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不想也不敢问的就是这一句,这个时候这样问道,她原以为自己会想到远在边关的以及在长安候府空守的亲人们,再次就是那个不知是爱是恨的郦世南。
但心慢慢下沉,她脑海之中反复闪现的,竟然都是前世晋盈油尽灯枯之时那憔悴的面容。因果轮回,这回,是否该轮到她问:“臣妾死了,皇上是不是就高兴了?”
躺在微凉的床榻上,床榻洁净,有一床洁净的被子,云白鹭想着,她余生不是在牢房里,不是在冷宫里,而是在这祠堂之中,闻着香雾袅袅,又有什么不能安心和满足的呢?
这时见一个女子走进,微暗之中,对方道:“娘娘,你要振作起来啊。”
云白鹭坐起,看清那人是竹珺,便道:“他们竟然让你也来了。”然后点点头,道:“这样也好,我见了你也安心。”
竹珺道:“娘娘,都这个时候了,安不安心又有什么用啊?”
云白鹭让她点燃一根蜡烛,她道:“结局都是一样的,那何不安心走好余下的日子?”
“娘娘!不是没有希望的,不是还有半月时间吗?竹珺这就出宫找浅碧姐姐商量,还有云欢云溪,让他们给侯爷送信,让侯爷赶回来,也许娘娘就有救了……”竹珺这般着急,她心间一阵温暖。
云白鹭笑着摇摇头,道:“你以为就像你说得那般简单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即使爹爹回来又能怎样阻挡,反而是牵累了他罢了。”
“小姐……”这回竹珺是真坐不住了,她道:“我们连夜跑罢……”
见云白鹭一动不动,她才猛然反应过来,虽然这祠堂周围并未多加兵力,但要害自家娘娘的可是郦贵妃和太后啊,她们又怎能逃过她们的魔爪?况且女人一疯狂起来,那真是比野狗野马都猖狂……这些小时候在长安候府的时候她又不是没有亲眼见识过。
却听外面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声音清晰传来,她道:“两位还请通融些,我进去坐一会儿便出来。”
说话的人正是洛秋梧,因皇上并未下明旨不允许他人探望,侍卫也并没有多加阻拦,只道是祠堂重地,娘娘早些出来才好,让他们这些下属也好作些。
她拐到祠堂里边,云白鹭正好走出相迎,二人相互致意之后,洛秋梧神色担心道:“有什么我能做的?”
拉着她走进小床上坐好,云白鹭放松神态道:“姐姐已经无需为我做些什么了,只要照顾好自己,白鹭看着也开心,否则表兄一定会责怪我在宫中没有照顾好你了。”
洛秋梧本来心里一直在吊着,被云白鹭这么一说,突然一笑,然而笑中带泪,眼角挂着莹莹泪珠,道:“可是为什么老天这么不照顾你?”
她双手扶住云白鹭的肩,而云白鹭一直都神色安静,她道:“终究还是我自己的问题罢了。”她很想把自己掩藏的很好,平平稳稳她也就满足了。她不想争抢,不想去夺,她只是怕,怕会像前世一样悲凉,被亲人背弃,最后把遗恨带进坟冢。
但是会害她的人依旧会害她,无论是看在长安候府这显赫世家的份上,还是她自己本身就足以构成对后宫女人的威胁的份上。
“我已经很满足了。”至少,她在有限的九年时间里,把她所能改变的事情都改变了,留住了一些人,看透了一些事,就这样去了,还不算白白存在过。
洛秋梧怕她真的就绝望,不再去争取,她又想到皇上的态度,觉得或许又有一丝余地,便将手紧紧握住云白鹭的手,给她传过去一丝温度道:“不,妹妹,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姐姐觉得皇上的心中是有你的。”
这一次,云白鹭酸楚地笑了。她所见到的晋盈,只是心中只装着天下与江山,所言所行皆为帝王之策所驱使的君主。前世是,今生亦是。
“姐姐莫开玩笑了,从东宫出来的郦妃才应是他所最爱才是。”云白鹭故意如此说道,即便她明知,后宫的女人根本无法走入他的心。
“你是真看不到,还是假看不到?”洛秋梧急了,见云白鹭平时挺机灵的,怎么这时候这般愚钝起来?
“看不到什么?”
