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白鹭抬眼看着她,明明心理年龄是她更大一些好不好,怎么反而把她当成小孩子? “喂,你当这是生离死别么?”
杜而立“嘿嘿”两声,抽回自己的手,道:“就当这是老师的叮咛,你听着不应不就得了。”
“既然明知凶险,又偏偏为何请缨前去?”云白鹭不解。
“小丫头真是好记性,连自己的父亲和弟弟在边关都忘了么?”杜而立继续道,神情却比话语严肃许多。
云白鹭想到这些也终于屈服,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思。他在宫中无事,便开始惦记着报答当初长安候与他的知遇之恩了。
她目光低垂道:“在边关凶险总是常有的,这一次却是不比寻常,父亲和弟弟在那里,治军是一把好手,而对于疫病必定是束手无策的,你去也好,帮我照顾他们一些。”
她感觉到肩膀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拍了两下,温暖停留在肩膀处,挥之不去,杜而立已经起身准备离去,她抬眼看着门口,那人背着她,举着一只手,犹如凯旋的样子,他大声喊道:“等着我们回来。”
她点点头,他看不见。
云白鹭心中突然觉得空落落的,便起身去书架处取书,打算填补不知何时就存在于那里的空洞,但却分外明白,这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却听里间传来呜呜的声音,她轻轻走进去,竹珺正半跪在地上,上半身趴在床榻边,哭得梨花雨落,狼狈不堪。她拍拍她的肩膀,蹲在她身边道:“你舍不得,对吗?你喜欢他,对吗?”
杜而立突然的道别让云白鹭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自己已经被封闭在宫中了。若再自闭下去,就快没有翻身的机会了,虽然咸鱼翻身之后还是咸鱼,但她不能没有行动。
她不会去算计谁,但绝不容许这样突然的离别再次发生。
所有没有心理准备的诀别都能让一个人难过许久,这样的难过,就像是填不满的黑洞,而洞中不断传来无助的哭泣声,已经让人记不起,到底是谁,在何时,曾这样悲伤过。
而这一日清早,永淳帝晋盈突然在朝堂上宣旨,派大司马郦世南去往边关督军,监督并协助边关战事。而这边本该由他负责的军务,便交由丞相和禁卫军副将夏常共同代理。
杜而立离开有十日了,云白鹭算算他应当是到边关了。她听说皇帝将郦世南外派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节。她手捧一杯茶,渐渐送入口中,最近不知为何喜欢饮浓茶了,大概是因为最近总是失眠,想饮些浓茶强打起精神来,也为了不在白天昏昏欲睡。因为这样,晚间却反而睡不下了,这恶性循环,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将茶杯放到一旁,她起身走到中庭,望了望曾被她剪秃了的木兰,心中一片五味杂陈。不过,他现在怎样已与她无关了罢。
边关疫情祸及双方,陈国不知是犯了什么病,却在这当口频频发动战事,并且比往常时更凶狠。边关情势火急,父亲和弟弟必定是力不支绌才会奏请皇帝派去援手。
郦世南此去说是督军,实则是带着兵权与兵力的,必要时,他也一定会去战场的罢。
现在唯愿身在边关之人能够平安无事,早日回返。她暗自悲凉,团圆一次能将多年伤感冲减,而多少离别才能换回一次团圆,终究不过是奢愿。
她叹了一口气往殿内走去,却见竹珺从后园绕来,心急火燎地奔过来,然后神秘兮兮地在她耳边道:“娘娘,后花园有人在等你。”
她听闻蓦然心头一紧,亦是悄声问道:“是谁在等我?”竹珺挑眉道:“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便往后花园走去,一眼望穿,她辟出的兰园旁,站着那个她已经不敢想的人。
尽管这满园萧索,绿叶早已去日无多,晚风轻吹,带来瑟瑟凉意,经过他的衣角,却也变得温柔。许久不见,他笑颜依旧,只是皮肤略微黑了些,他的肩膀更加宽阔,在秋日晚凉之中,即使只简单着了件单薄的深蓝色衣袍,也不会给人单薄之感。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木讷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等着他轻轻回头,也许是觉得只要这样便能走回昔日的时光罢。
所谓断绝,原来只不过是把某个人深埋在记忆里,不愿去触碰,不去触碰,就真的以为曾经的相濡以沫和郑重互许不曾存在过。
她无声道了句:“阿南。”
