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月朦胧————且听子[上]
且听子[上]  发于:2009年01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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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秋阑不会那样宠他,也不会那样全盘信任他。
也许,说他对于莫秋阑是个特别的存在,还不如说是个微妙的存在。
却是留在莫秋阑身边最长最久的人。
相似的是,朱雨君也是在七八岁时,被莫秋阑带回京城的。
而自己跟他的相遇,是整整一年半前了。
那时候,刚来到这静章王府。
莫秋阑率了一万五千精兵,悄无声息突然出现,围攻隐蔽整整二十年,无一人发现所在的长灵教总坛。
师父命自己一道断后,硬是让教中上下数千人仓促却安全地由生死门逃脱。
与师父血战至最后,以两人之力杀退数千人,依旧不支被困。
师父死了。
她最后连发两掌,一掌攻向他,另一掌直向她自己心窝处。
成为俘虏之前自行了断或者相互了断,本就是长灵教信奉的正确手段之一。
何况对手是莫秋阑。
一时热腥纷飞,迷蒙了本就模糊的双眼。
只能见到那染了半赤的白色身影,借着那一掌之力翩然飞起,坠向半绕长灵教总坛的凌河。
似乎还看了那边高头大马上傲然威视一语不发的莫秋阑一眼。
明明什么话也没说,什么动作也没做,只是一身黑衣坐在马上,便是那样强烈的存在感,将身边一众江湖顶尖高手全压了下去的莫秋阑。
然后便是一道极凄艳的笑容,在白袖与黑发缠绕中,似对着莫秋阑,又似对着最后回过眼来看着的自己。
从来不知道,原来师父笑起来,是这样漂亮的。
此情此境,颇有些惊心动魄。
但那不算是个完整的笑容,因为剩下的一小半,消失在悬崖边。
而莫秋阑的神情,已然看不清了。
再然后,又看清了。
无比清晰。
因为自己竟是没死,被当作上宾一般地养起伤来。
而莫秋阑,竟然还很尽主人职责地一直守着。
直到自己终于醒了。
然后他凑近来看了很久,笑,说,很好。
就这么一句,很好。
便起身离开了。
跟在他身后以及留下来的人,却是齐齐舒了一口气般,整个房间的空气顿时由凝结复苏。
然后自己也舒了一口气。
很长又空落还迷惑。
师父那一掌,不是杀,而是救。
因为如果她不先出手,自己来的话,必死无疑了。
在例行探视与对话中平静无波地过了几天后,便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夜。
却有着异样的浮躁与人心惶惶。
无意间听到负责服侍的婢女们悄悄说,是王爷连日款待的一位公主,竟然被一个人放走了。
没听清哪位公主,而那个人的名字,也是十分耳生。
听她们的话语,似是有些不屑那个人,却又不敢得罪那个人。听到他要受罚的消息,都有些偷笑,趁机说些坏话。
但是,何必去管呢。
当他随性在早无人迹的盖雪花园里游荡,却看到了那个被十字绑在架子上的人。
雪飞得那样狂,已经盖了他一身一脸,并且仍在加厚中。
于是明白了。
就是这个人吧。
放走了那个什么公主。
那雪突然动了动。
便是一双秋水般轻灵悠远深静澄澈的眼睛,慢悠悠注视到自己身上。
可以感觉出来,这人的武功并不好。
但那样的眼神,却是会无缘让人想起被绝顶高手盯上的感觉。
怪异,又自然。
这让自己停下了即将转身的脚步,也是笔直地回视。
自然知道,自己的眼神,与他是不一样的。
必是冷咧冰寒地遮天蔽雪,叫人心惊胆战。
但这人没有心惊,更没有颤抖。
反而是,漾起一片温润笑容。
