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发霉桃子
  发于:2009年01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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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尔布雷希垂着视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表弟的神色。
塞利安沉默不语:要他说什么?谢谢您的开恩,陛下!看在上帝的份上,那个人本来就是无辜的。
他继续望着夜空,用那份无助的寂寥感将自己重新淹没。
不管当时是否还有其他萨克森人隐藏在别处,大庭广众之下,他的所作所为早晚会被传扬出去--愚蠢的萨克森公爵亲眼看着为自己效忠的臣下被乱刀砍死置之不理,竟急着要去解救一个被判死刑的平民。(谢天谢地,他得救了,这成功也意味着那场行刺的彻底失败。)
无论对方那样做到底是出于家仇或国恨,一切都缘于他这个怯懦无能的君主,在任何人看来,柯尔贝.冯.霍恩斯坦的忠诚无可厚非。抛弃忠于自己的骑士是可耻的背叛,背叛家族、背弃故土,这样的人也终将被它们所离弃。
臣下的死没有带给他足够的悲伤;而当他像这样望着星空,想起那个地方那些人,也不会得到任何安慰。
那里真的是他的故乡吗?
当然,你在那里出生,祖先们的灵柩也都摆放在那里,今后你也将在那里长眠,如果幸运的话。
那么,这里呢?这座城堡,我在这鬼地方渡过了目前生命的一半时光还多,每分每秒都向往着逃离......
现在,我能逃去哪儿呢?
"‘昆尼'不是我杀死的。"
突然的话音对于陷入沉思的人来说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哪怕明明近在咫尺。塞利安转头看到他的表兄--艾尔布雷希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他身边,与他平视。
一个与他相伴在这里生活的人。
"我原本只想把它藏起来一段时间,吓唬你一下。"对方接着说,塞利安这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那只残疾的小狗。(原来它还被取名叫"昆尼",亏他还记得。)
"结果被哈恩他们抢去玩,不知怎么搞的,把它给吓死了。"出于高傲的天性,他漫不经心地说,语气中却又隐约透着低迷,不如平时那么信心十足,好像真的很遗憾似的。
塞利安沉默不语,不经意看到了前方不远处的花坛--正是当年他为"昆尼"收尸的地方。可怜的小家伙现在应该还被埋在那里,但愿园丁翻土的时候没有发现它。
良久,他收回视线,低声说:"关于那件事,我已经不再恨你了。"
听到他的话,艾尔布雷希顿时产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情绪,像被催促又像被撩拨。他屏住突然慌乱起来的呼吸,按在水池边上的左手胆怯地朝另一个人的所在移去。
短短半尺的距离,耗费着他的全部期待,直到再也按捺不住,一下子伸出去找到对方......
在手背被人触摸到的一瞬间,塞利安站起来;像是故意,但更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一声不吭地走开了。
他走入城堡。因为上午的"意外",暂时没有人对他再行监视,塞利安不禁感到一种荒谬却实实在在的孤独。
不过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哪怕他一无所有,被所有人、所有的一切所弃绝,总还有一个人永远等着他,心甘情愿地对他张开怀抱。
也只有她了。
当他来到城堡深处,走近母亲居住的房间,一如既往的欣慰感令塞利安既期待又不安。从参加狩猎会算起,他足有半个月没见到她了--她还好吗?想她的"欧兰迪"吗?他心中被这种苦涩的幸福感填满。
像往常一样,屋里静得几乎跟没人似的--只有见到他,公爵夫人才会主动说话,那时候就滔滔不绝了。
但愿她还没睡。塞利安放轻脚步朝里屋走去,欣慰地看到从那个方向发出的微弱灯光。
公爵夫人安静地坐在床边,背对门口。坐在她面前凳子上的侍女琼安最先看到年轻的主人,欣喜地对女主人打手势。尤莲娜于是回头。
烛光从旁侧照着她的脸,并不十分明亮,没有妨碍塞利安看清母亲此时的表情--稳重、安详,眼中流露出许久未见的理智和认知感。她看着他,平静而不失期待地伸出手,喊他的名字:
"塞利......"

