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担忧著看著他,轻声说:"我听到别的姐妹们说,堡主今天亲自教你武艺。小公子在难过些什麽,可是又受了什麽委屈?"
花记年摇了摇头,强作无事的笑著:"我没事......"他看著添香显然不信的目光,叹息一声,终於回答说:"我只是......我也不知道为什麽,其实也不是很难过。我只是不明白......我到底应该庆幸自己是他儿子,还是应该为我......为我只能是他的儿子而感到悲哀。因为我实在搞不懂到底要庆幸还是悲哀,一时间......脑子里绞成一团,什麽滋味都涌上来。想到我先前还在幻想他也许会夸夸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傻......"
他看著添香,眼神中甚至还残存了一些,因为参悟不透而残存的迷惘,看上去,眼眸清澈而惘然,惘然的近乎无辜。添香低低的问:"是我听错了吗?你庆幸自己是他儿子?"
花记年自嘲的笑道:"那次打赌,你赢了。他在找我的那一瞬间,我就已经动摇了。"
添香有些漠然的问:"可以告诉我为什麽吗?"
花记年低笑道:"你如果要问我什麽正经的原因,我会说,因为我们是父子,不是仇人。如果要讲恩怨,我会说,他一切都不知情。你如果想听我谈怪力乱神的东西,我会说,这也许是前世注定......我内心深处,无论如何都无法真正怪他什麽。呵,也有可能像你说的一样,是我仰慕强者,又或许是......"
添香厉喝道:"我要听你真正的理由!"
花记年平静的看著她笑,淡淡的说:"真正的理由?啊,你不觉得,只有在他面前,我才能像个孩子吗......"
花开不记年17
添香愣在那里,良久才悠悠叹出一口气:"原来是这样。"
花记年侧着头笑了笑,伸手去正自己的玉冠,他在人前总是这副容不得一点差错的模样,别人总说的谢家宝树,让梨孔融,又如何及得上他这般的丰神毓秀。
添香怅然道:"可添香三番五次的,在小公子面前劝说,想让小公子有个孩子的模样。为何你不对我......真正的放下城府,敞开心怀?"
花记年低笑着,道:"因为添香姐,从未真正在心底,把记年当作孩子吧。整个浮屠堡里,其实给我压力,对我期望最大的,不是师父,而是添香姐。"
他摇着头,轻声道:"可是......父亲他不一样,他眼里,根本不认为记年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他看我,像看一个扶不起的阿斗,一无是处,可他不能不管。所以,在他面前,我无论丢什么丑,挨什么骂,闹怎样孩子气的脾气,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还有人能用这种眼光看我......我虽然心里也难过,但一想到,将来总有机会,能让父亲赞我几句,那么就算我庸碌一生,又或是英年早陨,也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添香一句话也说不出,她沉默半天,才阴森森的道:"小公子对堡主,不过是孺慕之情吧。"
花记年脸迅速的红了一下,狼狈而窘迫的匆忙答道:"那是当然!"
添香一笑,如冰河乍解,春至花发,她笑道:"那便好。前几天吴堂主还在跟姐妹们说,小公子已经十四了,是应该知道男女欢好之事的年纪了。堡中新来了几个小女孩,都是容姿秀美的丫头,已经送到朝花阁了,回去后小公子可以自己指一个中意的。"
花记年显然没料到她会提这件事,但堡中男女淫合之风极盛,江湖中浮屠堡身负恶名大多为此,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去推辞。他向来善察人心,微一思索,有些犹豫道:"添香姐,我原先以为,你对我......"
添香笑,脸上的妆容一如所有烟视媚行的女子,连眼角微笑的细纹都足以掩饰:"添香早非完璧。"
花记年认真的看着她,还是分辨不出那丽容下真实的年龄,他轻笑了一会,转身向朝花阁走去,他低笑着说:"我总觉得,添香姐在知道那件事情后,便开始有些疏离记年了。真的......有那么恶心吗?"
添香脸上变色,当即颤抖着跪倒在地上,低喊:"小公子,添香没有......"
