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不记年 引
花千绝的手从那女人的身上滑过,细腻如丝绸的身体,欺霜盖雪般白皙的胸膛,模糊了眉目的面庞和鸾被上铺满床塌的青丝,发如流水,唇如劫火,重重纱帐後呻吟欲死的低语喘息,被掀红浪的翻云覆雨,隔了海市山岚,在巫峡云雨间,春山如笑,花开荼靡,却终究颤巍巍迎来一场冷雨阑珊。
花千绝推开女子,那张少年时期残存稚气的面孔慢慢浮了一层倦色,他轻声叹息道:"男女之事,不过如此。"女子恍若未闻,这少年公子权倾天下,一令则诺者如雷,振袖者如云,那无心无意也是出了名的。她躺在牙窗上,紧闭著眉眼,缠绵间乌云蓬乱,锦帕上点点落红,床边喜烛残照窗外月挂疏桐,终究抵不过子夜霜寒露重。女子睁开眼睛,倾城容貌,新承雨露,确是色如春花。那女子轻启朱唇,软玉般的声音,怯怯的劝:"公子,夜深了,不如留宿一宿。"
花千绝回头看过去,面如覆霜,薄唇紧抿,却终究走到床前,吹灭烛火,合衣睡下,或许是终究怜惜她初次承欢,又或是终究是年少,又或是混不在意反正此夜左右无事。女子房中貔貅金熏炉中满载檀香,催人入梦,花千绝打量几番轩窗竹影,听耳边佳人浅眠吐气如兰,那脸上的倦意更加刺透肌理,凤目轻合,侧膝而卧,静卧数更,就此坠入梦中。
花千绝在梦中似游於华胥之国,站在一条暗金色的河水之畔,漫山遍野的曼珠纱华恣肆绽放,一众人抬著一顶红銮轿从花海那头走来,深入花间,辟开阡陌,抬头的两个人青面獠牙扭头搔手的吹著滴滴拉拉的唢呐,身後的一群小鬼身著红衣,头上每人都扎著两个冲天小辫,赤著脚穿著短裤小袄,踏著花海一路喧嚣而来,花千绝见他们慢慢晃向这边,微簇了眉头,想避开这透著鬼气的迎亲队伍,为首的两个人,右边那个张著血盆大口喊:"请留步──"左边的人也瞪著眼睛喊:"尊上请留步──"
花千绝冷眼转过身来,见轿子落在眼前不远处,一帮鬼怪穿红挂绿,丑态百出,或獠牙恣肆,或眼如铜铃,张牙舞爪放下了唢呐,却偏偏不敢过来。轿前左边的人瞪著眼睛喊:"这也算是明媚正娶了──"右边的人张著血盘大口喊:"求求您这一世好好待他──"花千绝冷眼扫过去,两人面色如纸颤抖不已,轿子後面跟的那一群小鬼们却唧唧喳喳的叫了起来:"对他好啊对他好啊──"他们在轿子後面乱蹦乱跳,终究敌不过花千绝一个冷眼,钻进花海里不见了。
有风吹过,矫帘掀起,璎珞轻舞,暗香浮动,一个身著喜服盖著大红盖头的人从轿子中低地著头慢慢走出来,喜服下用明黄线勾勒凤翥鸾翔如意牡丹四时花样,说不清喜气吉祥,那人红盖遮脸,跨过轿槛,站在离花千决几步远的地方,身边花开肆意,绚烂如海。
他启唇,碎玉一般的声音:"尊上,第一世,我在佛前求一个相见,求了五百年。那世我是桥边的石狮,你走过桥头,我远远看了你一眼,擦肩而去,人海茫茫,终无觅处。第二世,我在佛前求一个相守,求了五百年。那世我是你手中利刃,卧抱於怀,醒挂於腰,後来尊上另有神兵,见弃而悬於高阁,共处一室却不得尊上青睐,宝剑蒙尘,便是相守也不免余憾。第三世,我在佛前求一个相知,求了五百年。那世我是你同袍好友,临江赋诗,月下煮酒,半世笑傲纵横,却不料小人进谗,尊上有疑於我,错斩於千军之前,挂尸於城楼,虽相知复又相疑,未免不甘。後又一世......"
