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不记年————眉如黛[上]
眉如黛[上]  发于:2009年01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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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着,将燕好时一直穿在身上的玄色外袍脱了下来,盖在花记年身上,拍了拍掌,几个侍女低着头走入房中,整理床榻,然后将花记年搀了出去,无欢阁不知迎来送往了几多绝色,从来没有人能在这留宿一夜。想来今夜也不例外。
添香在筵席散后,便开始四处找她的小公子,越找不着便越是担心忧虑,在子夜的时候寻到堡中安置男宠女伶的香菱阁时,忽然听到一声闷响,她也是忧虑心切,急急的寻过去,从门缝中窥见昏暗的大厅中倒着几个侍女,一个身披玄袍的少年赤足背对着站在窗前。
添香一眼认出了那个身影,心里欢呼一声,几步走入阁中,伸手要拍那个人的肩,正在这时,一道明亮的刀光滑过,那人头也不回,便向后攻出一招,添香大惊,踉跄避过攻击,惊呼道:"小公子,是我!"那人仿佛疯了一般,也不知道他从那里找来的小刀,手还算瘫软无力,但招招攻势都不留后路,皆是同归于尽的打法。添香狼狈的躲闪了一会,被小刀划破袖角,终于含泪的怒叱道:"公子,谁惹你生气,尽管找他去拼命,添香是跟着你的,你朝我发什么脾气!"
花记年手上一顿,终于停在那里,皎洁的月光照进屋内,照亮他已经取下面具的脸。添香觉得眼前的少年有些变了,却不知道哪里不妥,他的眼神还是平静的,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可总觉得那双漆黑如点漆的眼眸已经死了,原先还偶尔曾灵动的表情也死了,可俊秀的五官间却多了一些别的东西,眉梢眼角有着近似妩媚的痕迹,不知道被谁刻在那里,月色凄寒中,他眼角凹陷的弧度,被蒙了一层斜斜上挑的阴影,嘴唇异常的鲜红。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甜香。
添香仔细分辨了一下,觉得那香,有点像二十年份的女儿红。
花记年笑了一下,笑容里似乎有杀意,又或是单单扯动了嘴角,他叹息道:"你说的对,添香姐,你知道记年不是针对你的,我只是......"他不再多说,那件玄色的外袍被风卷起,露出赤裸的小腿,瘦长而结实,内侧沾染着颜色暧昧的液体,周围灯笼中的烛火似乎都微微摇晃了一下:"我不知道那人是谁,也许他已经出了堡了,可我一定要杀了他,添香姐,你看着--"
他不再多说什么,双手捂住脸,那是发自内心最深处的厌恶和绝望。十四岁,正是任何一个少年壮志凌云,鹰击长空的年纪,如同蝴蝶破茧般的青葱岁月间的磨炼和成长,拿着书卷,拿着铁剑,登上最高的山巅,何况是他这样好强,天资聪颖,又肯苦练拼搏的人。此时却偏偏要站在夜色之中,阴影之间,双手用力的捂着脸,颤抖着肩膀,用最无声的方式哭泣。骄傲被宿命用一种最残忍而可笑的方式折辱,可他什么都不能说--
添香愣了一下,突然觉得心中疼痛的厉害,柔声劝道:"小公子,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添香姐听。"花记年带着哭音,哽咽着苦笑道:"我很好,我什么事情都没有。我只是觉得恨......也觉得恶心,还觉得可笑。我很好。"他说到这里,似乎真的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从怀中掏出一个金灿灿的九连环,笑道:"添香姐,你看......这是我父亲送给我的玩意儿呢。长这么大,我第一次收到他送我的东西,你知道,我从前,一直羡慕别的小孩每到节庆,都能收到无数的礼物,你知道,我从前,一直傻乎乎......傻乎乎仰慕着那什么父亲的......哈哈,盼啊盼啊的,盼了那么久了,终于收到了,可真不知道是以这种方式。"
他说着,笑的喘不过气来,伸手把那九连环扔到窗外的水池中,金色的光芒在池水中如同一缕光,缓缓下沉,被淹没。他好不容易停下有些嘶哑的笑声,佝偻着身子,捂着小腹,添香看到他露出的脖颈处满布青紫,吓的后退一步,花记年沉默着,盯着眼前鬓发微乱的女子看了一会,轻声叹息道:"添香姐,帮我打桶热水吧。"

花开不记年11
"泾渭水路货运盈利,本年合计十二万五千四百两七钱。船只修缮三万两白银......"
