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而立甫一听到道谢的话,放下汤匙,将一口鸡汤吞到肚子里道:“虽说我也的确为此事在外奔走,未得好生休息,但这首功却着实不是我能居得的。”
听他这样一言,云白鹭眉毛一翘,道:“既然不是你,还有谁能为竹珺这桩事出力?”
“这还是多亏了柳尚书。”杜而立虽然很想承下这功绩,但毕竟自己可是行得正坐得端的翩翩一国医,说话做事当以事实为准,虽然这是一次绝佳的在兰妃面前邀功的好机会。
“柳新城?”
杜而立这才缓缓将原委道出,云白鹭听后心中五味杂陈。
柳新城必定是冒着与自家妹子决裂的风险,才让她收回诬告,向皇上澄清一切的。
据杜而立所言,柳新城接手了前锦州刺史张达状告柳邑的案子,本来他可以进行包庇,作为一部尚书,只要他想,完全可以自己将事情压下来,也可以把张达处理的干干净净,柳太傅依旧是柳太傅,于他于柳家完全没有什么损失。
但他以此事相要挟,让柳如沁收回诬告,从而把责任都推到手底下那个名叫明轩的丫头身上。
这件事很让人唏嘘,毕竟大义灭亲这事,不是谁都做的出的。
柳新城不愧是晋盈手底下一大能臣,能在抉择面前能做出如此出人意料之举,若他能全心全意为晋盈效力,则霖国朝堂必定更加清肃。
想到这里,云白鹭表情之中有赞赏,有叹惋,有唏嘘。竹珺身体虚弱,已经去歇着了,杜而立便在她面前做个鬼脸逗弄她,见她没有反应,忍不住摇摇头。
本来还很不情愿将实情说与她听,却不曾想她这等聪慧之人,竟真的没有从中察觉到别的什么东西?
他自嘲一叹,他这么一个俊美男子在她面前她都看不到,什么事情,只要关于她,他都不辞辛劳奔赴第一线,对这些她都淡淡的,更何况与她相距甚远的柳新城了。
吃过了晚饭,他也不宜久留,便早早告辞了。
云白鹭怕她的床硬对她的伤恢复起来不好,便让她睡到了自己的床上。而竹珺歇了两个时辰便自醒了过来,深夜里腰间十分吃痛,竹珺闷哼着努力不吵到云白鹭。
云白鹭本来睡得也并不沉,刚听到一声闷哼,便睁眼轻声问道:“腰伤又在痛了?”
竹珺轻轻摇摇头,示意她没事。
在烛光下,云白鹭眼中闪着一些疑惑的光芒,竹珺感受不到,云白鹭缓缓起身,长发披肩,她道:“竹珺,你告诉我,在那里是不是有人替你打通了门路,否则,三天时间你不可能只是受了些杖刑才对。”
竹珺听闻也不犹豫便道:“是周总管。”
云白鹭睡不着了,便靠在床头,拿起一杯凉了的茶,缓缓饮下,觉得更加精神,便道:“他又为何相帮于你?”
竹珺表情突然明媚起来,她道:“小姐,你都不知道,侯爷曾经救过周公公,所以他对我们宫中才往往格外照顾的。”
“竟是如此?”
“嗯!”竹珺笃定。云白鹭听闻心间一松,倒真觉得眼皮微沉,大概是心中疑惑悉数解决就觉得困了罢,于是道:“还是早些睡罢。”
是夜,晋盈在御书房彻夜批改奏折,周童为他掌灯,油灯比之蜡烛更加明亮,于是晋盈案边就放着一个雕龙烛台,也就需要他时时来为之添加灯油。
当他第三次来给晋盈添加灯油时,埋头批改奏折的他忽然抬起头来,道:“兰月轩那边没起疑罢?”
“应是不会,奴才只说是承过长安候的恩情。”周童道瞄着奏折一角,全是朱批,什么“吃紧”,什么“演兵”这类词,悉数被晋盈圈将出来。
“嗯,那便好。”晋盈再次低下头去,看他的公文。
周童摇摇头,这都多少日了,每天这样点灯熬油消耗心血,纵是再健康的体魄也吃不消啊,便道:“皇上还是早歇休息罢。”
晋盈摆手,道:“近来边关吃紧,朕纵是躺在床上也无法安眠。”
周童道:“奴才不懂这些,却似乎听皇上说过邻国皇上新来重病,却为何在这种时候大兴干戈?”