他见花千绝微有不耐,轻叹一声,复上前一步,步步生莲,脚步花开如海,风过如浪,"一世又一世,百年复百年,明知纠缠无益却仍心有不甘,尊上,这便是最後一世吧。原我能看著你,守著你,与你相知,却永世不被你离弃相伤,今生今世,愿求相爱,。"
那人说著,接过轿前二人递过的金盏,道:"愿以此物作合卺之酒。"他说著,红盖半掀,将金盏中液体一饮为尽。花海飘香,身後暗金色的河水静静流淌,万年不改。飓风掀起红衣,卷入空中,落英缤纷,飘花如雨。
花千绝冷眼相观,见人皆散了,独对花海中一顶红色銮轿。良久,突然听见耳边有人唤道:"公子,午时了。"他猛然睁眼,不过是一梦。只可怜那梦中花开,纷繁如锦。
他抬头看向窗边,见挂了一幅花溪图,旁边描花小纂写了首五言绝句:
"太白枝头看,
花开不记年。
樽中浮日月,
楼外是青天。"
花千绝低声道:"花开不记年,花开不记年。红衣,我做了个梦。"
花开不记年1
"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边,去年花不老,今天月又圆,莫教偏,和花和月,天教长少年。"
一个莫约十二三岁的孩子,在一片歌舞升平中,一身白衣,斜倚在阑干上。他头戴双龙戏珠玉冠,面如敷粉,唇如含丹,相貌周正的令过往的侍女,均心中一动,明明还应是不晓世事的年纪,脸上已经有了几分早熟的淡然。
隔水看去,对面红袖楼头,朱栏玉瓦,彩带横飞,整个天空都用红绡和青纱铺就,水面上一盏盏罗纱织成的莲灯,透过粉色纱巾透出橘黄的光芒,照亮整个夜色中的水面,与倒影辉映如双。一曲曲靡靡之音,一段段舞袖脂香,一次次丝竹绕耳,用扑天富贵装点成纸醉金迷的奢华,还有无数美酒,吴儿劝尝,混着咿呀咿呀的吹拉弹唱,温柔的几乎能让英雄铁骨化作一腔柔情,在这销魂乡里永世不醒。
"小公子,这里鱼龙混杂的,不如跟添香回朝花阁吧。"那孩子闻声看去,见一个容貌绮丽的少女穿着一身罗绮,两鬓各插着一个颤悠悠的金步摇,几十个珍珠簪衬着她高高的碧螺髻,看上去珠光玉气一片,双袖及地,纤腰上挂了玉佩朱带,走起来环佩叮当,煞是好听。
那孩子微微躬了躬身子,轻轻叫了声:"添香姐。"他看了看对面的朝歌夜弦,淡淡的问了一句:"我听别的姐姐们说,堡主此夜会回浮屠堡?"
添香闻言,莞尔一笑道:"小公子还怕见不到自己的父亲吗?快随添香回去吧,赶明日晨曦微露,在甘露间他召见完各堂主,自然要见你。"孩子脸上微红了一下,蹙眉小声说:"让姐姐见笑了。我从未见过他,一时......我看旁人总是父慈子孝,尽享天伦的,总觉得自己......"
添香轻叱道:"快别这样说,小公子正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为何要老是板着个面孔,倒像是个老教书先生!快快放宽心去,柳儿烟儿都在朝花阁,办了整整一桌筵席等你呢。"那孩子侧头看看那侍女佯作嗔怒的面孔,犹豫了一笑,温柔的笑了笑,体贴的拿过添香手中的灯盏,柔声道:"姐姐别生气,记年这就跟姐姐回去。"
添香一愣,看着空荡荡的手,和不紧不慢走在她身前为她掌灯的孩子,白玉阑干外,满池橘黄的荷灯随波明灭,只有他手中那个红如残阳的灯盏,平稳镇定,烛光舒展。她觉得面上微红,几步跟了上去,偷眼打量那个身形未足的身影,小声呢喃道:"小时候便如此会讨人欢喜,若是长大了,不知道会有多少女子为你失魂落魄。"
她这一念还未转完,只听到半空中猛然一声钟响,那彩楼霎那间安静,人们朝夜空望去,唯留烛光婉转。然而随着一阵铃声从远及近,又是一声钟响,余音未绝,众人已恍然过来,楼台间钟缶齐鸣,鼓钹齐动,歌女齐唱,九天弦乐几能上动天听。深如靛蓝的天幕之中,有一片红云飞来。细看时,只见是十二位宫装浓艳的女子抬着一顶半敞的大红软轿,犹如仙女降落九霄,缓缓飞来。女子们赤裸着美玉般的足踝,踝上戴着精巧的金钏,钏上镶了数不清的细密金铃,随着衣带翻飞,红纱舞动,发出疾如骤雨,又清澈如莺啼般的声音。
软轿如同一片红叶,被轻风托起,优雅的落进楼台,满楼彩带被这进出时掀起的风吹的向外飞去,灯光旖旎,酒樽香暖,美不胜收。花记年看着那顶软轿缓缓飞来,轻轻"啊"了一声,一头柔软的黑发被夜风吹起,眼睛中绽放出既惊既喜的神采。添香叹息了一声,小声规劝道:"小公子,堡主回来前下令过,今夜权且尽欢,不许人打扰的。"
花记年犹豫了一下,那个从轿中红袍缓带,朱冠黑穗的人影,隔了十丈看上去影影绰绰,他叹息了一声,还是朝着反向的长桥迈开脚步,风吹过,灯盏不动如山,稚气而圆润沉稳的声音却有些微颤抖着,顺着风飘到添香耳中:"添香姐,十年未回堡,父亲大人他......不会是根本忘了有我吧。"
花开不记年2
添香愣了一下,强笑道:"小公子......可是在开玩笑么?堡主以前还抱过你呢。我想想,那还是红衣夫人走后,堡主赶回来送葬......公子那时候还未满月,一只手就托的起来,您没有印象也是自然的,但是堡主又如何会忘了自己的亲身骨血?"