这一刹那,那人缓缓回头,笑着看向她。她喃喃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里可是禁宫……”
他缓缓走近,低下头,道:“我想见你,便来了。”
她尴尬道:“哦,竟是这样。是否到前厅喝盏茶?”相聚也许最适合温茶浅谈,相互道着往事如烟,然后挥手作别,再将前缘了断。
他道:“我只是来见你一眼,明早我便启程去边境,今日还要早些回去准备。”
云白鹭点点头,“也好,既然如此,见也见了,那便回去罢。”
郦世南“嗯”了一声,然后直直望望她,道:“不仅是见你一面,还要给你留一些念想,以免见不到我,便真的将我忘了。”
云白鹭“啊?”了一声,心里正疑惑他怎么突然这么说,便见对面那人一低头,之后便是唇边挥之不去的一阵温热,她发现自己正对着他的目光,下意识便想伸手推开他。
郦世南却是伸手将她按在怀中,让她推拒不得。
最开始他只是浅浅吻着,本只想浅尝辄止,却不知为何自己竟然不愿脱离这熟悉的温度,便开始渐渐加深,攻城掠地,毫不留情。
云白鹭神思由清明转为混沌,渐渐开始边抵抗边迎合他的攻势,她已经无力思考,只觉得自己的行动已经无法控制。
一幕幕往昔不知不觉间涌向脑海,从她跳江去救他,他贴上她的唇送给她口中的空气,到十六岁时春日游江,她又一次被他所救,画面终于定格在现在,两人之间的倾心之吻。
她又想到从儿时的倾心,到后来的完全依赖。那枚小小的木兰胸针一直躺在自己珍爱的匣子里,而这个匣子随着他们之间信件的积累一点一点被填满,也填满了自己的二八年华。
画面浮现,嘴边缠绵缱绻。呼吸也不稳重,胸口之中心跳如鼓。她将自己家全部的重量倚靠在拥着她的人,而郦世南双眼一直盯着她,用的依旧是这样一双秋水之眸,仿佛无论时间过去多久,从未改变过。他希望就这样把她印在骨血里,便能够永世不忘。
两人都好似有许多话要说,却最终都选择无言以对,只通过唇齿间的温度传达心意。
只是云白鹭想到他对她的弃之不顾,心中便愤然无数,于是翘起脚来,笨拙而发狠地在他唇上一咬,腥甜的血腥味便裹卷着茶香,在二人口中蔓延开来。郦世南却再次将她拥得更紧一些,不让她趁此机会逃离,他想着这样便更能让彼此留下此生没齿难忘的回忆。
云白鹭睁眼瞪着他,对他的反应感到诧异,他却双眸满含笑意,回望着她。
?
☆、暗火流窜
? 也许是这一吻太深沉,太忘情,云白鹭都不记得郦世南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记得他放开她之后,道了句:“这满口茶香我会永远记得的。”便不见了踪影。
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园子就只剩她自己一个人,形影相照,茕茕独立。夜风不知人之忧愁,也不知人之孤独。云白鹭唯有自己抱着自己,默默地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是的,她本以为他与她之间是结束了的,她很想一切已经结束了的。这段感情就像短暂的仲夏时节的梦,开始时如春日繁华盛放,结束时似秋风摧枯拉朽,一年多的相隔,两个人都变得面目全非。
她虽知道他对她的情,但他为何对从前的离弃只字不提?若是无法让她安心,又何必再来拉扯?
况且现在两人之间的轨迹早已经截然不同,他是永淳帝身边的良将,而她是永淳帝身边的妃嫔。根本没有交集,是两条不同的分轨。
只是他说的话却让她心间蓦然一痛,他说:“不仅是见你一面,还要给你留一些念想,以免见不到我,便真的将我忘了。”
什么叫以免见不到他?开赴边关纵然凶险,但也不至于带着必死的决心。或许他这只是一个借口罢,一个让她能接受,他自己也能接受的理由。
但他不知道的是,三世轮回,她的记忆岂是那么容易消失?伤她越深的,便越是难忘。况且,他还曾对她说:“我只要你。”即便是未兑现的承诺,当时也如暴风雨般淋湿了她的心。
即使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功名,成为当朝栋梁。她却对他无法真正恨不起来,只恨自己的身不由已。
她与他此世相遇纯属意外,所以他根本不会知道,对于他,她曾多么珍重。一个穿越了又重生的活了三世的人,看透了那么多世事的她,曾真的把幸福压在他身上。而这一切,他根本不会知道。
云白鹭忘了寒冷,任夜色将她包裹,就这样发呆着,心里不知道想着什么。而她一身浅白映夜月,任谁见了都会觉得心疼。
待竹珺找到自家娘娘时,后园之中便只剩云白鹭一人。她正蹲在那里,双手抱着自己,神色空洞,不知望向何处。
竹珺默默蹲在她面前,伸出手轻轻抚着她的脸,有些湿凉,她张开双臂紧紧搂住她,道:“娘娘,大家不是都还好好的吗?又何必这般苛待自己?”