花记年看着她笑,好半天,才伸手扶起她:"我又没说什么,我们认识多久了?记年如今十四岁,自记事起,便是添香姐在我身边,若我真有中意的女子,也该是日久生情。你若是真想劝我与女子欢好,又没在疏离我......"他顿了顿,看着女子,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和她一般高了,于是唇角含笑,续道:"何不自荐枕席。"
添香觉得看着少年唇角徐徐绽开的笑容,只觉得一阵晕眩,也不知道他此时是在生气,还是在随口调侃,只得喃喃道:"小公子......"
花记年伸手扶正她鬓边的簪花,轻笑道:"别说......你知道除了他,我最恨别人把我当孩子看了。你若是真担心我沾染了什么龙阳之癖,断袖分桃之好,那我如今告诉你,添香这十四年的不离不弃,在我心里,比血缘之情还有更深些呢。"
添香大喜,随即蹙眉看着少年,看到他脸上一片秋水不惊,委实不知他话语中几分真,几分假。最终只能强笑几句:"可小公子的话朝令夕改。或许......公子再和堡主见上几面,就要告诉添香......"
花记年轻轻摇着头,长眉略蹙,眼如凝波,观者无不为这绝世的风姿而随他怅惘--每到人前,他就恢复成这副俗世佳公子的模样,他叹着气,蹙眉道:"你还要跟我打赌吗?可我真真不敢跟你赌这个,什么事情扯上他,我就全乱了。"
花开不记年18
添香摇了摇头,满头珠翠轻轻摇响,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花记年随添香回了朝花阁,阁中果然有几个姿色宜人的女孩在侯着。他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看到那些年轻而稚气的面孔,皱了皱眉,便打算让她们各自都散了。也就在这个时候,唯一坐在椅子上的一个少女突然冲了过来,伸手挥了花记年一个巴掌。少年一怔,步法错开,堪堪避开这一掌,可尖锐的指甲还是在他皮肤上带出淡淡的血痕。
这一掌,满座俱惊。花记年伸手握住少女的手腕,轻声责怪道:"你不要命了?"少女涕泗横流,大哭起来:"我才不要伺候你,我才不要伺候你!"
少年一时间哭笑不得,和添香对视一眼,才轻声安慰道:"你不要怕,我等会便叫添香送你们出朝花阁。"那少女哭的越发凄厉,一会便鬓发散乱,花记年只觉得这一世烦恼接踵而来,眼看着添香要伸手来拉这个少女,心中突然一动,使了个眼色让她们暂且出去,又回过来安抚少女道:"你在哭些什么,可是在堡中受了什么委屈?"
那女孩拉着花记年的袖子嚎啕大哭,良久才静下来,只是不住啜泣道:"爹爹死了,娘也死了,大家都死了,你不准要我伺候你,也不准不要我。她都跟我说了,如果小公子不要我们,便要去伺候堡里的下人......"
花记年淡淡的笑了一下,居然没有反驳,眼睫微垂,柔声劝慰道:"那你打算如何呢?是要我送你出堡吗?"
少女惊愕的看着他,脸上泪迹未干,犹豫道:"你真的愿意帮我?"花记年点了点头,叹息说:"你,真以为......我有权力挑选自己喜欢的人吗?你可看到刚才那个宫装女子?只怕我挑谁侍寝,她表面不在乎,暗地里总会对你们不利。你,还那么年轻,不过是豆蔻年华,我又怎忍心......看你无辜殒命。"
少女倒吸一口凉气,讶然道:"她,她为什么--那你为什么还留着这样的人在身边?"花记年轻笑道:"她陪了我十四年,怎样的韶华都陪我耗尽了。我就算不喜欢她,可如果与她携手相伴能让她快乐些,我又怎么忍心拒绝。"
花记年看着少女,眼睛清澈,怅然叹道:"我生下来便在这儿了,堡里怎样的丑恶淫靡,我都已习惯了。可像你这样单纯的女孩,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你在这染缸里耗尽韶光,泥潭深陷。你不愿意呆在这里,那么,即便我在堡中人微言轻,还是愿意尽绵薄之力,送你出堡。你,可愿意相信我吗?"
