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扇————田终
田终  发于:2009年0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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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来,笑一个。」
颜文清把流君脸上的愕然当成过度欣喜,兴奋地执起他的手,握在自己掌中。看着恩客贴上来的脸,莫德流突然有种作呕的冲动,他想抽手、想避开,可是他不能,迎风楼流君不能。
迎风楼流君必须享受这份工作、享受和不同的男人爱抚交媾、必须不舍这样恶心的生活到愿意抛下某个异国王子的程度。
『别说那种话,我不觉得你恶心。』卡莱尔那天那样说。『反正就算不能去神的国度,你也会跟我在一起,这样就没关系。』
他还说了『我爱你。』
「......我也是。」
「流君,你说什么?」
「......我也爱你。真的不想分开。」他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这样回答呢?
如果能光明正大带他走的人是卡莱尔,如果跟他走不会危害到他的未来......如果可以,无论是高轩、流君还是莫德流,都会跟那个笨蛋到天涯海角。
「哈哈,你这张嘴真甜,我就是爱你这张嘴......当然下面这张也爱罗!」
颜文清的嘴唇与手掌覆盖上来,莫德流勉强应付着。虽然心思紊乱,杀手敏锐的五感却没有半丝迟钝,他听到窗外传来喧哗声,由远而近,似乎往这侧厢房而来。他皱起眉头,还未辨识出那大群纷杂的脚步声中有多少练家子,就听到外间客厅的门被撞开的声音。
「万年县衙门办公!迎风楼流君在哪?快快出来!」
那是侯邦彦的声音,隔着不太厚实的门板听来相当清楚。颜文清大吃一惊,他放开流君起身,满脸错愕。莫德流听到了丝萝的询问,少年清脆的嗓音中有异常明显的惊吓。
「大人,这是怎么......哎呀!」
「给我让开!流君在哪里?叫他出来!」侯邦彦似乎是推开丝萝,然后往暖阁走来。连接外厅与暖阁的木门是上锁的,门板随即发出摇晃的声响。「出来!莫德流!你跑不掉了!」
「侯兄你让开,小心埋伏。」这是林文彬,他也来了。「你们上去,准备撞门。你、还有你,守在一旁。」
「流君,这是怎么回事?」颜文清惊慌地问。「你犯了什么法?为什么官府要抓你?」
多到你想像不到的地步--莫德流在肚子里这样回答。他现下的心情无比凝重,却隐约又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名伎优雅起身,随意拉上散乱的衣服,然后他拍拍颜文清的肩膀,缓步向外走去。
「颜大人不用惊慌,流君去会他们便是。」
「流君!」
西厢的中间暖阁并不大,从床边走到门口不过几步之遥,感觉起来却像半个长安那么远。莫德流抽开门闩时,发现自己脸上有笑意,他不太清楚为什么。
第三十九章
丝萝成为流君的侍童时九岁。他还记得那是个阴冷的初冬午后,贩卖人口的牙人用牛车拉着满车少男少女,在大户人家的后门进进出出,每到一处就挑出几个人,像卖牲畜似的在厨房、小院里展示。到迎风楼时,精致的楼宇让他误以为是有钱人家。
「姊姊,那是大官人家吗?被他们买去,会不会有好日子过?」
「你别傻了,那是叫人卖肉的妓院!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哪!」年纪较大的少女哆嗦着,这么告诉他。
无论是卖人肉还是卖什么的地方,那时还不叫丝萝的少年对迎风楼的第一印象是「温暖」。那个寒冷的冬日里,他进出过好些人家的后院,都被阴冷的东风冻到动弹不得。只有在迎风楼,作为货物的少年少女和牙人一起被请入暖房中。暖烘烘的空气迎面而来时,小小的孩童觉得这地方舒服到让他想睡觉。