她就这样呢喃着,在云白鹭耳边,她能感觉到云白鹭也在伸手回抱着她,却听到她清冷的声音道:“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只是人之常情罢了。
“娘娘……”竹珺听后,喃喃道。
“扶我回去罢。”
近日,永淳帝晋盈收到了来自杜而立的书信,蝇头小字,连篇累牍,写了不知多少宣纸。
晋盈站在窗边,窗纸之外便是明黄日光,而这头的人却是思绪冥冥,心如乱麻。
他开口道:“边关疫情起于水源,陈国国境内自是有洁净水源可供饮用,而我国将士却除了那处被污染的水源再无其他,虽然也在内城掘井,终究只是临时之策,你说情势如此,如何是好?”
而晋越放下茶杯,站起,神色轻松道:“远水解不了近火,这本该是长安候等人该考虑的事,你这个一国之主确着实是操心过度了。”
晋盈扶额,神态疲惫道:“虽然这疫情是慢性病,但对于我军将士来说着实是折磨,时间拖得越久,死亡人数也便越多。英魂当亡于战场,这般光景,朕怎能不痛心?”
“不是说陈国国君重病,已然去日无多了么?你我且再等等,况且杜国医在,也必然能够妥善解决。”晋越尽量从积极地方面开导他,心间已然庆幸自己只是个闲散王爷,没有什么实权。对于政事,皇上高兴他便插几句嘴,不高兴,他就可以去看他的山水,听他的曲儿,逛他的小倌馆,日子总归是逍遥自在。
晋盈听言便突然笑了,道:“终究是还是你看得开,你不知道朝臣们都要跳墙了,他们始终不相信朕的用人之策。”
他转身坐在旁边,拿起一杯茶,吹开浮在上面的茶叶,茶水浮起一层一层涟漪,而里面的水却始终静止,并未受到干扰。他眉头一展,吞了一口入喉,便听晋越道:“哪是臣弟看得开?只是你这个朝堂确实不怎么干净,以后得找个机会肃清才是。”
晋盈眸光深深,不起波澜,道:“便任由他们去罢,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该懂。”
晋越点点头,起身拍拍自己身上褶皱的衣服,道:“到了听曲的时间了,郦大公子不在,我便去寻柳郎了。”
却见晋盈摇摇头道:“柳尚书那你便不要扰他了罢,他最近应是忙得很。”
“唉。”晋越一叹气,道:“你只知道给人派苦差,什么时候也给我派一个,让我也尝尝任重道远的滋味。”
“你做的牺牲已足够,去罢。”晋盈笑着挥挥手,陵王晋越一揖,便倒着退了出去,径自往东偏门去了,因为从那里走离他的秦楼楚馆最近。
刚要出城门的时候,晋越见一个青蓝色的影子匆匆走过,本来他还想上前问候一声,毕竟同在一朝,作为小王爷,他应帮着皇帝皇兄体恤些下属,却不曾想,那人也够快,就这么过去了,见了王爷也不打声招呼,晋越便忍不住有些气恼。
转身抱着臂歪着脑袋仔细瞧了瞧,整天诚惶诚恐,行色匆匆,不正是那位只知道看星星看月亮就不看人的钦天监吗?
忍不住笑着摇摇头,心道难怪,便回身潇洒走自己的路去了。
两个时辰之后,钦天监葛涛已然一身冷汗,再也不敢形色匆匆了。他一边走,一边摇头,长长一叹。
就在两个时辰之前,太后娘娘叫他到后宫一叙,本来以为是寻常的占卜问卦,正如每年秋季他都会为各宫进行的一般,而这一次,却着实让他心惊。
在慈宁殿,他同时见到了太后和她的长兄,当朝权倾一方的郦大丞相,这阵容已是够庞大,而郦丞相又亲自/交付了他一个重大任务,让他不能不心惊肉跳,他当时把玩着太后桌上的小摆件,嘴边却笑着道:“只这一桩,完成的好了,便富贵永年,完不成,就是五马分尸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