第十六章
亲手结好那缕发辫后,尤莲娜将那枚曾属于自己的发饰仔细地点缀上去。一切宛如十几年前的那个清晨,只是当对方转过身,面对她的不再是稚嫩的幼儿面孔。同样覆盖上光阴痕迹的女人依然露出温柔的微笑,用不知何时已变得苍老的手,轻轻抚过青年的面庞。
"喏,塞利,你都长这么大了。"
母亲的声音轻柔而充满包容力的,像羽毛铺就的温床。对视着那双比湖水更安宁的眼眸,塞利安按住她的手,再一次紧紧贴在自己脸上。
......
"不,她没有康复,还差得远。"
那天,奥蒙德在为公爵夫人诊断后冷冷地坦言。死里逃生的极端体验,令这个老成开朗的年轻人一下子变得冷漠超然起来,可骨子里的愤世嫉俗却有增无减。承他所救的哈恩对医生感恩戴德不已,还请求对方顺便为他根治瘸腿。奥蒙德同意了,只是敬告伯爵,相比于治好,手术造成意外死亡的可能性更高。
塞利安不甘心,但也无从辩驳。当天晚上他就察觉到了,母亲在认出他的同时,似乎完全忘了另一个儿子的存在,就像是从一种昏乱进入到另一种昏乱。
"大概是前段时间看不到你引起忧虑,自我刺激的结果。"医生像是自言自语地解释道。"这种情况以前出现过吗?"
"没有......不,我不清楚。"塞利安心不在焉地回答。对方点点头,"我再问问琼安。"
"我该怎么办?"
对于朋友的追问,奥蒙德思索片刻,鼓励地按住他的胳膊说:"别再让她伤心了。"
......
"你在想什么,我的孩子?"
看着俨然出神的儿子,尤莲娜关切道。视线重新聚焦回来,塞利安轻快地甩甩头,挤出一个算不上坦率的微笑。年长的女人慢慢摇头,伸手抚摸在他的眼角,叹着气说:
"唉,塞利,你又是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不快乐呢?"

□□□自□由□自□在□□□

依照规矩行过礼后,塞利安谨慎地在桌前的一张扶手椅里坐下,正对大书桌后面的艾尔布雷希。对方看上去气色好极了,虽然他们相见的大多数时候,他的表兄都是这样一副威风凛凛的架势,然而此时,除了一点算得上与生俱来的傲慢,那张英气逼人的面孔上并没有太多的不友好。
比起被意外召见本身,会面的地点才稍稍让他感到不安--国王的办公室。在塞利安的印象中,他的表兄从没对他这么"礼遇"过。
对方貌似漫不经心地看了看他。
"舅妈她现在怎么样?"他问。
塞利安愣了一下。"她很好。"过了一会儿,他才回答--这问候太出人意料了,以至于在要不要道谢的问题上,他寻思了好一会儿也没能说出口。
"我很高兴她能‘康复',为此我向你表示祝贺,表弟。"艾尔布雷希说着,抬眼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又看着自己面前一叠文件,并接着说:
"刚才我在跟大主教和其他人商讨关于萨克森贡赋的事,根据你们的情况,我决定把它降低为一万马克每年。还有那些涉嫌行刺的萨克森人,我也不想追究了。"
他摆摆手,语气听上去也像心不在焉,却不时抬眼看着对方,显然是在观察其对此的反应。
塞利安微微皱了皱眉。刚才在走廊里,他的确遇到了维尔茨堡大主教冯.施伦博和其他几位重臣。前者还亲切地向他打招呼,俨然把他当作是名正言顺的萨克森君主般对待。但公爵其实很清楚,此人不过是比那些鲁莽的贵族多一分深思虑,对待利益更加谨慎罢了。
同样的,向来把自身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的艾尔布雷希,会舍得放弃这么大一块肥肉?还是说他另有针对他和萨克森的阴谋?已经不愿也无能插手这些事务,但基于一时无法抹去的责任感,塞利安疑虑重重。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降低给你的待遇,还有你的母亲。"过了一会儿,艾尔布雷希接着说。语调固然轻慢却又不像是单纯的讽刺。
看到对方好像完全没有理会他的发言,本来神色愉悦的国王第一次真正板起脸。
"你不想说点什么吗?"他稍微有点不耐烦地问。
"我......"塞利安回过神来,努力做出专注的表情,"我感激您的宽宏大量......还有......伟大的仁慈。"
天知道他说出这些话有多艰难,艾尔布雷希却好像没有听出这里面的勉强,没有喜形于色,却得意地抓了抓下巴。
年轻的公爵小心翼翼站起来,"那么......请问陛下,我可以离开了吗?"