那少女沉默的盯着花记年看了一会,几不可闻的说:"没想到浮屠堡里还会有你这样的人。"花记年听了他的话,微微垂下眉眼,在背光的阴影下,嘴角弯起一个轻蔑的笑意,声音却依然低醇柔和:"你如果肯信我,我一定送你平安出去。"他说着,伸手执起少女的手,带着她翻窗出了朝花阁,一路走到一丈来高的浮屠堡偏门。
花记年笑着,伸手跟偏门的护院打了个招呼,那十多个护院立刻拉开重重铁栅。少年轻推了那女孩一把,说:"快走吧,不然她又要追来了。"那少女静静看着花记年,不知道想些什么,突然伸出手去,将颈中挂的一小块翡翠扯下来,挂在花记年脖子上,眼眶一红,低低道:"你叫我伊心愁好了。我以后......也许我会再来找你。"
花记年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柔声笑道:"好。"他看着少女快步朝堡外走去,突然温柔的说了一句:"以后......不要再混进来了,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那少女浑身巨震,难以置信的回头看了花记年一眼。花记年若无其事的朝她笑笑,挥了挥手。少女脸色惨白,快步逃出堡门,眨眼间便走的远了。
花记年看着少女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唇角抿出一缕笑意。只听后面一个清澈而饱含愤怒的女声说:"添香终于明白,原来自己在小公子心底,居然是这种地位!"
花记年愕然看着她笑:"添香,你误会了。"不知何时,少年已经对这个大他一旬的女子直呼名姓,但这样称呼却更显亲近:"我只是骗骗那个小姑娘。"
花记年笑着,伸手抽出添香腰间的银笛:"我忘带剑了,笛子借我用用。我今日......总算能报仇了。"
那少女一路狂奔,在半山腰的密林中乱绕乱闯,在再三确定没有人尾随后,才从小路上兜兜转转的寻路而下,山路上,一个身着翠绿长袍的少年倚树而立,在看见少女后,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他的声音低醇柔和如春风流水:"秋衣,你回来了。"
那少女喘着气,从怀中掏出一本线装的古本,勉强笑道:"我拿到心法了,加上阮公子上次到手的剑法,少爷的驭剑术剑谱便全了......对了,阮公子,我不是告诉过你,你应该叫我伊心愁吗?"
绿衣少年笑道:"好了,我记住了。将秋衣倒过来念,即为‘伊秋',‘秋‘字加上一个‘心'字,即为‘愁'。好一个伊心愁。秋衣大概是第一次出还真山庄,兴奋的连化名也早就想好了。"
秋衣俏脸微红:"好了,当初要不是阮公子求我,我才不会陪公子走这一遭。不过,只要是真正能帮到频真少爷,就算是暂时瞒着少爷,秋衣也是义不容辞的。"
绿衣少年赞赏的笑了笑,随即又有些担心的问道:"你这次混入新选进堡的女孩之中,可有出什么乱子?"
秋衣似乎想起了什么,有些急促的说:"对了,我本来拿到了心法,可错过了时辰,门卫森严的如铜墙铁壁,我差点出不来......多亏了一个少年公子,他人很好,品性也好,真不像浮屠堡的人,是我拿谎瞒他,求他送我出来,可不好就不好在......他,他最后居然认出我是混进去的了......"
绿衣少年脸色突变,惊道:"不好!浮屠堡哪里可能有什么好人!他必是暗地里随你跟过来了。"
秋衣摇头不信:"不可能,我再三回头查看过......而且,他若是不好,为何还放我出来?何况......就算他真的起的是跟踪的主意,为何要点破我,说他已知道我来意不善,令我心中提防,而不是悄悄尾随?"