好似秋湖突变春水,一瞬温暖直逼人心。
透过层层飞雪,忽然淌进心窝的春水。
他道:"你会易容吧......帮我一个忙。"
不是推测不是请求,是两句肯定。
自己,也就笑了。
并不知道这一笑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只是那人不变的眼神里突然闪过一丝惊异。
那也没有关系。
明明那样单薄的身体,在冬夜中熬到青紫麻木,加上那样一双清冷如雪仙的眸子,被这漫天飞雪一吹,便好似要化仙飞去一般。
不算绝艳的脸,只是一般的漂亮。
那眼里没有痛苦没有绝望也没有报复。
于是明白了,他那样说,是为了那个人。
也于是这样子为了一个不惜伤害他的人而坚定倔强毫不通融的虚弱的笑脸,夹杂在混乱偏飞的大雪中,成了生平见过的最美丽的一幅画。
一直到一年半后的今天,他还是这么觉得。
当时难得好奇的自己只问了一句。
他不爱惜你,值得为他不爱惜自己么。
他也只回了一句。
他爱惜就爱惜吧,我不爱惜就不爱惜吧。
一阵沉默,然后是两人缓慢绽开的相视而笑。
钟未空忽然想,也许,会有这辈子的,第一个朋友了。
就像现在,两人放下杯子,相视而笑,一模一样。
钟未空抬头看那花架。
这便是,当年惩罚他的地方。
改成了这样子,春天时花瓣飞落,会很美丽吧。
想起来,半年前长灵教终于大举回攻静章王的紧要当口,却因为那个死鬼大叔而让自己跑到了另一个世界而变成无故失踪,失去里应外合的机会。再加上传言中师父尸体上的苍碧掌掌印,自己这叛徒的帽子是怎么也难摘了。
"在想什么?"一道声音插了进来,带着骄傲放纵的笑意。
而来人的手搭在钟未空的肩上,半勾着也顺便带过了他的脖子。
钟未空没动,只是眉毛挑了挑,似乎有些懒得搭理。
但他的身体,却是戒备地紧绷起来,举杯的手犹在唇边,就这么瞟向来人。
莫氏并不出自正统中原,而是偏北的军阀世家,为与关外民族交好以便管制,历代都有子女与关外贵族通婚,以至外貌都更贴近关外人。
这个来人,便是很好的例证。
相比中原人过于深刻的轮廓,会让人觉得有一种无形压迫。
英挺的鼻,深陷的眼,狭长的颊。
无疑,是很俊美的。
俊美得逼人。
人们总把他与钟碍月做比较。
钟未空看来,这两人,也的确是该放在一处比较的。
不是因为相像,而是因为,实在太不像了。
钟碍月,冲淡平和,如晨岚暮烟。
莫秋阑,驱架气势,若携雷挟电。
莫秋阑的笑眼近在咫尺,说了句:"你以为雨君在旁边,我就不敢乱来了么?"
钟未空一愣。
他知道莫秋阑的靠近,但是没料到会是这么近的肢体接触,更没料到他说那句话,最没料到的是他说完这句话,勾在自己脖子后的手就突然一个用力扣住自己的脑袋往前一送!
钟未空惊得不小,随时准备的反制迅速使出,一个小擒拿手便要翻转莫秋阑的手臂。
但他还没有料到的还有一件事。
那就是莫秋阑根本就没想吻他,对他的反击也没有任何抵抗,而是直接说了一句话:"继章未和刘仙鹤后,钟碍月的七殇之一,天玑白童颜,已被人所杀。"
这句话比较长。
钟未空听后的惊异愣神更长。
所以莫秋阑就有充分的时间凑近完全忘记抵抗的某人的颊边。
又马上退到安全距离。
仍是那抹舍我其谁的冷傲笑容,手,也还搭在钟未空的肩上。
但却没有亲上去。
只是把那温热的吐吸喷在钟未空的耳际,便退开了。
留下终于回神的钟未空哭笑不得气血翻腾。
莫秋阑是个极其狂妄的人,却又偏偏是个极懂得把握分寸的人。
他想做的只是告诉钟未空如果他想亲那早就亲到了。
他达到目的了,就收手了。
第十六章
"但是,年岁差太多......"慕老大道,"突然消失了二十年......二十年前站在武林颠峰时,怕就没有这样年轻吧。"
莫秋阑沉冷端持,望了眼身边女子,"你看那两个人,多少年岁?"