花记年蹙眉淡笑了笑,似乎微窘,轻声说:"姐姐别再提记年小时候的事情了,我已经不小了。"添香连忙将玉手掩了朱唇,眉眼处却残留了笑意,明明是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却偏偏这样一丝不苟整整齐齐的学成人束冠,束带,脚踏高履,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字字斟酌着言谈行事。比起那些拿了竹马纸鸢在院子里追追打打的顽童,实在是......懂事的太早了。早的令人心都痛了。
到夜晚华灯落尽,朝花阁筵席都散了,花记年从床褥上半坐起来,看着窗外花草树木上缠满了红缎绿罗,在夜色中风移叶摇动人心魄,微微蹙紧了眉,翻身坐起,拿起床头有他半身来长的宝剑,放轻脚步走出阁中。
阁外满天繁星,皓月无踪,花记年喘息了一下,从鞘中拔剑而出,剑很重,他的手很稳,手指上布满细小的剑茧,薄唇紧抿,一招一式的开始在树木葳蕤下开始练剑,那茂密古树下,缠绕的颜色缎带在星光中逐渐被微光染白,随着那极慢极缓的出招收招,再出招,飘飞满天,无声应和。
"招式生涩,出掌凝涩,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人?"有声音打破寂静,一道人影站在不远处,荒草摇曳,在寂静的夜色里发出细细簌簌的轻响。花记年吓了一跳,漆黑的眼眸一下子瞪的滚圆,手中宝剑在暗夜中划出一道银光,直指向那人的周身要害之处。
那人眼睁睁的看着那道剑光落下,嗤笑起来,那道如同月色晚霞般徐徐展开的剑光,碧幽幽如水波潋滟,照亮了来人的冷峻的眉峰。来人伸出一掌,慢悠悠的迎上长剑,眼看着肉掌便要和那把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长剑相触,花记年微一犹豫,偏转了剑锋,急退几步,轻声道:"你是何人,为何擅闯浮屠堡?"
