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珺本来已经眼泪汪汪了,听他这么一说,心间的愤愤已经消了大半,同时她心里不停对自己道:“他一定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来护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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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来招惹
? 议事厅前,晋盈端端地坐着,底下正跪着柳邑,他如今一身囚服,带着手铐脚镣。昔日作为一朝太傅的光彩已经不见,余下的只有两鬓微霜和满面沧桑。忍不住让人心生怜悯。
晋盈正色道:“太傅,朕在这个时间请你过来,你应当明白朕的苦心。”
柳太傅闻言瑟瑟抬起头,眼神中依旧充满不解,他道:“老臣愚钝,还请皇上明言。”
晋盈便起身背过手,走下台阶,到了柳邑身前:“现在只有你我二人,太傅对朕有师恩,若你在此处将昔日所犯之错都与朕说说,也许朕能在正审的时候替你说说话。”
柳太傅笑笑,试探着用手擦擦嘴角,然而却动弹不得,晋盈俯下身,替他擦掉嘴角的灰尘:“太傅应当知道,朕是不忍杀了你的,朕更不愿株连柳家。”
他摇摇头:“我到了今天这地步,都是上天造的孽障,我的结局便也全听天意。所以臣今日恐怕要辜负圣上的苦心了。”
晋盈轻轻挥挥手,便走来一二侍卫,他们架起垂垂老矣的柳邑,就要往外走。
柳邑口中突然发出一声哀嚎:“皇上,老臣死不足惜,只求放过我那一双儿女,他们并没有错。”
声音颤颤巍巍,然而回荡在大殿内,却是那么清晰,透着绝望,听者忍不住都要打个寒噤。
而在平王府里,两个男子正对坐着,沉默不语,一个紧皱眉头,一个面无表情,杯中的茶已然凉透,却无人敢来续,生怕如果打破眼前的安静,后果会很严重。
皱眉的男子突然起身,欲往外走,带起一阵风,顺便撞上了桌角,连茶杯都跟着晃上一晃。坐着的男子道:“这时候王爷要去哪里?”
晋逡火急火燎又走回来,道:“你爹如今就要接受审判了,你就一点行动都没有吗?”
柳新城拿起桌边的茶,也不管那茶已冰凉,一口饮下:“王爷觉得采取什么行动的好?”
晋逡愣住,他只知道如果再不有所为,不仅柳太傅要完蛋,连身边这人都要受到牵连。
“你需要本王做什么?”晋逡问道,已是下定决心必须要做些什么,否则他心里无论如何亦不能安定。
“王爷只需静观其变即可。”柳新城淡淡一笑,有些苍凉。
这时红菱走进,对晋逡行了一礼,继而神色有所顾忌般的欲言又止,晋逡道:“无妨,有什么事情便说罢。”
红菱突然跪了下来,对晋逡道:“红菱命途坎坷,幸得王爷收留,才能苟活到现在。”
听她这话里有话,但晋逡心中更记挂着刑部那边,便由着她继续说。“昔日旧友来信,言当初迫害我们戏班子的奸商和他顶头的人今日就会受审,红菱大仇即将得报,今日红菱便要前去作证。此一去,恐怕今生与王爷再也无缘,特来道别。”
说完便磕了一头。
晋盈诧异,问道:“你莫非是,要去刑部?”说着望向柳新城那边,红菱明白他的意思,她轻轻点点头。
“你不能去。”晋逡道:“今日之后,你愿意去哪里便去哪里,本王给你自由。”
红菱起身,神色怆然,她心知平王和柳新城的关系,因此心中是明白此行必然会受阻的,她道:“红菱不去,便能改变什么吗?”
