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念没接他的话,直接问道:"这个计划书是怎么回事?"
郑洪捷说:"一份已经过时的计划书而已,你现在看到它,也无济于事了。今年的慈善基金的使用方案刚才在董事会上已经通过了,投给春蕾计划,资助一万名特困大学生。后天他们就来签定合作协议。"
"可是这份计划为什么没有列入讨论范围?"以念对郑洪捷的口气有点不高兴了,在他心目中,郑洪捷从来不是以个人喜好影响公司决策的人,今天他的反映特别不正常。
"以念!为什么没有列入讨论,你还需要问吗?我不想和他们再有任何形式的瓜葛,一丁点儿瓜葛也不想有!那些灾民很需要帮助,但他们很不幸,有一个叫作邢卫的县长,所以信德不能帮助他们。我还需要说得更清楚吗?"郑洪捷的声音冷冰冰的。
"姐夫,别冲动好吗?我们再好好商量一下。哥......邢县长那儿如果不是真的十分需要这些钱,他们也不会向我们公司开口的。"以念想说服郑洪捷,谁知道郑洪捷用力一扯,把资料抢了回去,扔在垃圾桶里。
郑洪捷转身从衣帽架上拿了外套,短促地说了句:"去吃饭。"就拉着以念往外走。以念用力地挣扎,想挣脱他的控制,但没有奏效。三下两下,以念已经被郑洪捷拉进了电梯,一分钟就下到了地下停车场。
郑洪捷拉开车门,把以念塞进车里。然后转身进了驾驶室,车子"呼"一声开出了大厦。在订好的酒店房间里,两人都不出声儿,整个晚饭都吃得非常僵硬。席间以念几次提起话头,想和郑洪捷讨论这个问题,都被他打断了。最后以念自己也生气了,直到晚上回到家里,两人也一直都没有说话。
53
第二天一早,郑洪捷起来后发现以念已经走了,回到公司,又发现他没有回公司上班。他气得暴跳如雷,把桌上的文件全都扫到了地上。魏静一言不发地在旁边看着,等他静下来,气鼓鼓地坐在沙发上吸烟,才走上去帮他整理地上杂乱无章的东西。
整个办公室,看上去一片狼籍。
郑洪捷吸完一支烟,跟魏静说:"让行政室先不要通知春蕾那边,就说董事会还没有得出结论。"
以念是当天很晚的时候回到广州的,带回了更详细的实地考察的资料。他还没到广州,就安排魏静通知第二天召集一次特别的董事会议,并让她和几个工作人员留下来加班。当天晚上,整整一夜,他们都在办公室里,将始兴扶贫助困的计划进一步细化、具体化。以念知道明天的董事会上必然有一次很大的争论,郑洪捷一定会竭力反对,其他几个董事一直和郑洪捷共同进退的,也会挺他,但以念很有把握地想,他可以说服郑洪捷。
郑洪捷早就接到报告。他早上不见以念的时候,就知道以念一定是去了始兴。事情走到这一步,郑洪捷心里特别不情愿。他知道始兴的灾民有充分的理由得到这一笔慈善资金,想象着在这个统一的前提下,两兄弟相见欢握手亲的情景。他很恨邢卫总是有合理的机会得到以念的重视,就算是利用以念夺取政治砝码,也总是能找到恰当的理由,让以念不得不帮助他。
直到这一天以前,郑洪捷都觉得自己对以念的感情是收放自如的,他坦荡地对以念说"只需要仍旧把我当成最疼爱你的亲人"时,的确是脸不变色心不跳的。可是当他知道以念和邢卫再见,发现就算只是假想他俩站在一起,都让他不能忍受。这种愤怒里夹着一种嫉妒,更夹着一种复杂的担忧,怕这次有历史意义的重逢,会让他再一次失去以念。这种担忧并不仅仅是担忧以念离开自己,更让他担忧的是,如果这又意味着要面对一次新的离弃,以念还能不能走得过来。
这一秒钟,他比什么都厌恶以念那种无原则无底气的烂好人作风,就像他至今也无法明白,在以念心里,怎么能把被陈松强暴的事情当作没发生一样。贱!你这算不算犯贱?郑洪捷在心里头恶狠狠地把以念翻来覆去地骂了一千遍。随后他就想起自己是如何地对以念千依百顺,无微不至,心里憋屈万分。
晚上他曾经偷偷到以念他们加班的小公议室门口窥探了几次。看不见以念的样子,但几次都听见以念压低了的咳嗽声。他异常担心以念的身体,这样马不停蹄地工作二十四小时,不知道身体顶不顶得住。想到这里他就觉得万念俱灰,恨不得干脆放弃,随便以念去胡闹。可随即马上又想,自己这样,又何尝不是"犯贱"呢?