他的话音刚落,对面那张神情飘然的脸一下子沉了。
"站住!"
艾尔布雷希低声喊道。许久没有感到恐慌的塞利安轻轻打了个寒颤:一切又要脱离自己的意愿了。
用手势将屋里的卫兵们摒退出去后,国王离开座位,不慌不忙踱到他的表弟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
"你就这么急着离开?"他问道,语气平和得简直算得上循循善诱。"你在躲我?"
难道我还要追求你不成?塞利安哭笑不得。
"我只是觉得......既然您公务繁忙,何必把时间浪费在我这样惹您心烦的人身上呢?"他小声说道,神情尽量显得卑微,根本想不到这只会令他的表兄此时火上浇油。
眯起眼盯视了好一会儿,艾尔布雷希努力说服自己平静下来。他弯下腰,双手按在对方的椅子扶手上,与之平视的目光说不上十分温柔却意外地充满感情。
"如果我告诉你,我不再像从前那样......讨厌你呢?"
他的手按在金发青年的左鬓,手指为他轻轻地梳理。塞利安一动不动,浑身僵硬着--是害怕或惊讶于这发言?或者别的什么。
艾尔布雷希托起表弟俊美的脸庞,小心抚摸,心中涌出像对待贵重物品般的珍惜。
"别跟我说什么仇恨。你该知道,当年我要是没有去伦巴第,你根本不可能离开这里回去,也不会有后面那些该死的仇恨。"
说到最后,他恨恨地咬了咬牙:是的,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明白,从那时起延续至几乎今他疯狂的愤怒根源--不是什么该死的叛变,不是因为某人杀死了他的父亲和某个可有可无的异母兄弟。他的恨,仅仅在于那个人趁他不在的时候夺走了他最珍贵的宝物--在他还没来得及去爱他的时候。
你早就该是我的人了。
"塞利......"
他轻呼对方的名字,打算让自己沉醉在接下来的美妙爱恋里。
在嘴唇相触的前一秒,塞利安猛地别过头。
突如其来的拒绝终于将艾尔布雷希激怒了,抓着对方头发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哪怕看他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也不理会。
"你非要让我给你苦头吃吗?!"
抛开不擅长的柔情,他恢复成赤裸裸的威逼语气喊道。塞利安屏住呼吸,忍不住往后退避,哪怕已经到了尽头。看到他这个样子,原本愠怒不已的艾尔布雷希一下子释然了。
"那么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告诉我......"他捧起对方的脸庞,拇指按在他的下唇情不自禁地用力揉,充分体现着他对答案的期待。
塞利安垂下睫毛,冷静地呼吸一口气:
"您会同意让我带上我的母亲离开沃尔姆斯吗?"
崩溃。一败涂地。
艾尔布雷希不敢置信地缓缓吸进一口气,直起背,退后几步,看着眼前的金发青年,周身感到一阵强烈的反感和憎恶。
"走......滚出去!别让我再看到你!"他朝对方怒吼,并用转身强调自己的愿望。
听到关门声后,意识到对方真的已经离开,艾尔布雷希一下子转回身,却只看到眼前毫无意义的空虚。
不,塞利,回来,回来......