房间的正中央有张豪华的躺椅,上头靠坐着一男一女。其中一位是中年妇女,满身绫罗绸缎、脸上涂着厚厚一层各种颜色,后来丝萝知道那就是迎风楼的老鸨绮红。坐在那妇人身边的,是个少年这辈子从没看过的漂亮男人,他的脸色冷冰冰的,似乎在生气,但还是非常非常美丽。
「流儿,人都在这了,你自个儿挑吧!」
少年少女在房中一字排开,站好后,妇人对旁边的年轻男人这样说。那漂亮的男人没有改变姿势,连表情都没变,他只是用眼神挨个儿扫视过眼前的孩童们。丝萝不知道为何左右的同伴纷纷哆嗦起来,有的甚至开始哭泣,他还在疑惑着,就对上了那漂亮男人的眼睛。
那人眼睛是蓝色的--这是丝萝当时唯一的想法。
然后少年注意到,漂亮男子的眼神在他脸上停住,原本像深夜井水那样冷的颜色改变了。丝萝对那人相当好奇,既然被看着,他也就理所当然地看回去。然后那男子开口问:
「你几岁?叫什么名字?」
「禀大人,小的今年九岁,名叫螺蛳儿。」丝萝照着牙人教的那样回答。
「怎么被卖的?」
「哎,这位小哥别误会。」牙人连忙插进话来解释。「我们孩子都是正正当当买来的,绝对没有逼良为奴......」
「没人问你。」漂亮男子看也不看牙人,一双蓝眼直勾勾盯在丝萝脸上,说:「你讲。」
「秉大人,小的家境贫穷,父母给强盗杀死后,靠姨母一家抚养。」少年看了一眼旁边的牙人,依旧照实直说。「姨母养不起小的,刚好这位大叔路过,就把我过给了这人当养子。」
「你这小兔崽子!」
中年男子被这样戳破谎话,恼羞成怒,走上前伸手就要扇丝萝耳光。丝萝这一路已经被打惯了,习惯性闭眼举起手臂来防卫,但预料中的巴掌却没有落下。
「流儿!」
中年妇女的惊呼让丝萝张开眼睛,他从破烂的袖子后面偷偷张望,只见牙人站在面前,用很怪异的姿势举着手,却不动。牙人粗肥的身躯后面,那漂亮男子不知何时已经起身,一手捉住了施暴者扬起的手腕。
「这孩子我买了。」男子冷冷这么说。
后来丝萝才知道,那美若天仙的男子是卖身的男妓莫德流,艺名流君。流君当时还不非常有名,但已经有不少寻芳客专程找上门,甚至请他赴宴作陪。他买男孩子本来的目的是当贴身侍童,但买下后就不闻不问,只把少年丢给绮红嬷嬷。
「想回家吗?我会找人送你回去。」老鸨唉声叹气地对新买来的男童说。「流君说了,你想去就放你走,盘缠他出。」
「回夫人的话。我不想回家。」少年老实地回答。「姨母太穷,我回去会害全家饿死。」
「......唉。」
于是少年还是成为流君的贴身侍童,「丝萝」的名字是绮红嬷嬷替他取的。
「为了被倚靠,那孩子会好好站直吧?」
老鸨这么喃喃自语的时候,丝萝根本不懂她在说什么。
对仆从来说,流君其实是非常好服侍的主人。他很安静,从不发怒,不太管仆人行踪,只会在有客人时要求侍童帮忙准备酒食、洗澡水什么的。没有客人时,他半夜从不唤丝萝起床替他做事,甚至让少年睡在接客用的豪华大床上、用比自己房内还好的枕头被褥。
某天天冷,少年睡过头忘记起来替流君准备梳洗的热水、脸布,醒来时竟看到早餐摆在自己床前,他吓得要死,连忙赶往里间向主人请罪。
「没关系。」
莫德流当时在看书,这样回答时看也没看丝萝一眼。少年以为主人生气了,往后几天都胆颤心惊地观察着,却发现怎么也看不出主人有什么不悦。只好私下找其他人打听。
「流君啊?他就是那样儿。」比较年长的妓女这样回答少年的疑问。「不接客时老板着脸,好像总在生气,犯着他时却也不太计较。想他或许内心很和善,想跟他亲近吧?又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好像什么事情都与他无干似的。」
后来丝萝渐渐体会到,那句「好像什么事情都与他无干」似乎某种程度而言说中了流君的性情,但好像又不是那么简单。
