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生————krisenfest
krisenfest  发于:2009年01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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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墨生隔了层纱就那么瞧着李径。清亮的眼眸涌动些莫名的波光。半晌。他拿被子拢了头,闷声道:"没事了。你去吧。我......我只是还想喝粥。"
"好。我去买你最喜欢的碧叶粥。"李径眉眼弯弯,悬着的心算是再次落了地。他转头离去,拉门,扣锁,一气呵成。身后旧门吱嘎回响,在清晨的寂静中,突兀且生硬。
墨生听到声响,翻身向内,忽然沉沉的叹了口气。
李径出门不敢立刻奔跑,脚步亦刻意放低。
他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渐渐加快了步履。浑身的青布衣服被打了透湿,额头因为适方紧张的缘故渗出了层汗。他心跳一拍快似一拍,急急的走了大约一两里路,估摸身后那别院的房子是再也不见了,这才飞奔起来。
李径腿脚如箭,惊了的兔子也不比他快。两边的景物速速往身后疾退,依稀从城外荒凉慢慢开始变得繁华。穿过热闹的市集,他遥遥看见自家大院门口的两只石头狮子。素来不觉得那两尊死物亲切,此时如同看见救星,李径不觉脚下更跑得畅快淋漓。
最后三两步,他扑的一声就趴在那铜铸的大门环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噼里啪啦一阵乱敲。门里初时全无动静,李径心里着急,干脆扯了嗓子猛喊开,竟仍没个人来应。他暗暗起火,心想着这门房几个小子忒不讲究规矩了,主人家门外吆喝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气儿装死,看爷待会儿不好好收拾你们。
可到底紧绷的弦松了,李径觉察到自己四肢酸软不已。昨天折腾今天折腾的,没一刻消停,他早就不行了。便顺着滑到门边坐下,猛喘粗气。
不想大门却被人猛开了。李径不防往后摔去,后脑勺立磕住了青石板门砖。李径眼前一黑,好半天恍过神来,大怒道:"是谁这么不长眼睛的?!竟不认得你们爷爷我是谁么?"
"杂家当何人大驾。原来是李公子啊。失敬失敬。可巧正要去找您呢。"
尖细的声音彷佛老鼠磨牙,或彷佛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一样,李径听得十足难受,就着仰躺的姿势抬头一看,顿时呆了:这,这,这......这不男不女的是谁啊?!

第14章
来人见李径目瞪口呆,旋即挽个兰花指拈住自己的帽穗晃了晃,捂嘴轻笑道:"公子好记性,不过几年的光景,竟忘了杂家了么?"说完,还自怨自怜的叹了口轻气。做作之极。李径听他语气熟捻,彷佛真是旧识。慌忙端正了身子,仔细一看,恍然大悟:此人居然是善喜。
善喜。
舌尖方圆吐露,遥远不曾念起的名字。
此番重逢,渊源存久了,外人不足道之,乃是甘苦自明。
李径看着善喜,依稀熟悉的眉眼,淡淡生了细纹。
他嘴里咋不出个味道。
想起多年往事,耳边似乎还有那声轻轻的呼喊,李径......
对这人,李径无话可辨,的确是他亏欠。
既是欠的,自然有朝要还。
只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斗转生变。
......
当年李径尚幼,因为姨母入主中宫,曾经随母亲在宫里陪住过一段时间。那时,他和皇子伴读,而伺侯自己的人便是眼前的善喜。
善喜自小被卖为奴,可他生的细皮白肉,加之去势的缘故,虽年方十一二,却颇有些女孩长相。本朝历来男风不禁,因此这样的小太监惹些是非不足为怪。李径本来懒得张罗此等闲事,可总于他身边发生,每次哭哭闹闹,未免不厌其烦,他便随手帮了善喜几次。善喜或出于感激,或出于依赖的心态,从此一直跟随李径身后。
初始李径不觉异样,何况善喜乖巧伶俐,他使得上手,倒真喜欢了这个懂事的孩子,任其寸步不离。后来被几个伴读的孩子看出端倪,肆意嘲笑捉弄。李径弱冠不及,年小面浅,哪知道是非善恶,一心以为被太监喜欢,是件极羞耻的事情,竭力想要撇清,只苦于无技可施。数次话到嘴边,看着善喜为他忙前忙后的,哪放得出什么狠话。善喜的心意,他不是不懂。不过一念及同为男子,又厌恶起来。日子一拖,不知谁无聊说了句,只要你骗得他脱了裤子任我们戏耍一回,便信你当真和他无事......李径头脑发热,就一口应承了。
赶鸭子上架。好汉梁山。进退无由。
换后悔二字之外,还能如何挽回。
更着实丢不起这面子。
李径生就一张蜜糖样的嘴巴,凭空尚能哄个乾坤挪移,对付个雏儿自是不在话下。他果然精心策划,甜言蜜语的过不得半月,已经哄得善喜服贴。中秋月圆,李径终于使出手段让善喜甘愿就范。
鱼入网中。紧绳收网。
那一天,月圆花好。甜酒香四溢。借着漫天亮白月色,善喜脱掉亵裤一脸羞涩等待心上人垂怜,怯生生的可爱。李径不忍,待要开口告诉,却是再来不及了。
埋伏周围的数人尽数跃出,兽一般扑过去。
尖声哭嚎,破衫裂帛,伴随响亮的耳光。
善喜渐渐不再乱动。
一任他人所为。
李径怎么可能喜欢你呢?你这阉货......