“如果皇上心中没有你,又为何不去宠幸后宫妃子,而总是有事没事往你的宫中跑?若是他心中不计较,又怎么会因为你身上的一些流言蜚语故意冷落你到现在。”洛秋梧看得不是不真切,她素居宫中,对宫中的其他妃嫔以及皇上都是恭谨的,但同时也在暗中观察着一切。
正是初入宫之时,云白鹭的一席话给了她希望,现在她也要用她看到的一切给她希望。
“姐姐,也许你说的是真的,但是晋盈他如此,却并非因为我,作为帝王,他也许有自己的考虑罢了。”云白鹭不觉得人心是她可以凭借去自救的东西,“姐姐莫要再言这些了,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了,还是不要将时间浪费在将死之我身上了。”
于是二人又沉默寡言地坐了一阵子,现在仿似除了去思考怎样助云白鹭脱难,洛嫔脑中真是再无他物了,于是只能沉默以对。
倒是云白鹭间或问她一些为什么会喜欢自己的大表哥白铭轩这些事,云白鹭心中遗憾自己没能在有限的时间内让洛嫔脱离皇宫这个活监牢。于是想尽自己的力气再和她说说,否则今后她便再没有可倾诉的人了。
当珍重那段回忆的人都渐渐少了,以后那段回忆还有谁愿意去提呢?只余渐渐消失在风中的命运罢了。
洛嫔离开之后,走出祠堂的门,她向侍卫道谢之后,借着幽微的灯火,望望自己住处的方向,这一愣神功夫,却觉得一个影子闪过,只是一瞬间,轻得就像一阵风吹过。
她提着灯笼叫来侍女,缓缓踏上归路。而身后不远处,从角落里闪出一个微微明黄的身影,他轻声问道:“里面的人可还好?晚饭可吃了?”
侍卫恭敬道:“回皇上,兰妃娘娘看起来还好,并无异常。”
晋盈点点头,左右顾盼,见周围并无其他人,便在其中一个侍卫耳边嘱咐道:“若是兰妃提出什么要求,尽数满足便是,若是有人来探望,只要不是男子,便放进去罢。”
?
☆、夜间突袭
? 消息从来便都如风,风能穿过各种壁碍,包括即使是看起来最为密不透风的墙。
云白鹭被关入皇家祠堂的消息,几乎同时传到边关两头。
陈国左相秦帧手中拿着从霖国飞来的短笺,笑道:“我陈国应加紧出兵才是上策,霖国主将近来怕是没有心思应战了。”秦帧也是年纪轻轻便被拜相,一表人才不说,心思也是极为细致缜密的,所以陈国皇帝病倒这些日子,便一直都是他来主持朝堂。
他说得不无道理,因为长安候云凯收到来自洛阳的驿马传书之后,立刻就一病不起。
现在边关能称得上是主心骨的人,只有杜而立与郦世南。虽然二人的担心与长安候那种发自于血缘关系的还算好些,但现在也仅仅是硬撑着而已。
郦世南熟读兵书,更知军中主将的重要性。他至边关已有几日,却没想到刚到这里,就听到宫中异变,心中牵挂之余,也暗自维护着边关营防不让军心涣散。
杜而立医治瘟疫的进程已接近结束,除却水源还需进一步净化,军中的病已是解得大半了。
现在两人走在军营巡防的路上,并肩而行,郦世南腰间配剑,英气勃发;杜而立一身便装,肆意潇洒。气质截然不同,但在这寂静的军营之中同样闪耀着淡淡光芒,将士见到他们都在不知不觉间受到鼓舞。
但今日两人走着,却都是紧紧锁着眉头。杜而立眼望着城墙边上那一盏淡淡的营灯,呵着凉气,想着白日里听到的消息,心间猛然一沉,便开始十分后悔,为什么他当初不留在宫中?
瘟疫蔓延的消息传来,他第一时间向皇上请旨,言明欲支援边关,而内心真实目的是担心云凯与云清和的境况,终究也只是为了怕她担心而已,想着尽自己的一份力,也不枉在异世遇着这么一个知己。但现在,遭劫的是她自己,他却一点力量也使不出。
耳边一声淡淡的声音响起:“杜国医不怕撞到营柱上吗?一直望着天。”郦世南默默地拽着他绕过了好多个营柱,终于还是忍不住提醒道。走神走到这个份上,还真不像是个他平日的作风。回想起云白鹭从前的鬼马精灵不拘礼节,在一定程度上还是与身边的这个人相似的,他二人不愧是先生与学生的关系。
杜而立回神之后道:“大司马费心了。”
郦世南不看他,而是左右看着值班的将士,嗯,精神状态还不错,他拍拍右侧营帐边上的小将士的肩膀,并笑笑。
夜间控制自己的精神,坚持不去睡是很辛苦的,所以值班对于将士来说比上阵杀敌还要痛苦,他作为督军大司马,也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聚拢着士气。
之后他回头答道:“先生还真是客气。”
杜而立一挑眉:“你怎么也跟着清和叫我先生?”