便是慕老大和同为七锁之一的南锁郑绿腰。
"那九霄十六七吧,墨珠怕要更小一些,也许十五岁......"郑绿腰的声音轻了下去,全身也开始紧绷。
虽是劲装打扮,但在合身的剪裁与不斐的衣料映衬下,照旧是娇波流慧,细柳生姿。
她紧绷,自然不会是因为那两个还可称作孩子的年轻人。
而是,从刚才他们的对话里,她猜到两个人。
只需要这样简单对话便可猜到的人,足以叫经历过那段时光的所有人闻之色变。
所以她的脸色变了:"不可能......"
她看向慕老大,慕老大也看了过来,接道:"二十年前忽然失踪的冷落秋。"
郑绿腰便是一个吸气,手脚冰凉:"你真觉得是他!"
"与墨珠对上的那感觉,和二十多年前我刚入武林时不自量力挑战冷落秋时非常像。也是那种深得叫人恐惧的力量。"
"胡说!那天对上墨珠,我不是也赶去了么,虽然没直接对上手,但他顶多也与我拼个半斤八两。"
"也许,他没有放开......"慕老大说着,连自己都有些迷惑地皱起了眉。
"我怎么没看出来他留手?"郑绿腰冷道。
"哎说不上来......"
"难道是他自己都忘了自己有那样强的功力?"郑绿腰取笑道。
慕老大嘿嘿两声,另一人却是浑身一震。
极细微,却仍是被慕老大和郑绿腰发现了。
"王爷?"郑绿腰关切问道。
"这世上,本就没什么不可能。"莫秋阑轻轻一笑,却道了这么一句。
眼中,却有什么异样的东西闪过激烈的光彩。
"王爷的意思--墨珠可能是冷落秋的后人?"慕老大问。
他当然知道这时候,他该来问这一句。
但莫秋阑摇头不语。
袖微动。
开始悠悠拨玩着食指上的白玉扳指。
"哎呀那他们一家早被善若水追杀得鸡飞狗跳?惹上那样恐怖的敌人,怕是早举家自尽了。可叹当年冷落秋躲避善若水的纠缠那样辛苦。"郑绿腰愣了愣,突然笑得花枝乱颤。
慕老大也愣了愣,突然想起来似的,又是嘿嘿两声笑。
"善若水啊......"莫秋阑也笑了起来,"长灵教教主,同样在二十年前突然失踪的绝顶高手。"
"两个年轻俊少携手徒步武林无人撄锋,威逼利诱地主导了钟氏军队与各教高手的联手,成了当年先皇取代钟氏王朝入主中原的最大障碍。而仅仅六年便功成名就却突然双双失踪,也不知跌碎多少少女芳心。"郑绿腰做势一叹。
"有什么可叹。"慕老大道,"他们俩早私定终身,善若水竟然还选在夺了武林大会头筹当下突然公布要和半招之差落败,居于第二的冷落秋终身厮守,若有违者,便杀了那变节者全家,男女老少一个不留,将全场的武林人士不论辈分高低全吓得眼珠都要瞪出来。又是那样两个杀人如切菜的,谁还敢去拆散他们?"
"虽说是对魔头中的魔头,手段暴虐是事实,但功绩不可灭,对我们这样也是黑暗角色的人来说,那可更是亲切得紧。他们一失踪,联合阵线顿散,不过两月便改朝换代。"郑绿腰笑着笑着,突然有些迟疑,"被你这样一说,我怎么有些觉得......"
"......那九霄给人的感觉,很像善若水?"莫秋阑挑眉道。
"不错。"
"太小了......难道他是善若水的后人?"慕老大接道,转向莫秋阑,"要不要去试试九霄的武功路数?"
"两人约好一起去找女人生孩子传承武学,倒也是极有可能。那样好的武功,没留传下来是在可惜。"郑绿腰仍自道,"只是为何要在二十年前双双消失,弄得长灵教一蹶不振?"