绿衣少年脸色惶急道:"你不懂!他若是不点破,你可能还要去干别的事,若是早早点破了,你自然会直直奔来见我,他这样--不好,他已到了。"
话音刚落,一阵翠绿的碎叶被微风卷起。一个身着白缎华服的少年,后腰斜插一支银笛,轻功曼妙,如同被这阵风吹来的一般。水红色的唇角含笑,从树梢轻飘飘的跃下,落在两人身前丈许。
绿衣少年看着他,良久,才冷冷的说:"居然是你。"
花记年唇角含笑,一鞠至地:"至中秋一别,日思夜想,今日重会,在下何幸。"
花开不记年19
绿衣少年面色凝重的看了他一会,突然笑出声来,一如大地春回:"我也一直牵挂着公子你,不知道那一夜良辰美景是否销魂,不过......看公子你满脸餍足,便知自那夜后恩宠不断,琴瑟欢愉了......"
花记年似乎并没有太生气。此刻,在这两个年龄相当的弱冠少年之间,任何言笑晏晏的对话,内容再文雅再和煦,都是暗藏锋刃,汹涌如潜流。笑脸之下,暗扣刀刃,谁先动怒,另一方必定拔刀相向。
奇怪的是花记年居然没有太生气。或者应该感慨......那样一次至深至痛的耻辱,深痛到居然能使一个童心未泯的少年一夜之中成长,言语犀利如刀,世故圆滑几如白发苍然。
他笑着跟那绿衣少年说道:"多谢挂怀......每次见面,你都是在干些鸡鸣狗盗的事情。君子不畏他人辱己,而畏自辱之。公子有自知之明,让在下自愧不如。你这次回来,莫非是日夜思念吴堂主的好处?也对,吴堂主向堡主献的‘大礼',哪个没被他调教一番,就算是思念也是人之常情。"
花记年说到这里,突然一顿,笑容越发和煦,柔声道:"既是如此,在下愿执斧柯,点成鸳鸯谱,让公子你前缘再续,和吴堂主的姬妾分一个雨露均沾。你大可不必羞涩,子曰,食色性也--"
绿衣少年眼眸中似有怒色,却一闪而灭,他笑对道:"诗云,君子好逑。"他看着花记年眼中些微的惊异,续道:"我听闻浮屠堡下大小数十家勾栏院,壮汉成百,想必公子你已成为门中常客,才会一口一句风月。"
秋衣在旁边听的面红耳赤,终于厉喝一声:"你们--"
她这一声还未说完,两人几乎是同时飞身掠起。绿衣少年袖中蹭的一声锐响,手腕伸直反转,再如灵蛇一般从腋下绕回胸前,双手之间已握上双刀。那刀刃一般大小,轻薄如蝉蜕,映着树林间浓绿的色泽,如同烟雨朦胧中的一抹草色。
少年这一掠高约一丈,双脚在背后巨木上猛的一蹬,如同老鹰扑兔一般朝花记年攻去。花记年在半空中双袖舒展,眼睛漆黑如点漆,衬着他如画容貌,在这古木纵横藤蔓缠绕的树林山腰中,优雅的令人呼吸为之一窒。
宝刀流辉,刹那间照亮了花记年稍嫌俊秀的面孔,秋衣在下面见到花记年的双眸被刀光照亮,冲动之下,一招水袖流云也朝花记年攻去。花记年面色平静的如同湖水一般,水红色的唇角还沁着些微的笑容,广袖被林风吹拂开来,身形缓缓的向后掠去,景色飞退,而他优雅的如同漫步闲庭。离那一刀一袖总保持了三尺的距离,再也缩短不了半分。
这一下,高下立辨。绿衣少年的鬓角已经有了冷汗,沁湿了他墨染般的发,他也不能收招,只能再三催动真气。眼看离刀尖离花记年洁白的衣袖终于近了些,还未来得及喘息,花记年突然清啸一声,上身以不可思议的柔软度后仰,下盘一个一字劈,反手抽出腰中银笛,顺着上身后仰的惯性朝绿衣少年胸前划去。
只听得刺啦一声,然后是少年隐忍的闷哼。身影交错后分开,花记年手中轻拈银笛,几如持花一般,而银笛末段不知何时弹出一段淡紫色的锋刃,上面几滴鲜血凝结如珠。
花记年笑着说:"还来吗?"e
绿衣少年一手捂胸,一手握刀,苦笑着说:"我能说不吗?"他掌下,鲜血汩汩的流出,顷刻之间然后一大片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