"为什么不砍下去呢?"那人嘴角轻抿,笑意却并未到达眼底,花记年这时才看清楚他披着一件黑色厚重的披风,领口出有一圈银白的长毛,披风下隐约可见暗红色的锦袍,看上去二十六七岁的模样,很高,脸略显瘦长,眉浓黑的如同墨染,张狂的飞入鬓中,眼珠子泛着森森的冷光,薄唇紧抿,右边眉梢处有一道鲜红的刀疤,斜斜上挑,整个人看起来邪魅而无情。
花记年被他盯着,发现自己的影子并未映入那人瞳仁,从心中觉得有些害怕,蹙了蹙眉头,用力握紧手中剑,更加的挺直腰板,一字一字的回答:"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若是误入此处,最好尽早离去。"
那人冷笑道:"我还轮不到你多嘴。你是谁家的小孩,浮屠堡何时出了你这样百无一用的懦夫。"花记年脸上微现怒色,但并未因此失了进退,他摇了摇头森然答道:"浮屠堡从未有什么懦夫,你若是自寻死路,我会送你一程。"
那人打量了花记年一眼,看着眼前这个站直了腰板强作稳重的孩童,睥睨之间右边嘴角轻轻向上扯起一个弧度,几乎把方圆数丈的飞花摇木都冻结在无尽的杀气腾腾里,他森然道:"无知小儿......我若有心,比你老七八倍的武林星宿看到我也得三跪九叩,你算什么东西。"他话音未落,花记年便觉得周围夹杂着一阵狂风呼啸而来,百草皆折,枯枝断木,杀气扑面生疼,手中长剑几乎顷刻之间就握不稳了,但他却死死握紧双手,喘息着看着男人身边空气翻滚卷起的气浪,脚步被气浪掀退两步,他白皙的额角满是汗水,大吼一声,奋力向前三步,挥动手中利刃狠狠砍了下去。
"你以为你拿的是刀吗?有你这样用剑的?"那人冷笑着,缓缓挥手,团团气旋包裹住剑锋,花记年只觉得砍上了一道无比厚重的铜墙铁壁,眨眼间剑身已经被那人握住,随即身子狠狠的飞出去,撞在树上。那人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几步跨至树前,手中握着他的剑,将他的衣领钉到树上,长剑穿透树干,直至没柄。
"啊!放开我......"花记年这时候才有些慌张的神色,有些像个孩子了,他愤怒的挣扎起来,可衣料华贵结实,再撕不烂一丝一毫。男人饶有兴致的看着他,冷笑道:"你给我乖乖磕三个响头,我就饶你一命。"
花记年俊秀的面孔上皱成一团,他束发玉冠半松开来,嘴里破开大骂道:"匹夫不可夺志,你要杀便杀,要我磕头,你休想!"那人皱了皱眉头,修长的手握上了花记年的颈项,冷冷说:"你最好快些答应,否则我现在就掐死你。"
花记年死死抿着唇,用力的摇头,漆黑的瞳眸上生平第一次蒙上了羞愤的泪水,男人眼中浮出一丝狠绝,手越收越紧,刚开始稍纵即逝的玩味与兴趣消失殆尽。花记年脸涨的血红,双手渐渐攀上那个人的双手,无力的掰着,似乎是企图争取到一缕空气,双脚无力的踢动着。在面色开始泛紫的时候,他大睁着眼睛,眼里满是仇恨,泪水一滴滴沿着面庞滑落下来,从喉咙里一丝一丝的挤出细小的声音,骂道:"你杀了我。......我父亲......一定不会......不会放过你的。"
花开不记年3
添香在筵席过后,和拂柳在拾叶阁中聊了半宿私房话,终于起身回房,路过朝花阁,正好看到这一幕。等她疑惑的认清那两个模糊的人影后,一时间吓的心胆俱寒,尖叫一声跪到地上,大喊道:"堡主,请开恩!"
男人听到这声颤抖的祈求,手略松了一些,但并未放开。略长过手肘的黑发被狂风卷起,在空中划过猖狂的弧度,漆黑的眼眸在树影斑驳间幽深的如同野兽,锐利而残忍。添香花容失色,一个劲的膝行向前,拉扯住那人的绣袍,拼命磕头,哭叫道:"堡主,小公子纵使有什么冒犯到您的地方,也是您的孩子,请千万开恩。"
男人一愣,眼中的嗜血变成慢慢的惊愕:"孩子?我的?我哪来的孩子?"他看着掌下昏过去的男孩,皱了皱英挺的眉宇,似乎有几分兴致被打断的不悦,放下双手,低骂一声:"噢,我记起来了,是红衣的娃娃吗?"
添香见男人放开双手,泪痕斑驳的脸上浮现出几丝劫后余生的笑容,连连赔笑道:"正是,正是红衣夫人的。"男人嗤嗤笑了几声,将花记年从树上拎下来,看了看他无力垂下的小脑袋,扔进添香怀里,冷笑着说:"什么夫人?红衣不过是个丫头,他也不过是个丫头的孩子。"
添香早听说过这位堡主的脾气,眼睛转了好半天,才小心的接话:"是小公子与堡主说了什么不得体的吗?小公子平素里一向是至敬仰堡主的,时常缠着丫鬟们要听堡主在外面的丰功伟业......会不会是因为小公子一时没认出来,这才冲撞了堡主?"
男人转过头来,冷漠的杀气缓缓退去,眼中似乎带了几分惘然,低声笑道:"这娃娃刚才说要找他父亲给他报仇呢......"添香吓的不敢抬头,连声回道:"小公子外表再怎么逞强,也只是个小孩子,说话难免失了分寸。但......但这也足以看出小公子是打心里依赖堡主,绝没有什么胆大妄为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