"毕州宣州酒肆茶楼客栈盈利,本年合计八万一千九百两整。扩建茶舍瓦子花费一万六千两......"
"青楼勾栏盈利,本年合计七万七千三百四十两九钱。周转花销七千七百两......"
花千绝斜倚在白虎间的长榻上,刚沐浴过,半长的黑发还在嘀嗒着水。他赤着脚,踏在白虎皮上,身披着暗红色的浴袍,衣襟半敞,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听着阶下各堂主和各项生意的管事,在这一天将堡中一年来的各项花销盈利一一上报,巨细无遗。他俯视阶下,看到老老少少或生或熟的面孔,眼神慵懒,又在游转之间,偶尔闪过野兽一般锐利的光。
他脚下跪着一个罗裳半解的女子,正仰头轻吻他绣满黑色火焰纹路的袍襟,白皙的柔夷挑逗的探进衣袍,抚摸他结实的腹肌。花千绝半闭着眼睛,直到这场年末之聚进行到最后,老朽孱弱的启运堂堂主罗啸风走到堂中,恭敬的跪倒,用嘶哑衰老的声音说道:"老夫年事已高,堂中事务大多已力不从心,恳请堡主恩准......恩准老夫卸甲还乡。"
花千绝眯着眼睛,任女子倚在自己怀里,淡淡的说了一句:"准了。"罗啸风大喜,连连磕头,然后仰望着高高在上的花千绝,禀道:"堡主,小公子天资聪颖,老夫越是倾囊相授,越自觉无脸为师,反而耽误了小公子的慧根......这次辞去后,还请堡主花费些心思,再请高明。"
花千绝一顿,缓缓张开双眼,不怒而威的气势霎那间冲的白虎间内凭空冷了几分,"小公子?"他轻声重复道:"花记年?......对了,我儿子......我似乎很久没看见他了。自中秋之宴后?奇怪了,我似乎记得......宰牛之宴,屠羊之宴,大礼之宴,青苗之宴,酒醴之宴......这些,都是他必须出席的吧。难不成是我记错了?"
阶下诸人面面相觑,脸色似乎都有些惊慌,齐齐跪倒,高呼道:"请堡主开恩!"花千绝不耐烦的摆摆手,怒斥道:"吵死了,我还没说怎么样呢。只是身为人子,我不求他晨暮问安,冬寒问暖......可最基本的规矩总得讲究吧,现在这个一年到头见不到人的态度究竟成何体统?"
苏媚娘颤声回道:"小公子......小公子他毕竟还小,少年无知,还请堡主从宽惩处。"她说完,堂下诸人皆是连声附和。
花千绝冷笑道:"从宽惩处?你们根本是希望我不惩处了吧?谁提倡严明法纪的,现在就给我站起来,我他赏金锭千两,明珠五斛,赐美女十名。"
他说完,环顾阶下,见众人跪的规规矩矩,竟无一人起身。良久才大笑出声,他笑着说:"好,好,好极了,我真不知道你们对这样一个十四岁的小娃娃比对我还忠心。"吴秋屏似乎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强笑道:"属下都只对堡主忠心......只因为他是堡主的亲骨肉,浮屠堡的小公子。属下们忠于堡主,因此才宠着他的。堡主要是气他,何不叫他来,亲自跟堡主陪个不是?"
花千绝并不答话,显然是默许了。阶下各堂堂主都嘘了一口气,彼此好笑,谁叫小公子如此聪颖机敏,连他们这帮自私惯了的粗人,也习惯像手心肉般敬着护着。前去叫人的侍女见事情有转机,连忙欢天喜地的赶出去,不多一会,却哭丧个脸走进来,跪在地上磕头不止:"堡主,小公子他......他告病,说不能前来。"
花千绝愕然,问道:"说什么?"r
那侍女一惊之下,吓的把原话都搬了出来:"他说......小公子他说,他是宁愿死也不想看到堡主了。他说他不认这个父亲。"
白虎间内死一般的寂静。花千绝冷笑几声,将拇指上的玉扳指狠狠碾断,按住怀中艳姬的手,森然问道:"你......不是跟我说过,什么君臣父子的,你不是说......父亲说什么,儿子就必须得听吗?"
