然感觉眼皮又微弱地跳了一下,额头也在慢慢渗出细细的冷汗。
"他们后来出去找了你。"程颖继续说。
"找我?......"卓烨缓缓地轻声反问。
"嗯,我没有跟去,后来,传来了他们遇上车祸的消息。当时,仿佛晴天霹雳般,令我印象很深刻。"程颖垂下眼,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卓烨忽然将脸埋进手掌中,痛苦一般呻吟起来。
"怎么了,卓烨?"
"我不记得了......"卓烨满脸痛苦地说。
程颖深望着他,然后沉默。
"不记得......那天的所有事情......"卓烨的身体剧颤着,声音也抖得不像话,"我只知道,他们问我是否愿意出国,去哪个国家,我说,加拿大......"
"他们?"
"我的家人......"
"我还没有见过卓烨的家人呢。"程颖沉默了一阵,然后故作轻松地说,"即便家长会,卓烨的父母也没有出现过。"
"呵......"卓烨露出一丝苦笑,然后突然表情凝固,眼神仿佛结冰一般,猛抬起头来。
程颖似被他的模样吓到:"怎,么了?"
卓烨仍旧是那副骇人的表情,仿佛听不见程颖的问句一般,只是呆望着眼前。
"怎么了,卓烨?别吓我。"程颖焦急地站起身来,努力在他眼前挥手,想唤回他的意识。
正在这时,程颖的手机突然传出来电铃声,这令程颖顿时大松一口气,接起电话便急急地说:"景辉,你快过来,我们在路堂店内。"
挂上电话后,程颖伸手微搭在卓烨的手上,安抚般地说:"景辉要过来了,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他。虽然他那时不在国内,但车祸的事情,他似乎知情。"
卓烨却似乎被这句话吓到一般,猛地站起身来,粗着声音说了一句:"我要走了。"便大步往外迈去。
"这么慌急地要去哪里,卓烨?你不请我喝一杯?"推开那道厚重的玻璃门,却被迎面而来的季景辉笑着拦住。
卓烨有些发怒地弯着嘴角,却没办法在众目睽睽之下推人离开,只得又转身回到了座位。
"我刚好在附近,接到你的电话就过来了。"季景辉望向程颖,微笑着说。
卓烨重重地坐回座位,然后无比烦躁地拿出一根烟,却不点燃,只是在手指间用力捏着。
"听说你来找程颖叙旧。"季景辉在程颖身侧坐下,然后开门见山地问。
"是,那又怎样?"卓烨挑起一边眉头,面露不悦地盯着季景辉。
"有什么要问的,可以找我,说不定我了解得更多。"季景辉无视卓烨的怒气,微笑地并姿态优雅地说。
"不用了,我已经知道了。"卓烨忽然卸下了一脸怒气,露出疲惫的样子。
"哦?你知道是谁开车撞死方徐阳的吗?"季景辉问出这个问题时,语气变得冷淡。
"景辉......"程颖敏感地察觉到两人间的气场很不对劲,想要阻拦季景辉问出更尖锐的问题,季景辉却只是朝她摆了摆手。
"总决赛那天,我打过电话。"季景辉随后又慢慢地说了些事情,"那时球赛刚结束,方徐阳告诉我,他们打算去找你一同参加庆功宴,即使你并没有出场。"
卓烨只是紧闭着眼,一脸麻木。
"他边和我通着电话,边和宁陆一同找你,后来,他突然声音焦急地说,看见你了。"季景辉的语调忽然冷到极点,两眼一动不动地紧盯住卓烨。
卓烨的眼睛也猛地睁开来,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但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没多久,我就听到了车子撞过来的声音。"季景辉尽量压低声音,才不至于令自己也开始颤抖。
"不!怎么会?......"程颖在一旁听着,也不由得捂嘴惊呼。
"你是说,我撞死了他?"卓烨淡淡地笑着,声音有些苍白无力,"可我不记得我会开车。"
"那么,你记得什么?车祸那天,你在哪里?"季景辉冷冷地问。
"那天的事,我忘了......"卓烨回答着,并且知道自己已无力辩解般低下头去。
"那天的事忘了,那么第二天的事呢?你总该记得一些吧。"季景辉追问。
"我只知道,第二天下午才从房间里醒过来......我喝了些酒。"卓烨睁着眼,努力地回忆着。
"喝酒?酒后驾车么?怪不得会出事故了......"季景辉有些残忍地指出破绽。
"不!不可能是我!我只是喝醉了,躺了一天!"卓烨大声地反驳。
"是吗?没有任何异样?除了酒醉的感觉,你有没有心里慌张?"季景辉又再度冷然地扔出逼问。
"没有,没有!"卓烨忽然一跃而起,暴躁地叫起来。
他不可能记错,他只是喝醉了。他的家人也这么告诉他的。
"坐下来,卓烨,你想吵得人尽皆知吗?"季景辉态度冷淡地一把拉下他。
重新坐回座位,卓烨仍在大口喘气。季景辉的逼问令他对自己的记忆开始产生了怀疑,却又无从怀疑。
究竟是谁的记忆错误了?