晋盈缓缓站起,走开书案,窗外月色时隐时现,望着弯月,心头有些许憋闷,他缓缓道:“就因为这样,才会让朕措手不及。”
?
☆、存亡之秋
? 近来洛阳有些萧寂,大概是因着渐渐入了秋的缘故。
城门柳叶枯黄,偶尔吹来一阵凉风,窸窸窣窣落在地上,行人踏过,发出细碎的声音。
城门的守门官努力睁大双眼抵挡着困意,心中十分忧闷,这都多少回了?边关的快马经过城门时,常常马蹄达达,惊得他们精神一震,他们同时也必须精神百倍,尽快指挥行人避让,好让送信的官兵通过。
边关事态看来不大好,他吹了一个口哨,振奋一下精神,目光盯着前方,又一匹来自城外的快马飞至,他张口喊道:“过路的百姓赶紧让一让来,让一让……”
浅碧如今挺着个大肚子,但照顾生意的时候不受一丝一毫阻碍。虽说大背景下的洛阳十分冷清,但是千昧居始终生意不错,浅碧见人手不够便也总是亲自上阵端茶送酒,毫不含糊。
青冥见了亦是时常劝她的:“有手底下的人在,又何必亲自忙活。”
浅碧微微笑道:“整天什么也不干,都快成胖丫了,就让我活动活动罢。”
于是青冥也只能一边摇头,一边远远看着她,生怕有什么差错。
窗边有一桌客人要了一壶叶下稠,浅碧便从柜台的酒水陈列柜取来,走送了过去,送到后,桌边那位拱手便道:“辛苦了老板娘。”
浅碧听闻,便答言道:“不辛苦,不辛苦。”
一看,那人眉骨明朗,眼眸清澈明亮,眼窝略深,看着并不像洛阳本地人,便顺便询问:“客官可是外地来的?”
那人微微点头道:“听闻洛阳繁华,便来此做生意。”
“哦,在各地经商可要小心了,据说邻国对本国兴兵,各城之间风声都紧的狠,钱赚够了就早早回乡与家人团聚罢。”浅碧听他这般说,便心下叹惋此人选的时机也真是不好,最近商业萧条,即使在洛阳,也只有他们千昧居这样的大生意才能依旧盈利。
“那便多谢老板娘提醒,哦,也愿老板娘母子和顺。”那人一拱手,浅碧看着自己凸起的肚子,笑着点头便回到柜台。
青冥走来道:“这种外地人以后还是莫与之搭话了。”
浅碧抬头道:“为什么?”
他道:“既是外来人,还是小心些为妙。”
浅碧突然反驳道:“不让我为生意忙,也不让我和客人说话,就让我整天闷在房间里,你就满意了是吧?”她这样说道,顿时觉得一直以来都很委屈,这不是把她当成囚徒了吗?整天不让干这不让干那的,这是要把人憋死吗?早知道做个母亲这么辛苦,当初才不会要这个孩子。
她瞪着双眼,气呼呼地,见青冥一副无言以对的模样,便转身上楼去了,青冥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最近的脾气还真是不太好。
最近他暗中观察,发现有不少是身份不明的外来人涌入,看样子应是与霖国和陈国之间紧张的局势有关。
人心往往掩藏在看似良善的表皮下。浅碧是个善良还颇有些天真的女子,但青冥见过的世情可是太多,他又不忍将自己的担心说与浅碧听,看着她上楼的背影,心中便是一阵百转与千回。
回头再看向窗边那个人,却是已经不见了,走过去细瞧瞧,桌上散落着挑出来的几个蒜瓣,他眼眸闪烁,他记得陈国人是不吃蒜的。出门向街上望去,已不见此人踪迹。
回到柜台边提笔欲书,却又颓然放下笔,白鹭丫头如今在宫中,这封信又该寄送给谁?况且自己也只是猜测,至于这皇城是否涌入了居心不良的陈国人,是谁也无法证实的。思绪作罢,便转身上楼去劝自己的娇妻,果然孕期的女子惹不起。
云白鹭窝在兰月轩摘着夏时种下的香草,如今已经被竹珺晒得干了,她纤指轻拈,意态闲适,相比两个多月前面色却更显红润。她与竹珺有一言无一言的搭着话。竹珺忍不住抱怨道:“娘娘,这个时节,御花园此时一定有好多菊花呢。”
“你喜欢菊花?”云白鹭问道。
“喜欢啊,杜先生也喜欢呢。”竹珺随口说道。
“他原来喜欢菊花?”
“娘娘说谁?”