那女子晓得他喜怒无常的脾气,吓的带了哭腔回道:"或许是他不怎么敬重你,又或是父子关系不合......外面也常常有不孝之人,打骂杀人都有的。翠儿又哪里知道这么多?"
花千绝冷哼一声,放开了手,看着阶下噤若寒蝉的诸人问道:"那你们说,我倒是哪里做错了什么,他怎么突然躲起自己父亲来了?不认我,我哪里做的不好?"他看着众人,见无一人开口,蹙着剑眉,随口道:"耿勇,你向来最顾家,听说你儿子也是难得的纯孝之子,你何不教教我?"
耿勇听到自己被点了名,额角满布黄豆大的汗珠,颤声道:"老子......不,卑职在家中,时常与犬子团聚,也......也没做些什么,只是教他习武,告他为人之道,若有人欺凌犬子,无论来者是谁,都为他出头。偶尔也与他喝着酒,天南地北的扯些烦心的事......"
花千绝若有所思的看着他,暗自重复了一遍:"教他习武,告他为人之道,为他出头......"他想了想,突然邪笑着问:"你说教他习武?罗堂主刚才是不是也提了这事?习武......啊,最近左右无事,虽然几年前看他的武艺实在宁顽不灵,不过也须这样,方显得出我的本事......哈,说起来,教自己儿子习武,似乎还满有意思的......"

花开不记年12
阶下诸人默然无语,一时间白虎间内沉寂无声。花千绝摆了摆袖子,结束了这一团乱麻般的年会。
此时的花记年,还是一个人在朝花阁后的小树林中练剑。一套回风剑法如同行云流水使出,衬着青葱林木间的油绿的枝叶,仿佛真让人感觉到迎面而来的春风。他背后的树梢上不知道何时站了一个男子,宽袍缓袖,乌发不簪,嘴角一抹邪魅的笑意。
花记年在瞬间觉察到那人将冰冷与灼热共冶一炉的气息,呼吸突然停滞了一下,挺直的腰板也僵硬在那里,厌烦至极的感觉从骨子里翻腾起来,一时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回头。
花千绝含笑看着他僵硬的背影,低沉的声音,混着讥讽的笑意说:"你这叫生病?不过看你剑势无力的像满月的孩童,出招缓慢的像九旬的老者,这点,倒还有几分生病的模样。"
花记年沉默了一会,突然转过头来,也不抬头,直接跪倒在他身前,额头恭谨的贴着脚下的青草,沾了几片碎叶,语调平板的说:"记年恭迎堡主圣驾。"
花千绝不悦的蹙了蹙眉头,伸手去扶少年的肩膀,去发现一股大力自手下传来,粘着他的手,与之同时,跪在他身下的少年银芒出袖,直直指向他的小腹。花千绝一愣,然后抬起右脚,一屈一踏,将剑锋踩在脚底。这一踏,几能将山河踏碎,四周落叶狂卷而起,花记年宝剑脱手,虎口被震裂,鲜血长流。
花千绝冷笑着看着那股禁锢着他双手的内力不攻自破,低下头问他:"服了没有?"花记年蹙了眉头,良久才怒笑道:"我服......我服你个大头鬼!"他语音未落,已赤手空拳的扑上去,不顾性命一般,掐着花千绝的脖子毫无章法的扭打。花千绝眼中微露讶色,顺势被他扑倒,看少年冠发散乱的骑在他身上,拳头毫不留情的落在胸膛。
"好了,你够了没有。"花千绝下意识的撤去了护体真气,连受了几个重拳,任他武功傲世,皮粗肉厚,也多少开始疼了。花千绝说着,不耐烦的握住花记年的手,手上猛的发力,将这个张牙舞爪,绝非花拳绣腿的人压倒在身下,看着少年散乱的头发从束发玉冠中掉出来,发丝间一双明亮的黑眸闪亮,花千绝皱着眉头,咬着牙说:"有完没完。"
花记年一被他压着,眼神中就浮现出一股极屈辱的神色,死死的抿着唇,用力挣扎着双手,眼中几乎冒出火来,俊秀的脸庞上覆上一层愤怒的薄红。"滚开,滚。"花千绝眼睛中隐含的怒色,在花记年失控的咬上他的脖子时,终于爆发。他用力的摔开他,看着少年跌落树丛,满面怒色。
花记年如同小兽般手足并用的向后爬去,原先少年佳公子的丰神毓秀都丢到爪哇国去了。花千绝瞪着他,深吸一口气,隐隐觉得有些无奈,开始尝试一字一字的问他:"好吧,你生你的气。可你得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如果我没有记错,也不过是......第一次见面,我们都不认识彼此,所以打了一架,然后我还评论了几句你的武艺。只是这样而已。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你是我儿子,这,也值得你气成这样?"