柳新城抬起头,冲晋逡道:“她说得对,一切昭然若揭,这位姑娘去与不去,对结果没什么影响。犯下的错误终究需要有人付出代价,王爷又何必拦着人家报仇?”他起身,看看时辰:“不如我们一同前往刑部,这时候过去,正能赶上开场。”
两日后。
云白鹭坐在营内,缓缓拆开暗卫传回的消息,青冥的信连篇累牍,而笔锋洋洋洒洒,应是十分快意之时写好的。
柳太傅因为贪污腐化,包庇他人行凶,抢劫军饷之罪被判查抄财产,流放南疆;柳如沁不守女德,被贬为贵人,如今正在软禁之中;而柳新城为官清正,并无过错,并没有受罚。
而富商贾乐,因为恶贯满盈,前一日已在菜市口被砍了头。青冥对此结果非常满意,满意非常。也不枉他和红菱还有张锦在刑部尚书和皇上面前作了证。
云白鹭很庆幸柳新城没因为此事被拉扯进来,虽然他心不在晋盈这边,但是人本身不坏。
当然,她一眼便看出,晋盈做出此种判决是留了情的。就柳邑的那些罪,已经够把各种死刑轮番受一遍的。
显然,长安候认为柳太傅罪行虽然罪大恶极,但不至于处死的参考意见起了一定作用,毕竟朝臣无一例外地没有人觉得柳太傅该死,而晋盈也有自己的考虑,显然这人不杀比杀了要好,如此流放也算是从轻发落。
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最起码,她回宫之后,能安静许多。柳如沁一蔫儿,任她再想翻起什么波浪,也要思量思量自己的能力和分量,没有金刚钻,她也揽不起瓷器活儿了。
而这几日,她发现清和总是在有意无意地躲着她,虽然表面上姐弟俩儿还是一般亲厚,但她总隐隐觉得,清和有事瞒着她。
她跟踪暗访了几日,却愈发糊涂:
比如清和视察军营时,她假装巧遇,打了声招呼,清和只淡淡“哦”了一声,然后道了句:“夜凉,姐姐出帐时还要加件衣。”待到她要继续搭话时,他却说:“我还要巡营,姐姐早回。”便一走了之,将云白鹭晾在那里头也不回。
再比如,云白鹭三次约清和一起登楼看星星,云清和都以各种理由推托,却是背着她,一个人在最高的城墙上,寻找着北极星。
再再比如,就在边关将士因为打胜仗而鼓舞振奋时,小清和却越发沉默。反常,很反常……
而明日,就是与陈国约定最后的决战之日,云白鹭却为自己的这一番小心思困扰不已。青春期的弟弟可真让人搞不懂,她这个姐姐也真是难当。
她有心事,就晚饭也没吃,一个人在营里头乱晃,走着走着走到了演兵场,今晚就是最后的筹备。昨日,城楼上已经布满各种岗哨,墙底已堆积无数碎石和羽箭;今日,长安候做了最后的慷慨陈词,士兵振臂高呼“打胜仗、打胜仗。”于是直到晚上,演兵场里都是一副严阵以待的画面。
将士一身戎装,十分英武,他们已经养好精神,就等着好好干一场。
她趴在栏杆外,看着整齐的行伍,看着看着就有些眼花。第一排中间那个人,身形挺拔,于夜风中又略显单薄,很像记忆深处某个影子。或许是那日酒醉禁卫营的那一抹月牙白,抑或是微微细雨中,华盖下的那一袭明黄。
神情有点恍惚。
尽管自己飞出了皇宫那笼儿,心却没有飞出来,如今突然想起了晋盈来,她才想到要去数数自己有多少天没见到他了?
没有那人在身边让她气,让她恨,让她愧疚,她竟然有些不习惯。
感觉肩膀被人一拍,云白鹭回神,顺手接过那人递来的肉夹馍张嘴就是一咬,离她不远处的小将看到,偷偷咽了咽口水。
郦世南转过身,和云白鹭一起靠在栏杆旁,他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嘴角挂笑。“鹭儿慢慢吃,又不会有人抢。”云白鹭咽下嘴里的东西,挑了挑眉:“大司马很闲嘛。”
“想要见你,就有空闲了。”郦世南笑道。
“你别以为我会被感动,大战在即,你却这般清闲,就不怕我向主将检举你渎职?”云白鹭戏谑道,嘴边却是不停吃着东西,她真真是饿得不行。
“再加上一包桂花糕可好?难道姑娘还不准备放过小的?”郦世南说着正要往怀里摸去,怕被夜风吹凉,他便把刚出锅的桂花糕包好放在了怀里。
云白鹭一晃神,仿佛回到那段旧时光。那时他们都年少,光阴那么好,光影那么妙,那时她只想着吃到眼前的小鲜肉,却没料到,后来那么多的变数。
而现在,心情早已经大不一样,即便用桂花糕,哼,她想到,也别想收买她回心转意。他想走,她便放手,他想回来,即使没有那么多身不由己,她心里也不能接受了。
她一把夺下已经躺在郦世南手中的一小包点心,转过身往营帐那边走,边走边说:“这次就先放过你了,不过你得打个胜仗让本姑娘瞧瞧。”
郦世南紧紧跟上一边赔笑着,一边问道:“鹭儿不尝尝桂花糕再回去么,这可是我亲自蒸的呢。”
云白鹭噗嗤一笑,转过身,拍拍他的肩膀:“少年,我们回不去了。”
即使他再想重温那时的美好,现在一道鸿沟横亘在前,便是,他还欠她一个解释。
他不解地望望她,突然来一句:“是我先背弃承诺,那鹭儿便把我的丁丁踹掉,是否能解气一些?”