是宁陆的,还是我的?
宁陆那么仇视自己,难道真是,我撞死了方徐阳?......
紧接着,季景辉提起了宁陆,并成功将卓烨混乱的思绪拉扯了回来。
"你可能不知道,在你去加拿大之后,我回到了国内。"季景辉说,"因为程颖告诉我宁陆的状况很不好,他不吃不喝,也不开口说话,见到人也一副不相识的模样。"
卓烨呆呆地坐着。
"我们都以为宁陆失去了记忆,事实上,宁陆的确像是忘记了我们。"
卓烨仍旧毫无反应地坐着。
"我没有想到,原本被家人接回家休养,宁陆却中途从家里逃了出去,而且,一逃就是一年。我们曾试图找他,但找到他的样子,和你找到他的样子没什么不同,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卓烨慢慢地垂下头。
"所幸的是,宁陆虽然看上去毫无心机,但并没有堕落。我和那家酒吧的老板认识,他告诉我,宁陆从来没有吃过亏。宁陆也从来不跟人过夜,我曾经注意过宁陆的行踪。"
卓烨用力地捏紧拳头。
"后来,宁陆又从酒吧失踪,直到我听说你已经回国的消息,才知道是你带走了他。"
卓烨的拳头在轻轻发抖。
"你们在一起,两年了吧。我从来都想不到宁陆可以和你相处两年,毕竟,他当时也在场。所以,我想,宁陆的确是失忆了吧。如果失忆对他来说比较轻松,我们也应当成全他。所以,我和程颖不再出现在他的面前。我们以为你能好好照顾他。"
"不,他没有失忆......"卓烨终于声音沙哑地说。
"什么?"季景辉瞪大眼。
"他从来就没有失忆,从头至尾,他都知道我们的存在......"卓烨眼神痛楚,嘴巴苦涩地说。
"那么,他怎么会仍旧跟你处了两年?"季景辉呆了一阵,震惊地问。
"我不知道......"卓烨百感交集地痛恨地说。
"卓烨,宁陆从来都是我们之中最聪明的一个。"季景辉突然说。
卓烨呆望向他。
"你知道,宁陆时常住院,功课落下一大截,但他的成绩非常好。"季景辉接着说。
卓烨的眼睛逐渐瞪大。
"他和你在一起两年,会仅仅是你看见的两年么?"季景辉苦笑了一声,"你还是好好想想吧。连同当年发生意外的事情,好好想想。"
离开咖啡馆,卓烨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直到他伫身于一栋高级公寓之前,走过停车场时,望了望那中间停放的家中的车辆。没有一台是越野车。
他有些松了口气,正要转身离开,却又硬生生地停住。
出了事的车子,还能留下吗?
他的耳边突然传来这样一句话。
然后,他的眼前浮现出他与家人大吵一架的情形。
他离家出走,因为他要和宁陆一同生活。他可以不管顾家人想要交给他的事业,他也可以过得很贫穷,只要和宁陆在一起,怎么都可以。
家人对他怒言相向,对他拳打脚踢,甚至关禁闭,但都阻止不了他。最终,家人还是放手。
"三年,我给你三年时间,你去和那小子过你想过的日子。等你看清楚,没有我们,你生活不下去,你会乞求着回来。"父亲语气严厉地说,"到时候,如果你还执迷不悟,我会有方法令那小子永远不让你接近。"
三年......