莫秋阑缓缓迈步离开,双眼望向不知名的远方,沉吟一般说着,像是对着一个虚空中的人,似笑似叹,"意想不到,才有意思。人间,本就不和平。不和平,才是人间的意义,不是么。"
他的眼神,不经意地,便瞟见了那花架下谈笑的两人。
突然低头一笑。
那一笑直如天神降世,竟是叫本欲开口的慕老大和郑绿腰全看得愣了去。
"你们先下去吧。"
再然后,就是方才的那一幕。
朱雨君苦笑一声,瞥向一边。
钟未空微微轻叹。
倒不是因为这险被偷香,而是因为呆立在花园各处的众美人一双双快要剥了自己的眼神。
莫秋阑啊莫秋阑,你这一招够绝,什么话都不用说什么事都不用干,自动会有人隔三差五找我麻烦。
我真崇拜你。
但莫秋阑听到了,这似乎让他高兴,手上的力道也放松三分:"呵,而且死时的情况看来,该是由与他极亲近的,或者说不会防备的人--并且是个极强的高手,于身边一击致死。"
"什么时候。"钟未空按下情绪,也不在乎这个过近的距离,缓缓道。
"你应该会有印象,便是你们回京城前夜,一道逛夜市那晚。"
"......你告诉我这个,有什么意义,我高傲的王爷殿下?"
"哎呀,这还不简单么,我聪明的钟未空。我的人死了不少,你们那也有重大损失,这样有进有出才有意思,才能玩下去嘛。"莫秋阑挑眉笑。
该是狂洋恣意,从他身上传来,偏生变就独步天下。
独步天下。
便是这种由内而外流泻得仿佛与生俱来的独步天下,才是激励半年前的自己做一回"钟未空"这个人的来由。
不需强势如他覆手云雨,至少也可想想愿做的事,做做敢想的活。
一个那样的,全部都为自己而活的人。
他说每一句话,都极有可能有他的目的。
现在,便是极有可能七殇之外,甚至七殇剩下的六人都不知道已有弟兄惨死的消息。
又或者,只有钟碍月知晓。
这个消息,对于钟碍月一手织就的以绝对信赖为丝线的关系网来说,是最大的冲击之一。
而借自己的口说出来,自是要比由他派人放出风声有力得多。
兵不血刃。
莫秋阑要的,便是这个吧。
钟未空想着,冷笑一声。
"还有件事,你也应该知道。"莫秋阑道。
"哦?"随意地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长灵教训练顶级杀手的方式。"
"......如何?"
"那听似荒诞怪异又残忍的所谓两人一组,必须杀死对方才能成为合格者的说法。"
"哦。"钟未空轻笑一声。
莫秋阑深深望了钟未空一片泰然的脸,吊起一个笑意:"......其实并不如外界所说那样无稽,而是确有其事。听说是......在两人年幼时便结下一种极强大的咒术,是两人的灵魂瞬间合而为一然后分离回体。为了得到完整的灵魂活下去,只能杀死对方--所以便要使自己变强,而越强者,灵魂残缺的副作用便越明显,甚至痛苦到难以生存,于是便越要杀死对方。我说的对么?"
钟未空没回答。
只是身形和手臂极难察觉地微微一僵。
他一直在看着那美丽的夕阳。
很专注地看着,近乎茫然。
茫然得似乎带些困惑和冷清。
美丽得像是趟着血的夕阳。
然后他的手缓缓地轻飘飘地从桌上挪开,正视莫秋阑,突然一个抬头扬眉,一分笑意两分嘲弄三分随意四分骄纵,道:"说得对。的确--听说是。"
他笑的时候很清淡,绵远洒阔。
行神如空,行气如虹。
整个高台的夕阳仿佛劈了一块地方,腾出让给晨曦,来罩在这个人身上。
于是另一边的夕阳似要烧成墨色烟火,辉煌吐焰。
一阵沉默。
风轻过,扫下两人彼此会意的笑容。
"该说的说完,不妨碍你们了。" 钟未空说着,伸个懒腰,起身离开,远远地又加了一句,"何必总是招人厌。你的心,又不在争这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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