清晨到来的时候,所有的文件都准备好了。以念做完最后一次检查,疲倦地笑了一下,让所有的人都回家去休息。他站起来,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全身所有的关节里都有一种熟悉的酸痛。他只好再次坐下,让这一阵晕眩过去。昨天在始兴的一整天,他都没有休息,开着车跑了四个受灾最严重的村,亲眼看到灾民的实际状况。山区的气温比广州低好几度,晚上开车回来的时候,以念已经觉得很不舒服,他以为只是体力透支,这会儿看来,应该是着凉了。以念第一次讨厌自己的身体,从来都是想病就病了,却没像今天这样病得不是时候。以后如果真想干一番事业,得好好锻炼身体才行。
抛开身体的不适,此时以念的心情是有一点兴奋的。这一次始兴之行,他意外地发现自己不但可以平静地面对邢卫,而且可以冷静地和他讨论及争执。相较之下,邢卫面对自己倒有些不可思议的局促,以念心里暗暗发笑。他第一次可以像今天这样以一个事业合作者的身分与哥站在一起,以往痴恋着他的一切感觉,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那种体验蛮奇妙的。回广州的路上,他有一种急切的想让姐夫知道的心情。想到郑洪捷,他又想象着郑洪捷被自己做的事情气得跳脚的情景,自信自己一定可以说服郑洪捷。
等这件事儿一完,就好好和姐夫谈谈。对哥的感情的变化,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对姐夫的感情也有所变化呢?
以念自己想着这些奇怪的念头,有一点脸热。他摇头把这些奇怪的念头甩到脑子外面。
开会之前,以念先到了郑洪捷的办公室,想再和他谈谈。谁想到办公室人去楼空,桌上只留着一封辞职信。仿佛五雷轰顶,以念呆在当场。过了好久,魏静急急跑过来推他,说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董事们都到齐了,就等你开始呢。
如以念预先所料,会上所有的人齐声反对,那是一种已经形成的攻守同盟。以念坐在主席的位置上,可以看见每一个人故意笑着为难自己的表情。有人问起郑洪捷为什么不在,公司的副总经理就自行宣布郑总辞职的消息,引来一片哗然。整个会场乱成一片,以念的头脑也乱成一片,他以为自己可以控制大局,天真地以为,只要材料充分,理由充足,大家就会认可,直到此时才知道自己进退维谷。
以念不断地捂着嘴压制着越来越剧烈的咳嗽声,触手的皮肤温度很高,他知道自己又发烧了。虽然他极力地睁着眼睛,但眼前一阵清楚一阵模糊,拼命用力也无法把目光集中到面前的文件上。有一缕头发垂在额头上,带来一点痒痒的感觉,他伸手掠了一下,顺便就用手支撑着自己的越来越重的额头。
"董事长,董事会已经决定的事情,再推翻重来,不太和规矩吧?"
"关于始兴县的灾民的情况,只是对方一面之辞。董事长您虽然有到实在考察,但毕竟时间有限,不一定了解全面。"
"即使是理论灾民上更需要我们的资助,不过从公司的长远利益来说,资助贫困大学生,有助于我们建立在大学中的良好形象,对公司未来贮备人才会有很大的帮助。"
......