她心头一颤,他还记得那时的玩笑话。
她伸手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桂花糕:“口感什么的都好,就是糖放得太多了。”
正是因为太甜,太腻,所以乍一失去,便让人受不了,舍不得。既然她都已经释怀,又何必前来招惹?相忘于江湖,不好么?云白鹭抱着一小包桂花糕,边跑边掉眼泪,留下郦世南一人站在夜风中发呆。?
☆、红颜命薄
? 这一日,战鼓擂动,北风猎猎。正是陈国与霖国决战之日,两军对阵,号角声声。云白鹭早就磨缠着长安候,说要到城楼上观两军对战,要见证战争的胜利与和平的到来。
长安候年轻时也是铁血男儿,却经不起女儿这么磨缠,耳根子一软,就答应了。还嘱咐着她观战时多穿一副铠甲,躲在安全的地方。
于是云白鹭便和洛嫔一道,身穿一副软甲,呆在视线宽阔的地方,看着城下两军的局势。
号角声声过后,竟是一片安静。陈国大军在城门五里处止步不前,永定军此时却按兵不动。此方不动,彼方也难探虚实。
却听城门吱呀打开的声音,继而马蹄达达,激起黄沙。云白鹭望着前方那一抹红缨向南而去,那是郦世南亲御快马,率一支小分队正朝着陈国大军的方向驶去。
站在城墙上,北风刮过,她却听不到下面的声音,所有她所见,只是郦世南所率小分队停在陈军阵前,不知说了什么,便见陈国士兵纷纷避让,一形若书生的人,缓缓而来。
他与郦世南互相行了礼,不知道交谈了什么,他便仰头大笑起来。云白鹭不明情况,望向长安候所在,他竟是捏须不语,双眉轻皱。少焉,那书生返回队伍,郦世南亦带着小分队飒飒返回。
就在城门关上的那一刻。长安候举起右手,而城下陈国大军也向城门处快速开拔。云白鹭细细辨认,陈军中间主帅的位置上,正施施然坐着方才说话的那书生。云白鹭这才知晓,原来这便是颇受长安候家父忌惮的陈国左相秦帧。
身在沙场而不着铠甲,状似儒生而心怀城府。不愧是内能辅佐久病的陈王治国齐家,外能替他平天下的国器。
陈国大军逼近,离城门已是越来越近,长安候右手一放,便是万箭齐发,而城楼下也同时发射万枚羽箭,前排的箭队虽手持厚盾,但仍有不断乱飞的羽箭,让后面的士兵倒下。
战事便是这般残酷,谁也不知道,谁是下一个倒下的人,也许是自己,也许是身边的战友。战士们把脑袋别在裤腰上,随时准备接受它被割下来的命运。
云白鹭望着这一切,不置一词,洛秋梧眼中闪光,身在疆场身不由己。她现在终于明白,同是刀光血影,江湖之中的快意恩仇,更多了些许自由,更不需承受责任。眼前的厮杀,却是双方身负保家卫国的责任,为了自己家园的和平所进行的战斗。
行完羽箭的见面礼,陈国步兵拿起攻城木全速来袭,霖国城门却轰然打开,放出已经等不急要大干一场的永定军。双方兵力不相上下,刀剑交错的声音纷纷响起。
眼前的场地转眼间变成修罗场,血流成河,尸首却似顺着这河顺流而下一般。铁血江山,便是在这样的修罗场中拔地而起,而太平永享,原来不过是心中一个虚幻的愿景,一场永不会实现的大梦。
前世,云白鹭也曾亲临这样的战场,彼时,她已身居太后高位,却终究不放心自己的儿子,便挂帅出征,得以保霖国边境太平,想想那时竟觉得疯狂。
云清和作为前锋都在阵前厮杀地正痛快,郦世南虽身为大司马,却也丝毫无惧,也上阵杀敌。云白鹭辨别着他们头上的红缨,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知道,作为主将,他们只有将红缨拔去,才是最安全的,但她心中忐忑,生怕一个不小心,失去自己的弟弟,还有……朋友。而杜而立此时正带着竹珺和阿冬她们东奔西走,不断救治着送回后方的伤残士兵,他们坚守的,也是一方战地。
长安候在城楼上,不断指挥着,按照他们之前制定的策略一步一步地发号施令,旁边的指挥兵,也在不断挥动着不同颜色的旗子。虽然计划完美无缺,但果然如他所担心的那般,陈国也是做了万全准备的,谁胜谁负,还是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