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三将婴儿轻轻放在冷云峰的枕边,伸手抚摸着冷云峰紧闭的眉眼:"那就请先生开几方药罢。"
"这个自然。"刘大夫片刻便写了满满四张纸,"重在调经补血、顺气养肾。"他神情微微有些尴尬,"还有,便是这半年内,请,呃,官人节制一下房事。"
谢三"哦"了一声,却是不语。那医生斟酌又道:"也不是......完全杜绝,只是公子今夜算是从鬼门关打了个来回,产道开裂,血气不稳,再者,大凡妇人生产之后极易再孕,公子如若不慎再孕,只怕体虚难支,性命堪忧。"
谢三的声音却骤然冰冷下来:"这是在下的私事,先生不必挂心。"
那刘大夫心中有些纳闷,顺着谢三的目光看去,却见榻上的冷云峰已醒,深深的黑眸与谢三凛然对视,竟让人觉着胆寒。
"我本来是想要个女孩的,如今事与愿违,怎能--"谢三看着冷云峰,低低地笑了起来,"不再接再厉呢?"
刘大夫只感到毛骨悚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硬挤出一点笑容:"官人,既然大小平安,是否,在下也可以回......家了?"
谢三静默了片刻,道:"当然不会为难先生。"他的目光落在那婴儿身上,"我家主母今日能平安生产,还要谢谢先生呢。"
刘大夫冷汗直淋:"不必不必。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那怎么能行?"谢三微笑着向那大夫走来,他每走进一步,刘大夫便退后一步,直到退无可退,那刘大夫才靠着墙,冲着谢三不住强笑。谢三笑容可掬:"若慢待了先生,我家老爷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他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塞到那医生手中,"这是酬金,先生请拿好。"
"一千两!"那刘大夫感觉自己好像做梦一样,"这......太多了......我......"
"我家主人请先生千万管住自己的嘴巴,先生可明白了么?"
刘大夫拼命点头:"今夜不过是一场怪梦而已,在下早就记不得了。"
谢三微笑:"那么,先生是自己走呢,还是要在下送先生下山?"
"不,不......"那刘大夫紧紧捏着手中的银票,竟有些慌不择路,边往外退,边摆手道,"我......我自己走!自己走!"在他以为这场噩梦般古怪离奇的事即将结束、他终于可以逃离这个魔窟的时刻,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打碎了他所有的希望。他听得清清楚楚,从狭小石室的另一头,从那张沾满了鲜血的床上传来了最令他恐惧的话:
"杀了他,谢三。"d
谢三一怔,随之叹了口气,慢慢悠悠地说道:"先生,你也听到了,主母之命,实难为抗啊。"
刘大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全身颤抖不止:"官......官人......杀人不过......头点地......您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几乎要哭出声来,"大家都有妻儿老小......我与您近日无怨......往日无仇......就饶我一条性命罢......"
谢三笑得冷静:"你求我也无用,又不是我要杀你。"
那大夫道:"刘某指天为誓,若把今日之事透露半字,定然五雷轰顶、不得好死。"他朝冷云峰的方向拜道,"公子......公子,您就算是为您刚出生的孩子积点德罢......"
冷云峰闭着眼睛,一脸漠然,那初生的婴儿此刻倒是一声也不哭泣,只是用他胖乎乎的小手拉扯着冷云峰散落在床榻上的漆黑的发丝,一双好奇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谢三手中明晃晃的弯刀和伏在地上不住发抖的医生,丝毫也不知道有人的性命正危在旦夕。
"官人,这孩子清清白白来到人间,您忍心让他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杀戮么?"刘大夫见谢三的眉尖微蹙,望向那婴儿的目光仿佛有些迟疑,忙不迭地说道,"向来血光之难会给新生儿带来厄运,官人,您莫非想让这孩子终生被诅咒纠缠?"