以念试图听清楚混乱中的各种声音,但无论他怎样努力,都分辨不清那些杂乱的声响,只觉得声音越来越远,后来几乎变成了一片寂静。以念甚至产生一种错觉,觉得面前的人,都只不过在动着嘴唇而已,像在看无声电影。
54
"请大家安静一下。"以念的声音显得很无力,每个人都置若罔闻。
"请大家安静一下!"以念用力地喊了出来,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
"我们先休会,半个小时以后,回来做表决吧。"以念尽可能地让声音平和,但他遗憾地发现,声音里有一点抖,他不想让自己的声音里透出怒气,却无力控制。
以念回到办公室,想让自己休息一下。其实表决根本没意义,以念个人持有的信德股份比例超过百分之六十,投票的结果其实就是他个人的意志而已。其次最大的股东是郑洪捷,其余的几个董事,不过是高层所占的小部分管理股而已。
但郑洪捷管理公司的时候,所有决策都是管理团队有高度共识的,从没有通过表决来达成一致。所以以念此言一出,大家全都愣住了。
以念独自坐在大办公桌的后面,环视四周,觉得自己空前绝后的孤独。今天的情形,他知道一定是郑洪捷在背后操纵,他为此真是伤透了心。他很想哭,可是眼泪又没有办法流下来。他想用手掌支撑住自己的头,手却软得颤抖不已,实在支持不住,只得把胳膊交叉放在桌面上,再把头枕上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以念自己都有点恍惚了,突然他觉得有人站在他身边。抬头一看,竟然是郑洪捷。
"姐夫......"
"以念,邢卫的那件事,就让你这么上心?"郑洪捷气急败坏地说,"你竟然要求表决?"
"姐夫,你听我说......"
"你这么执著认真,非得要帮他不可,谁能相信你和他什么事情也没有?你是巴不得所有人都去猜疑你俩的关系是不是?"
"我俩的关系?我俩有什么关系,和这件事儿一点关系也没有!"以念气乎乎地说,他气郑洪捷不理解他,不信任他,连解释的话都不让他说出口。
"什么关系?以前什么关系我不说了,你是不是还想用钱去挽回他?你怎么这么贱啊!"郑洪捷抑制不住地咆哮起来:"一次又一次伤害你的人,你偏要低三下四地去巴结。这也罢了,可别人给你的真心真意,你怎么就能像垃圾一样踩在脚底下呢?"
郑洪捷用力地捉住以念的双臂,用力的来回摇晃起来,边摇边说:"连陈松对你干了那种事,你都能原谅,你是不是特别享受那种事儿啊?"
最后他一放手,以念控制不了平衡,被他摔到地板上:"以念,我真的很失望。一直一直包容你,把你当成宝贝来珍爱着,却没想到你原来这么贱。"
趴在地上的以念努力想坐起来,却觉得头重脚轻,身体老控制不住地往下栽。他想拉住郑洪捷的裤脚,郑洪捷却一扭身,几步就出了门口,把以念一个人扔在屋里。他很想说些什么,就算说几句狠话,能骂几句粗口也好,但是他就是没办法说出一个字。
他一个人趴在地上,好久好久,然后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自言自语:"下贱吗?是啊,可不就是下贱吗?"