青楼中跟着妓女的下人,本来就是先藉着服侍前辈的机会增长见识,同时也学艺准备未来成妓,这事情是许多烟花女子一再告诉丝萝的。久而久之,少年也以为那将是自己的命运。但流君什么也没教他、接客时不让他进房,甚至在某次客人酒醉想对一旁的侍童出手时,流君起身把那恩客赶了出去。
「从今以后,朱老板不用再来了。」流君冷冷这么说。
而后来丝萝真的没再在迎风楼内见过那个人。
自第一次看流君跳舞之后,丝萝就深深被他的舞姿所折服,而后对这位声名日上的名伎是日益崇拜。他不只一次想问流君可否传授舞艺,但其他妓女说老鸨私下提过多次要让他学艺,都被流君拒绝,这让少年非常失望。
于是某个无客的夜晚,丝萝在确认主人入睡后起身。他悄悄拿出流君跳舞用的金丝绣扇,在不大的房内,一步步模拟起记忆中流君的舞蹈。
「你想学?」
莫德流冷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时,丝萝被吓了好大一跳,两只扇子摔落到地板上,在静夜中发出巨大的声响。他连忙把丝扇捡起,却不知该递还给主人或回头收好。丝萝完全不知道流君是何时起身、何时推门出来,又站在那里看了多久。
「对、对不起,我、我只是好奇......」丝萝结结巴巴地解释。
「为何想学?」
「我、我只是好奇......」
「回答。」
房中连盏油灯都没有,丝萝的眼睛已经在黑暗中适应了很久,但还是看不清莫德流脸上的表情。少年沉默了好半晌,才终于老实说出心中的想法:
「因为......很漂亮。我、我想像你一样。」
少年讲完之后,眼泪像断线珠串那样纷纷滚落,抽着鼻子轻轻啜泣了起来。他感觉到流君走到身边,取走他手中的扇子,放回一旁的矮柜中。
「你不需要学,也不该学。」
流君的嗓音依旧冷冷地。丝萝听到他把柜屉关上的声音,觉得自己可能马上就要被赶走,于是擦着眼泪反覆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早点睡,明天我教你识字。」
「咦?」
后来流君真的开始教丝萝识字,他从来不打不骂,却是个严厉的老师。少年把这件事情告诉绮红时,老鸨叹了口气,脸上却有笑容。
「那孩子,就是面恶心善,和我一个样嘛!」
「嬷嬷,你确定你不是面恶心更恶吗?」旁边的年轻妓女接口。
「贫嘴!自己给我掌嘴!打红了才准停!」
「哎唷!我还是投奔流君那去吧!」
「去啊去啊!不被撵出来才有鬼!」
丝萝看着老鸨妓女笑闹,也跟着笑成一团。相处久了,少年终于知道为何其他妓女虽然怕流君、跟他处不来,却人前人后都无法说他坏话。
五年的光阴过去,丝萝长高长壮,他已经识字不少,简单诗书都朗朗上口。熟悉之后,少年开始主动替流君打理许多他不在意的事物,会替他挡不速之客,会替他买货郎柜中他可能需要或喜欢的东西,也渐渐会与他说笑、闹着要上街走走。他对这位冷漠的主人不只仰慕和崇拜,还有更多打从心底的敬爱。
他看过流君许多面孔,无论哪种他都很熟悉。少年单纯地相信自己的主人是位舞艺人品皆高的名伎,并以此为荣,从不曾怀疑过他会做什么违法之的勾当。
所以当万年县衙门的兵卒撞门冲入时,丝萝完全不理解为何会出此变故。他认得带头的林文彬和侯邦彦,一个与流君熟识多年,另一个最近才开始进出迎风楼,两个都是流君的朋友。被侯邦彦推开跌在地上时,丝萝吓坏了,这位年轻县尉虽然言语轻浮,却不曾待他如此粗暴。
让丝萝更为惊吓的,是流君开门现身后露出的表情。这时他才知道,五年前初遇时,是什么把其他待价而沽的孩子吓抖吓哭。
那是冰冷的杀气。当年仅有九岁的孩子并不懂。
第四十章
莫德流走出房门时脸上带着笑容,但那双著名的深蓝眼眸中却半丝暖意都没有。一个小兵正在用绳索捆绑泪眼汪汪的丝萝,几个吏卒手持棍棒候在门前,待他走出后便团团围上。莫德流只随意看了众兵士一眼,阴骜的眼神便越过他们,直直投射在侯邦彦身上。然后,是侯邦彦身旁的林文彬。
流君脸上的微笑加深了,却没笑入肉里。
「林大人、侯大人,有何指教?」莫德流对着侯邦彦说。「若失了贼盗,迎风楼可藏不了人。再说,长安城内吏卒这么多,怎么劳两位大人亲自出马呢?」