谢三又叹了口气,冷云峰却仍旧闭着目,虚弱的声音中却没有半分的犹豫:"杀了他。"
谢三站在原地静默了稍许,随之朗然一笑,低沉着声音说了声"好",便大步向床榻边走去。他抱起初生的婴儿,在那粉嫩的脸颊上印上一吻,孩子竟"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妈妈的名字中有个峰字,以后你就叫谢峰好不好?"他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怀中的婴儿听,还是给榻上的男子听,他只是用袖子蒙住婴儿清澈如水的大眼睛,随之转身微笑着问那医生,"先生,你觉得谢峰这名字,取得可好么?"
刘大夫浑浑噩噩,见谢三突然如此,只道是方才的一番说辞终于打动了谢三,不由得感到一阵脱力:"......好......好啊......好名字......呃--"然而话未说完,他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白光,随即腹下一凉,便是痛入骨髓。他发不住声音,张开嘴,汩汩的鲜血流了出来,只能睁着眼睛,看着谢三的微笑在眼前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了一片混沌,而他的惊诧和恐惧亦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他死了。"谢三依然蒙着婴儿的眼睛,柔声道,"没有人会知道这一切了。"
"还有你。"冷云峰冷笑,又缓缓抬手指着那婴儿,"和他。"
谢三的脸色微变,冷云峰却喘着气继续道:"你蒙着他的......眼睛......作甚么?呵呵......怕他看到......你杀人......"
谢三淡淡道:"我谢三的儿子,自然要他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
冷云峰虚弱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中分不清是苦是酸,只是两行清泪缓缓淌下:"......这样的孽种......活着......也是罪孽......"
谢三狠狠打了冷云峰一记耳光,怒道:"他是你的亲生孩儿。"
冷云峰的唇角噙着血,脸上依然保持着怪异的笑:"带着仇恨降生的人......注定......此生无欢......"
烛光摇曳,暗香缥缈,室内一派融融春意。
令狐寻梦慵懒地靠在软榻上,墨黑的长发随意披散着,外衣的带子早已经松开,隐隐露出桃红色的抹胸,跳动的烛光映着她雪样的肌肤,媚艳入骨。
"三爷,你现在可是大忙人了,妾身想见你一面都难呢。"她腻声轻笑,朱唇微启,眼底更是温情脉脉,说不出的柔情蜜意。
谢三低笑:"夫人莫要错怪好人,在下不是来了么?"
"那还不是妾身花了十二分的心思才把三爷请来的?"令狐寻梦娇嗔了一声,一双眸子含娇带媚地斜睇了谢三一眼,"莫非是三爷在寨子里有了相好的,便把我这个旧人给忘了?"她轻叹了一声,眼波流转,"哎,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哪。"
谢三听着令狐寻梦的娇声软语,不觉心神飘荡,微微笑道:"夫人是牡丹花中的皇后,爱慕之人多如天上的白云,那些当朝贵胄,哪个不拜倒在夫人的石榴裙下?谢三一介莽夫,哪敢奢求?只盼着能常常见到夫人的花容月貌,便此生无憾了。"
"三爷真会哄人开心哪。"令狐寻梦甜甜一笑,与谢三四目相投,一霎时娇羞无限,她两颊绯红,嫣然道,"即便全是假话,妾身也已经神魂颠倒了。"
"在下怎敢欺骗夫人?"谢三道,"在下不是早说过么?谢三甘愿做夫人的马前卒,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令狐寻梦媚眼如丝,右脚轻轻款款地提起,搁在茶几上,丝质的百褶长裙滑了下去,露出白嫩娇美的纤足,晶莹柔润,好似一件精心雕琢的玉器。她婉转含笑,柔声道:"可是三爷你连根手指都不愿意碰人家,叫妾身好不伤心哪。"
谢三道:"在下又不是顽同木石,见到夫人这样国色天香的佳人,哪有不喜欢的道理?只是谢某从来将夫人奉若神明,岂敢有半分亵渎之意?"
"三爷倒真是正人君子呢。"令狐寻梦咯咯娇笑,笑声既柔媚又缠绵,软软腻腻,直听得人血脉偾胀、怦然心动,"那么,在三爷看来,妾身与你的清清,哪个更美些呢?"