半个小时过去了很长时间,以念都没有出现在会议室,大家又开始窃窃私语,有几个人已经开始说笑话,损以念是缩头乌龟。
郑洪捷冲出以念的办公室,正好和魏静碰了一个满怀。他不理会魏静惊愕的表情,一个人走进公司的电梯。电梯一层层往下,他就一点点地后悔。虽然不过才几分钟,他却不记得自己盛怒之下对以念说过些什么话。但他心里明白,那些一定是很伤人的话,他不确定以念是不是能受得住,不知道他会不会在办公室里哭,不知道他接下来会不会气病了。
他在停车场旁边坐下,吸了一地的烟头。正在他想开车离开的时候,电话响了,对方是魏静。
魏静声音都吓得抖了,郑洪捷从来没听见过的她的语气这么惊慌失措,不由得心中一紧。
"郑总,你在哪儿?赶紧回来一趟吧,董事长昏倒了。"
郑洪捷跑进以念的办公室,看见以念已经被人平放在沙发上,双眼紧闭,一动不动,胸口也几乎没有起伏,半点生气也没有。魏静急急地迎过来,告诉他已经报了120,救护车马上会到。
郑洪捷生气地大声吼她:"还等什么!马上让司机准备好,我们这就下去。"说完抱起以念就往电梯里冲。
魏静跟在后面一溜小跑,边走边告诉郑洪捷:"上午休会以后,董事长迟到了好长时间,才重新回到会场上。他没有继续开会,只是说了一句,这个资助计划已经决定取消,投票也取消了。然后他想走出会议室,还没到门口,突然就倒在地上了。"
醒来的时候,晕眩的感觉还很明显,以念觉得自己躺在别人的双臂里,并不是躺得很舒服。车子颠得厉害,那种恶心想吐的感觉,一阵强似一阵。
以念很快又神志模糊了,但他满脸的怨恨和哀伤,让郑洪捷心疼得不知道说什么话好。他曾经对以念发过誓,说绝对不让以念受一点伤害,结果自己原来也是个骗子。他很讨厌自己,除了因为伤害了以念以外,更重要的是发现自己和邢卫一样,是个虚伪的家伙。
魏静找到在楼梯拐角拼命抽烟的郑洪捷,告诉他医生说以念没有危险,不过是严重的感冒,加上过度疲劳。"已经送进了病房,你要不要去看看?"魏静迟疑地说。
在药物的作用下,以念睡得很沉,但却不时地扭动一下身体,显得有些不安。郑洪捷不知道是不是以念身体不太舒服了,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让医生过来看看。
"姐夫!姐夫......"突然以念叫了两声,虽然模糊不清,但郑洪捷听得很清楚。他开始以为以念醒过来了,等扑到跟前一看,才发现他在说胡话。郑洪捷心里有一点感动,心里好像某个地方被狠狠拨了一下。他一直以为自己在以念的心目中,位置怎么也比不上邢卫,此时却发现,自己的地位其实不低,至少在以念生病的时候,会叫姐夫。
郑洪捷突然发现,以念睡着的样子,和以往有一点点不同。在他的脸上,以往那种嘟着嘴唇的可爱模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忧郁的沉重表情。双唇紧紧眠着,透露出一点固执和坚持,眉头轻锁,带着些思考与怀疑。郑洪捷想,以念长大了,他应该有自己的想法,自己为什么不允许他独立处理他想做的事情呢?郑洪捷自己的也觉得冷汗一身:到底什么原因,让自己变得如此狭隘了?
也许,不过就因为那件事与邢卫有关吧?郑洪捷帮以念压了压被角,轻轻叹一口气。
55
病床上的以念再次不安地挣动起来,直着喉咙不停地叫着:"姐夫!姐夫!",眼泪从紧闭的眼睛里流出来。
郑洪捷急忙把以念抱住,想安抚他。谁知道以念只是不断地翻动身体,挣扎着,叫喊着:"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别抛下我啊!"最后一句,带着绝望的哭腔,拖着尾音,有一点吓人的凄惨。
郑洪捷生怕以念会有什么事,放下他就欠身去按求助铃。谁想到以念突然挣开眼睛,撑起身体,拉住郑洪捷刚放下他的那只手臂,像抓着什么救命的稻草一样,怎么也不愿意放开。
以念的瞳仁飘忽无序地眨着闪着,显然正处在意识混乱当中。他只是用力地拉着郑洪捷的手,像被吓住了的孩子一样,一边流泪一边哀求:"别扔下我!别扔下我一个人!"不停地反复说这两句话。郑洪捷一把搂住他,边哄边拍,以念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依靠在他的臂膀里。
郑洪捷用下巴抵着以念的头,把他的整个上身都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胸怀里,不停地安慰说:"别怕!以念不怕!我在这儿,不会离开的!"以念的体温还没有降下去,在他的怀中像一块火炭一样灼着他的胸膛,灼得郑洪捷的皮肤和心脏生生地痛。
等怀里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却听到以念说:"姐姐闭上眼睛就不说话了。哥走的时候,说‘滚'。邢伯伯邢伯母也不再疼我了,连姐夫也骂我,还推我。谁都不要我了,我很坏吗?"然后以念委屈地啜泣起来,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动,可怜得让郑洪捷几乎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