“你是鹭儿的先生,我自然也当唤你一声先生。”郦世南如实回答。
杜而立突然之间来了兴趣,之前忙碌一天之后的隐隐疲惫突然因为这一句话而烟消云散,仿佛发现了一块新大陆,用锄头一刨,就会蹦出一个神奇的玩意儿,足以让他那颗八卦的心沸腾起来。
他嘴角一斜,转头向郦世南,而后问道:“为什么小丫头叫先生你也跟着这么叫?我可不记得你姓云。”
郦世南听后淡然一笑,然后轻轻低着头,道:“先生不知我有一个习惯。”
“什么习惯?”
“我珍重我所珍重之人喜爱之物,我尊敬我所珍重之人尊敬之人。”郦世南缓缓答道,然后在心里补充道,“从九年前,这个习惯就紧紧跟随着我了。”
生活在郦家,郦世南从未觉得生活之中充满色彩,父亲从小督促他学这学那,让他向一个满腹才华,智谋双全的人发展,却从未顾及他的感受,也未给予他任何一些属于父亲的温度。
即便是当了司马之后,他还妄图从他的身上攫取对于一个丞相来说需要的利益。于是,在丞相也是自己父亲的阴影之下,他觉得生活十分无趣,甚至连呼吸都沉重。
他也常常问自己,他是什么?或许是一个工具,但是他父亲不知道自己也是有喜怒哀乐也有好恶的。直到遇见了云白鹭,她成了他灰暗世界的唯一点缀。但在她之前,他的父亲,娘亲甚至年龄相差无几的妹妹都让他觉得窒息。
“哦?”杜而立兴味盎然,却是戏谑一道:“我从来不觉得小丫头尊敬我,只是我们从来比较相像而已。”
郦世南听闻,神色不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二人便这般静默无言地走着,走到主营处,二人营帐也都在这附近,长安候此时便在此处休息。郦世南首先道:“先生辛苦了,还是早早回去歇息罢,我去探视一下侯爷。”
杜而立道:“我也正想进去看看侯爷的情形。”郦世南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应答。这当口,却突然觉得有一小股冷气袭来,郦世南一声:“先生小心。”便拔出剑来挡去,叮琅,正是两剑相撞的声音。
这边郦世南抵挡着突然出现的两名黑衣剑客,杜而立未携带武器,不敢贸然相帮,再者自己的那点花拳绣腿,恐怕在这场面也帮不上什么忙,顶多拖累一下郦世南。
他一回头,正好见到往粮仓处移动的火光,便拿出军营中应急的哨子,使劲吹了起来,一声一声冗长的哨音环绕在边关营防的上空,于是整个军营都被唤醒。云清和从营帐中出来,也拿着剑走到杜而立身边,杜而立道:“快去保护粮仓,有贼人要点火。”
“那先生你……”杜而立赶紧推他过去:“你便去罢,莫要担心我。”
于是粮仓处又响起了一阵刀剑厮斗之音。杜而立抱臂往那边看着,他看着黑衣人都很厉害,虽然他们这边很不厚道地以多敌少,却只是将将打成平手而已,他便如同看戏台子上的折子一样,看着眼前的打斗场面,觉得挺爽,只是缺少一些果品和茶。
却不想,不知又从哪里冒出来一个黑衣人,朝他袭来,他一边躲一边想,看这位的身手倒是比其他人更矫健和高深。郦世南刚刚撂倒两个黑衣人,见到杜而立这边的险境,便也飞身来救,竟和那人一对一打起来,一个伸手矫健,一个动静合宜,一个变幻多端,一个淡定相对,不断闪烁的寒光穿过夜色,看着倒是十分过瘾。
杜而立忍不住拍手叫好,这个当口,郦世南也正好手腕一转,宝剑在手间旋了一圈,剑锋便划过那人的手臂,黑衣人的手臂顿时鲜血直流,那人吃痛,却大声笑了出来:“真是好剑招。”
说着一转身,几跳跳到安全地带,然后吹了一个不寻常的哨音,粮仓那边的黑衣人便停止了与守军的缠斗准备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