谢三笑道:"夫人艳冠群芳,何必与已逝之人较劲呢?"
"哎,三爷的心思妾身怎会不知?在三爷的心中,我令狐寻梦怕是连冷云清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罢?"
令狐寻梦幽幽叹了口气,柔媚的脸上露出些许黯然的神色,更让人怜惜不已:"活着的人又怎么能和死去的人相提并论呢?岁月会老去,令狐寻梦亦会老去,终有一天红颜暗老白发生,到那时,三爷只怕多看妾身一眼都觉得可厌呢。"她微微一笑,柔声细语,"但冷云清不一样,就算再过五十年,三爷心中的清清永远还是当日那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她突然眼圈一红,笑中含泪,眸光流转间竟是风情万种,"但不知,他日令狐寻梦若是死了,谢三可还会时常挂念着我?"
谢三望着令狐寻梦如泣如诉、含情脉脉的双眸,只觉得心中漏了半拍,竟有些难以自持,他稳了稳心神,淡淡道:"夫人之恩,谢三自然没齿不忘。"
"是么?"令狐寻梦娇柔一笑,看向谢三的目光有些捉摸不定,她拿起酒壶在谢三的杯子中斟上一些酒,缓缓说道,"那么,三爷可愿意,与妾身结为秦晋之好?"
谢三半晌无言,只是默默转动着手中羊脂玉的酒杯,笑道:"夫人在开什么玩笑哪?"
令狐寻梦明亮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谢三:"女人可不会开这样的玩笑。"
"那在下真是承蒙夫人错爱了。"
令狐寻梦掩唇轻笑:"哦?三爷不愿娶我么?"
"不是不愿,而是--"谢三放下手中的酒盏,"不敢。"他神色一正,"夫人乃是庄帮主的遗孀,清水帮的当家,关中一带的豪杰谁不唯夫人马首是瞻?何况庄帮主新丧,谢三又怎敢有丝毫非分之想,而玷污了夫人的清誉?"
令狐寻梦含笑道:"难得三爷这样为妾身着想。"她款款起身,优雅地整理外衫,又随手从近旁的梳妆台上捡起一把牛角梳子,一派悠然地梳弄着自己垂至腰间的长发,"只是三爷深更半夜在妾身的闺房内吃酒,妾身还会有甚么清誉么?"
谢三淡然:"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令狐寻梦将长发绾好,一根黑玉簪子随意一别,不加装饰,却别有一番风情。她翩然站在谢三面前,全身上下无处不柔,无处不媚,但又觉冰清玉洁、雍容颐态,真正是妙不可言、贵不可言。她微微叹了口气:"我向来自认为决不会看错人。"
谢三道:"恕在下愚昧,实在不懂夫人的意思。"
"三爷又在装傻了。"令狐寻梦幽深的眼睛有若一潭碧水,仿佛要将谢三的内心看穿:"哎,一个小小的流花溪寨主,何时才有出头之日?"
谢三的手微微一抖,杯中的酒水溅落在茶几上,低头避开令狐寻梦的目光。
令狐寻梦释然一笑:"三爷难道不想有朝一日叱诧风云么?"
谢三道:"关中有多少豪杰为夫人神魂颠倒,夫人何必要下嫁一个对夫人无情之人?"
"三爷对我无情,我却对三爷有意,这算不算是作茧自缚?"令狐寻梦柔声道,"我只想做一个巨眼识英豪的红拂,但不知三爷有无李靖之才?"
"夫人何必用激将法?"谢三苦笑,"令狐寻梦若会为情所困,又怎会是令狐寻梦?"