他退到屋角,仰头背靠墙壁,双手紧扣在身后冰冷的石砖上,任凭空寂与茫然将他的心淹没,陷入从未有过的极度虚弱中。

塞利安一路疾走,心乱如麻。
这又是什么游戏?他是在寻找新的乐趣填补目前的空虚吗?是的,不久前,在她侥幸保住性命的父亲被流放后,贝尔莎.冯.罗斯莱特"自觉地"进了女修道院。可就算再怎么"无聊",艾尔布雷希也没必要把下一个宠幸目标选定为自己的仇人吧?(他都不想强调他们身为同性而且还是表亲的身份了。)
对了,他刚才说了,他不再"恨"他了,还提到伦巴第......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塞利安下意识地回忆了一下,惊诧地睁大双眼:不!不会是那样!
但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
他宁愿这是一场阴谋。
原本已经不在乎了,所有的一切--他和他的表兄之间,已经无所谓去维护或改变什么了--无论对方怎么恨他,觊觎他的领地也好,那个人想要的就尽管拿去好了......
该死的!他的命运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还有他的母亲。
--塞利,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不快乐呢?
是啊,妈妈,到底是什么?是那些接二连三的悲剧?还是什么人?是谁?
不。
这天晚上,塞利安无法入眠。他觉得自己把一生的精力都投入进去思考了,却连根本的头绪都整理不清。
沉默的闪电像幽灵显身,瞬间照亮他所注视的眼前一切。紧接着,没等他从床上坐起来,撕裂整个夜晚的炸雷响起了。
短暂的耳聋之际,仿佛有一声尖叫在他耳边响起。顷刻之间,雨点排山倒海般倒灌下来,冲刷着城堡的外壁像鞭打般激烈。
又是闪电,然后是雷鸣。狂风。
塞利安翻滚着下床,穿着睡衣就朝门口跑去。门口的卫兵阻挡了他,他与他们争吵,他们用武器威逼他。正在僵持的时候,一个瘦小的身影从走廊的尽头出现,直奔而来,雷声轰鸣的短暂间歇可以听到她惊慌的喘息。
"噢,大人!她疯了!她又疯了!"

又是一场磨难降临了。
闪电、雷鸣、暴雨,再加上他疯狂的母亲。
整整十年。
前来报信的女仆是琼安派来的,当时距离第一次雷电不到十分钟--事情就像从前的每一次那样迅速爆发了。
奥蒙德说的对:她远远没有痊愈。
来到那里,认出母亲的身影,塞利安惊恐万分:不知怎么搞的,她竟攀上窗户,穿着睡裙赤脚踩在窗台边缘!
"妈妈--"
他奔过去。"不!殿下!"琼安冲过来拦住他。果然,在他靠近的同时,尤莲娜明显地退后一下,险些失去平衡。
这一瞬间,塞利安的心像被悬在一根细线上,并且紧紧收缩着。这屋子位于城堡三楼,距地面差不多有五十来尺。大约是被公爵夫人的疯狂吓坏了,在场中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救下她。无能为力的琼安一个人跪在女主人跟前,一边祈祷一边哀求。
"我的孩子......?"
尤莲娜望着前方,茫然问道,狂暴的风雨声几乎吞没了她的话音。塞利安小心翼翼地靠近,轻柔的声音对母亲说:"我在这里......妈妈......"
对方缓慢地转过脸,睁大的双眼里说不清是出于迷茫还是理性的思索。
"......塞利?"
太好了,她还认得我!塞利安几乎要喜极而泣了。没等他的喜悦落实下来,神志不清的女人马上昂起头,像鸟一般四下张望着问:"欧兰迪在哪里?"
一个闪电,片刻的盲眼期间,塞利安仿佛看到自己脸上的可怕表情。
"也在这里......妈妈。"他痛苦地承认了,忘了可能发生的险情,一步步朝母亲走去。尤莲娜害怕地躲避着,令他心痛不堪。
"妈妈......不要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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