花记年哑口无言的呆在那里,花千绝看了他一眼:"何况你武艺确实远不如我当年,我并未说错......"少年水红色淡薄的唇,连续翕张了几次,还是发不出声音。似乎被他问倒了一般。
花千绝耐心逐渐告罄,皱着眉头看着呆在那里的少年,面露不满,冷声道:"还是你,对我有别的什么不满意的?"花记年呆呆看他,似乎想到什么不该想的事情,点点头,又摇摇头,良久才说:"你......"花记年觉得心中对那人百般的不满,既怪他从未像个父亲,没给过他买什么把戏,也怪他们聚少离多,见过的面五根手指都数的过来,还怪他的纵情声色,不知节制......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竟然没有一样,是值得拿出台面去抱怨的。
即便是那一夜......花记年呆呆的想:也不是他的错,他毫不知情。若他知道他和自己糊里糊涂的有了苟且之事,只怕他恶心反胃处丝毫不会亚于自己。想到这里,觉得身子一阵热交着一阵寒,浑身尴尬,进不成,退不能,是真不知道该长笑几声把那笔糊涂账都给忘了,上前恭恭敬敬的磕头,还是该死记着记一辈子,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花千绝冷眼看着少年脸上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的好不精彩,森然道:"看来你也没什么不满的。"花记年尴尬良久,觉得仰头看这个男人实在是累人,于是侧着头打量一边的风景,从鼻子中勉强哼了一声。花千绝嘴角又泛出一丝邪笑,握着花记年的下巴把他重新转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不就成了。现在堡中诸人都笑我教子无方,你我感情不合。下次设宴,你我便共居上座,看谁还敢闲话。"
花记年毕竟年纪不大,感觉到那只手落在肩膀上,清瘦的身体如同被雷击了一般,华年匆匆流走,像是谁在佛前求了千年万年的誓愿终于在浩瀚大海中浮出一角,轮回的烙印催软了肝肠,那触觉在脑海中迸开如焰火,绚丽如曼珠沙华纷繁如火的开满彼岸......这一惊魂,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来,看着花千绝幽邃且锐利的深瞳,恍惚间说了个好字。花千绝朗声大笑道:"还不快快叫声父亲来听听?"
花记年僵在那里,脸上一层薄红,额角细细的汗珠,粘着几片碎叶,简单的两个字扭捏了半天还是说不出口,最后结结巴巴的喊了一声:"父......父亲。"眼睛里居然还委屈的蒙了薄薄一层泪水。花千绝还是笑,笑完了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眼中似怒非怒,只是淡淡提醒道:"他们都说你性子坚忍要强,聪明毓慧,我倒是看不出......你既然没什么不满的,又认了我做你的父亲,就别再我面前哭哭啼啼,扭扭捏捏的,免得别人不知道我养的是儿子还是女儿,给我拿出点浮屠堡少主的模样,记住了吗?"
花记年面色一僵,似乎有些不满,眼中也有些受伤的模样,但看到花千绝霎时凌厉的眼眸,终于跪倒,轻声应道:"记住了。"
花千绝这才点点头,淡淡笑道:"你可要知道,你对外人尽管忌恨去,君子报仇,十年可期,可是......父子之间,又哪来的隔夜仇?"他说着,正正衣冠,朝小树林外走去,低声说:"罗老堂主已经辞隐归田,明日开始,便由我亲自教你武艺。"

花开不记年13
花记年跪在地上,下摆沾的都是油绿的碎叶,听到花千绝这一句,竟是半天回不过神来。直到花千绝已经去远了,他才记得站起来。头上带的玉冠歪了,他摸索着扶正,可掉下来的额发还在额间晃荡,遮住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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