令狐寻梦微怔,随即呵呵一笑:"知我者,谢三郎也。哎,同时天涯沦落人,三爷,你可知道我会何要给自己取‘寻梦'这个名字么?"她微微叹息,"想我少时不过是淮阴农家的一个牧羊女,自小风鬟雨鬓,深知天上不会掉馅饼,一切的快活都要靠自己去寻找。"
令狐寻梦眸中含笑:"我十三岁那年遇到了令狐妈妈,她说我长大后定有倾国之容,愿意出二十两银子将我买下。那时候啊,我还没看过二十两银子是甚么样子,只知道那是很多很多钱,可以让我爹一辈子花不完。可是我爹说什么也不肯卖了我,我就整天同爹哭闹,最后,我爹拧不过我,终于还是让我跟令狐妈妈走了。"
"夫人那时不知道入乐籍意味着甚么罢......"
令狐寻梦咯咯笑道:"我怎会不知?令狐妈妈同我说得清清楚楚,但是我意已绝,便不会回头。那时,我只盼着能到东京汴梁这样的花花世界走一遭,便也不枉此生,其他的,便甚么也不管了。"
"我自小就想着要出人头地。上天赐给我美丽的容颜,埋没在淮阴乡野岂不是暴殄天物?那时我若不随着令狐妈妈入京,而今也许就摆脱不了嫁给田舍郎做个农妇的下场,哪里还会有当年牡丹花魁的艳名,又如何会有今日清水帮代帮主的地位?"
谢三心中一凛:"那么,庄帮主......"
令狐寻梦叹道:"是他自己要为人家做嫁衣裳,我又有甚么办法?"她看着谢三,"庄慕贤死后,我却是四面楚歌,这个代帮主,也谓是有名无实。三爷,我不能失去清水帮,否则令狐寻梦将一文不名。所以,我需要一个盟友,而婚姻,是最好的联盟。"
谢三站起身,目不转睛地与令狐寻梦对视,一时无语。
"我看中三爷,是因为三爷是我的同类。"令狐寻梦上前握住谢三的手,娇滴滴地一笑,"我和你,从本性来说,都是一样的,不是么?"
谢三将令狐寻梦雪白的指头送到唇边一吻,低低道:"然则,我又有甚么好处?"
"三爷可以踩着我的肩膀爬得更高。"令狐寻梦柔声道,"你做你的帮主,我做我的帮主夫人,清水帮若在你我的掌控之下,整个关中也会是三爷的囊中之物,那时,三爷想要甚么,还不是唾手可得?"
谢三道:"可惜我另有所爱,夫人难道不觉得委屈?"
令狐寻梦大笑起来:"三爷甚么时候变得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况且大丈夫三妻四妾亦不是甚么希罕事,妻者,齐也,令狐寻梦今日所求,乃是一个盟友,三爷难道还怀疑妾身的诚意么?"
她目光炯炯,声音却是极轻极柔,极具蛊惑:"三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所谓时世造就英雄,如今天下大乱在即,三爷若还不能成就一番伟业,岂不是枉废了堂堂七尺男儿之躯?"
户外的昏黄愈来愈浓,霞光将天空染就了点点斑驳。尹贞娘一边逗弄着怀中的稚儿,一边不时向外张望着,直到一个挺拔的身影越走越近,她的脸上才渐渐露出了笑意。
"三爷。"她倚靠在门前,欠身施了一礼,婉然而笑,随即将手中的婴儿递于来人。
谢三肃杀的面部表情稍稍有了些许柔和:"这几日,多谢贞娘费心。"
"三爷于我有救命之恩,区区小事,何足言谢?"尹贞娘道,"何况峰儿这般可爱,真教人有些爱不释手呢。"
谢三的手指在婴儿花瓣似的脸颊上轻柔抚弄,极尽温柔,尹贞娘静静望着这幅温情的画面,只觉得眼前这个男子与平日里那位冷情冷面的快刀谢三极不相称,不觉心中一动。她略有些迟疑,终于还是低声问道:"妾身听闻,近日,三爷,可是要与令狐夫人......成婚?"
谢三笑道:"空穴来风之事,贞娘也会相信?"
"可是......"
"可是我这半月来天天出入庄府。"谢三打断了对方的话,"而且庄夫人又对我殷勤备至,所以,连贞娘也对我产生了这样的怀疑?"他冷冷一笑,"我谢三怎会为他人做嫁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