卓烨忽然想起这个期限,然后止不住地全身发颤。
是真的......
全都是真的......
我曾经,犯下过不可饶恕的罪行。
是家人将那件事掩盖了过去。
他的脑中,部分被挖走的记忆,仿佛又重新填了回来。填得又急又狠,令他的头快要炸裂般剧痛。
到底是谁,失去了记忆?
到底是谁?
卓烨大吼了一声从停车场飞奔了出去。
□□□自□由□自□在□□□
回到医院,几近崩溃的卓烨,面对着的是空空如也的病房。
他拉住一名路过的护士,焦急地询问宁陆的去处。
护士只是语气冷漠地说:"那个男孩应该是自己跑掉的吧,依他的病情,应当继续住院的。"
卓烨仿佛失了魂一般,一个人站在走廊上喃喃自语:"会去哪里?会去哪里?他会去哪里......"
他猛地想起宁陆那天冲他发脾气,然后跑出去。他同那一天一样,想到了一个地点。
这一次,宁陆不会再自己回来了吧。他要去找他。
然后,他能说些什么?
他要请求宽恕。
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
6
卓烨寻了好几个地方。他最先想到的是方徐阳的墓地。
尽管这两年来,宁陆未提及方徐阳这个人,但卓烨即便再迟钝,也知道沉默不代表遗忘。他希望在方徐阳的墓地找到宁陆,因为这至少代表宁陆是能够正视方徐阳的死亡的。
但没有找到。方徐阳的墓下所躺着的只有一坛骨灰,卓烨站在那块墓碑前,觉得无比讽刺。碑面上相片里英俊干净的男孩,永远停在18岁。而他已经25岁,却夺不过6年前就已丧生的人。卓烨的确连愧疚的心情也没有,他只是在心里暗暗地对方徐阳说,放手吧,宁陆是我的,他迟早是我的。
这种阴暗的心态会令他好受一些。背负着无谓的正义感的人常常会被自己累垮,相反坏人总要轻松许多。
但坏人能够被人爱吗?
所以,他只能被宁陆讨厌而已。
卓烨直至最后才去那条江边。他不愿看到宁陆在那里。因为那儿隐藏着宁陆与方徐阳活着时的甜蜜记忆,宁陆死守着那里,只说明他仍死守着方徐阳活在自己身边的假象。
卓烨有些疲累地缓慢走近江边那个蹲成一个小点儿般的人。
只有一眼也好,望向我吧。卓烨在心里无力地大喊。
但直至他靠近宁陆身侧,宁陆也纹丝不动地两眼紧盯着江面不放。而宁陆的身侧是一棵已参天的大树,当卓烨走到树下时,那股讽刺之感又袭上他的心头。
宁陆和方徐阳共同栽下的树,从他们相爱那一日开始,参天地生长代表他们的爱也深植入天不可泯灭。他们对待这棵树就如同儿子一般。但卓烨快被树影压得透不过气来。
"宁陆......"卓烨低唤了一声,然后手指伸向宁陆缩成一团的肩膀。
宁陆的反应只是轻而冷的两个字:"滚开。"
"不,即使你打我,我也不走。"卓烨固执地喊了一句。
宁陆不发一语,只是瞥过来的眼神带着些许轻蔑。
卓烨挣扎了一阵,还是开口了:"原谅我,好吗?"
他知道这一句话极其轻微,但他的意愿也是如此。再多的,更难以启齿。
宁陆轻哼了一声,垂下去的眼睫毛盖上一层阴影,待卓烨在他身侧蹲下去,他忽然站起身伸手将卓烨往江边推过去。
"你敢死吗?你敢吗?"宁陆声音尖锐地叫起来。
卓烨也慌张地站起身来,双手紧抓住江边的护栏,隐隐泛着波纹的江面深不见底,宁陆明知卓烨不会游泳,却是一心将他往死亡里推。
宁陆许久才住手,卓烨气喘吁吁地回头,望见宁陆布满仇恨的眼睛。
"要我死,才能原谅我?"卓烨低声问。
宁陆开口,仍旧是那种轻蔑的态度:"你不敢死。看你吓得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