云白鹭听闻,这才抬首疑惑道:“方才你不是说杜先生喜欢菊花吗?”
“是吗?哦,对啊。”竹珺有些支支吾吾。
云白鹭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便未接着这话继续说下去,而是说道:“我八岁时进过一次宫,也见过御花园中的菊花,果真是极美,只是现在,可还不到时候呢……”
仿佛又回到旧时年华,那一次宫宴,无论是什么时候,她都难以忘记。毕竟那一天,她亲眼见着自己的二娘自食恶果,自己的家重归宁静安和。毕竟那一天,是她来到这世上后与晋盈等人初见的日子。也许正是那一天,暗中注定了她此后的走向。
有时她也会疑惑,那一次自己刻意与他们相识是不是错了,倘若她避免过去,即使身为长安候府小姐,她也可以选择另一种更为安稳的生活方式。
“还有几天到日子?”云白鹭问道。
“按说还有三天。”竹珺道,心下觉得自家娘娘终于关心自己的自由问题了,本来按理来说,从她无罪释放开始,娘娘也不用跟着受罪了,偏偏皇上未下得明旨,而自家娘娘又十分执拗,便真就未出得兰月轩。
不过幸好这一次并未得到什么更糟糕的待遇,兰月轩的供应本就简陋,幸而没有变到更糟。竹珺觉着即使更糟糕,以自家娘娘那种毫不在乎的性格,应该也没什么打紧的。
竹珺正发着呆,却见云白鹭站了起来抻了抻懒腰,面上笑容明媚道:“陪我出去走走,这些日子休息好了,该出去见见人了,否则恐怕真要闷成千年王八了。”
“娘娘不怕皇上问罪?”竹珺十分惊诧,莫非娘娘不是因为皇上的成命才闷在这宫中的?万一出去被发现了可怎么得了?
“问什么罪?你都没有罪,我当然能出去。”云白鹭一嗤,便往出走,竹珺大喊‘等等’便也紧随其后。
云白鹭领着侍女竹珺兜兜转转弯弯绕绕,却走到了后宫角门,却没想到张锦也在,竹珺有些发怵,不想靠近那个地方,也因着心中对张锦有所愧疚,无论如何,他上次因为她险些丧命,这些都算是她自己欠下的人情债。
而云白鹭握着她的手臂,轻轻点头,带着她迎过去,见到对面那人道:“伤可大好了?”
张锦神色不变道:“谢娘娘关怀,已大好了。”
云白鹭点点头,笑道:“还要多谢谢你,一直帮了竹珺和我。”
张锦急忙行礼道:“都是末将该做的,发自内心而已,还请娘娘不要折煞末将。”
云白鹭扶他起来,望向竹珺,见她低着头不发一言,便道:“我家侍女心中对你可是十分愧疚呢,你可愿意原谅她?”
“末将岂敢挂怀……末将一直将竹珺姑娘当成亲妹妹相待的。”竹珺这才抬起头,眼角却渐渐有些湿润,她哽咽道:“张大哥,对不起,之前是我误会了你,还连累你遭受了皮肉之苦。”
张锦也动容,道:“都是同病相怜,还说这些做什么?”
竹珺噗嗤一声笑了,云白鹭闲闲走到一边,任着他们这异姓兄妹在一处聊着,自己在一旁观察着,见张锦果真不像天生武人,自有一番属于读书人的傲骨。心下暗自估算着他对柳妃以至于柳家的愤恨到底有多浓重,她可是记得那日在柳妃宫中对峙的时候,张锦那咬牙切齿的模样。
当时她虽奇怪但并未在意。直到听说柳新城接手的案子,便终于得知了这个中关系,她甚至猜测,这柳邑包庇的锦州富商莫非就是那位前世害了青冥的。
虽然前世她也教训了那人,但是这一世,也许他能够成为突破口,成为她扳倒柳太傅的依据。本来她不想动柳太傅,即便他是这朝中蛀虫,但毕竟是晋盈恩师,但柳如沁所为实在是越过了她的底线。
现在已经不能通过张达和张锦手中获得直接证据,因为之前张达状告柳邑的目的只是救出张锦,那么也必然已经同柳新城达成了协议,她现在不能也不愿再去打扰张家的宁静生活。
但如果从他们口中获得些间接证据,其他的事交给她来做,也不是不可为。
竹珺走过来,果真眼角挂着泪花,但嘴角却是微笑着的。
她回过头,张锦点点头,云白鹭带着竹珺往回走,她道:“你说,如妃娘娘这般待你们,你们是否还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