「杀手高轩!你杀人如麻,如今恶贯满盈,莫要再演戏!」侯邦彦怒声道。「访查许久,终于让我知道你藏身于此。今日定要将你送交法办,究你扇下那一百七十三条人命!」
「侯大人这可说笑了。流君不过一介舞伎,哪有能力杀上百来人?侯大人莫要因我擅长舞扇便任意牵连,这长安两大杀手之名,流君还担当不起。」
「你不认罪?」
「不知有何罪可认。」
「放肆!」
「侯大人非要诬赖流君,也得有凭有据吧?」莫德流的目光移回林文彬脸上,发现年轻县尉的眼神闪避开他的。于是流君脸上的笑容又更深了点,他轻声说:「人证物证,好歹拿个什么出来,也好让人信服。」
「你以为我拿不出证据?」
「流君不敢。」
「如有物证,你甘愿伏法?」
「也得证实与流君有关才行。」
「若我在这屋中搜出高轩所有之物,你怎么解释?」
「那显然流君即是高轩。」
「很好。」
面对莫德流胸有成竹的态度,侯邦彦不怒反笑。他伸手招来三个手持大斧的兵士,命令道:「你们去中间,把那雕花坐床劈开。小心机关。」
此话一出,莫德流脸上的笑容明显僵住。数名吏卒越过他奔入里间,然后传出「大人,这里还有个嫖客!」的报告时,流君只是死死盯着侯邦彦,眼睛眨也不眨。
几个兵士拖拉着颜文清出来,但莫德流和侯邦彦都没有动,他们两人彷佛化为两尊雕像,姿态随意,却暗潮汹涌地对峙着。
「你们!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竟敢这样对我!」颜文清双手反剪背后,被两个持棍兵士押着,却仍怒吼着威吓。「还不快放了我!不然我......」
屋中有人动了,但不是莫德流也不是侯邦彦。林文彬大步猛跨,瞬间来到衣衫不整的俘虏面前。他右手猝不及防地挥出,一拳直击颜文清肋下正中,发出「砰」的闷响。
他这拳只用上三分力,已足够让毫无功夫的凡人痛到把刚吃的酒菜都呕出来。但被打的人连吐的时间都没有,当颜文清因剧痛而弓身时,林文彬左手一掌劈向脑后,夺去了他的意识。
「当然知道。颜文清颜大人,流君的常客。」林文彬冷冷地吩咐手下。「搞不好是高轩的同伙。把他带回县衙,到时一并审问。」
「是!」
兵卒拖着失去意识的颜文清离开客厅后,房门内劈木折板的声响也停了下来,然后传出「大人!找到了!」的叫声。三个持斧的兵士自中间暖阁飞奔而出,就在莫德流身边不远处停步,将手中之物呈在侯邦彦面前。
「莫德流,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伪装的笑容从莫德流脸上消失了,他甚至连转头看一眼兵士手上的东西都没有,只是稍稍扬起下巴,依旧瞪着侯邦彦。
那雕花坐床出自一个擅长机关的巧匠之手,底下有个活门,依序在三个不同的地方压按后,里头机关便会活动,露出隐藏的抽屉来。前代高轩--莫德流的师父--决定在迎风楼长期藏身时,专程订做了这张坐床,用来藏匿武器和华服。
当然了,兵士劈开机关坐床,从中取出的除了高轩的黑袍和金乌扇外,还能是什么?
「真是好地方,不是吗?」侯邦彦道。「谁会想到,迎风楼流君夜夜坐在上头接客、搞不好还与客人翻云覆雨的淫乱坐床,竟藏着让人闻之色变的金乌扇?」
「怎么发现的?」莫德流漠然问。
「首先,你接客时铁定不可能将凶器藏在身上。听说你这侧厢房都是由旁人打扫的,内间摆设又极其简单,所以也不可能藏在那里。」侯邦彦得意的笑容中带有更多奚落。他顿了一顿,然后说:「前日本大人不小心在流君的中间暖阁跌了一跤,好巧不巧,本大人的头就撞在那张坐床上。」
「然后就听到了机关运作声?」莫德流想起了那天的情景,冷笑又浮上他俊美的脸庞。他语带讽刺地说:「侯大人真是临危不乱,明察秋毫,流君佩服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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