鱼入网中。紧绳收网。
挣扎亦然徒劳而已。
李径清楚记得善喜始终凝视着自己的眼睛,黑白分明,被泪浸的模糊。他努力看着自己,努力想要答案的眼睛,宛如清晨凝露,哀婉欲碎。李径转身离开。背后回荡一声轻唤,李径......
再后来,善喜沦为几人的玩物。他们总是趁着来寻李径之机,把善喜弄进房中妄为。
除李径从不肯碰他。问起,他就推说对男人没有兴致。
他怎能说,自己心里隐隐难受。
他又怎能说,自己看到善喜的,不是玉体横陈,不是烟视媚行,单单剩了一滴一滴干涸的眼泪。
善喜......
善喜蜕了张皮,短短数月过去,不复从前。他开始学会巧言媚人的伎俩。一颦一笑变得妖艳,举止行为如同一个真正的太监,嗓音尖细,刺入魂魄。
生存的把戏,再没有人比他通透。
越来越多的人为他神魂颠倒。c
可李径却不止一次看到他于月色正当的夜晚独立寒霄。
单薄衣襟随风起舞。
遍地月光明晃晃的,枝桠摇摆。
独身影巍然不动。
......
李径离开,正值春暖花红。善喜没来送行。不过行到宫墙外,李径回头,立刻瞧见墙头,一人逆光而立的窈窕轮廓。阳光耀眼,其实面目并不清晰。可李径知道,那是善喜。
充满了恨。
充满了恨的善喜。
眸子淬了毒药,一根一根的刺过来,痛了李径的心。
很多次,他都很想说声对不起。可是,事到临头,颜面当家,他堂堂世子怎可向一奴才低头认错?所以,最后,他只是选择了打马离去。
本以为今生再不相见,却陡然出现在自己家门里。李径蓦地想起他离开那天,善喜那于风中高台独立的身影......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
看来,终究是到了算帐的时候了。
善喜径自走回院中,即刻有人抬了软椅过来。他慢慢坐下,旁边又早有人沏茶打扇。
派头端了够本。
李径起身,有些狼狈的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这些年断断续续从爹那里知道宫里变故,不碍争权夺利的面孔,然一个名字某日蓦地从爹口中蹦了出来,他惊讶,那是善喜。
原来自李径出宫后,善喜改为侍奉九皇子。九皇子虽然母亲尊贵,可惜上面有得势的亲哥哥,到底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角色,加之本身不好争执,算是根本无伤大局的人物。不过,也真的应了那句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话,前面几个皇子尔虞我诈多年争斗不休,却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甚至有皇子狗急了跳墙,想要夺位。自然惹来龙颜大怒,继而纷纷落了马,时至今日,旧岁辞去,那九皇子白捡了朝中无人,竟能登基为帝。善喜跟了当今太岁,鸡犬升天,被提拔为内务总管,打理各项事宜。
李径曾经听闻圣上个性极软弱,事事由着善喜拿捏,甚至连朝廷决断,善喜说的话也能顶过千人万言。于是,善喜公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风头可谓无两。甚至去年被软禁府中的三皇子暴毙一件,也有人说是善喜派人所为。李径模糊记得三皇子便是当日欺负善喜的其中一人,他知道善喜早晚找人报复,可自己山高皇帝远的,大概也犯不着周章吧。李径个性素来大而化之,有所预感,倒并不十分在意朝廷内的纷争。他爹几代元老,早已来这远离是非的地方做个闲官,李径自己无心政治,个人安享太平便罢了。至于善喜,尽管不曾忘记,仅仅因为他良心稍微不安。
经年不提的往昔,李径暗自认定他和善喜之间再无可能重逢,所以渐渐的连那薄薄的一片人影亦忘记了。
如今一见,真如隔世。
面前此人眼神狠戾,笑里藏刀。多年宫闱倾轧,早不复当初那个软软弱弱的纯真模样。且善喜连三皇子也不放过,岂不恨自己入骨么?
李径额头冒汗,见那边的善喜凉凉品茶,似并不打算开口。他也就只能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半晌无言,余下四周知了噪耳声声。
忽然善喜脸色一沉,把茶杯往地面死命掼去,喝道:"李径,你可知罪?"
李径心里扑腾,不知应付,只得愣愣回问:"善......善喜公公,请问李某何罪?"
善喜斜眼一挑,脸上挂起一抹淡笑。树荫摇曳间,点点光斑动荡,给清秀的面目添上了几分阴柔诡异。他缓缓从怀中扯了丝巾拭了拭嘴角,道:"李公子,几日未归,难怪你不知情。也罢,看在咱们以前的情分,杂家不烦这多一次,你赶紧跪下接旨吧。"

第15章
接旨?好端端的接哪门子旨?
李径心下狐疑,终归圣意难为,他纵有千般困惑,也只得先跪下了。善喜从旁侍立的人手中接过了明黄色的圣旨,慢慢走到李径身前,清了清嗓子,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城南王李显枉顾圣眷,勾结外匪,意图谋乱,幸得圣明探知,据以实证,着削爵为庶民。本应株连大罪,今念及李显于上皇先帝有功,且年迈体弱,特恩许全族发配极边为奴,即日启程,不得有误。钦此。"善喜收了圣旨,举在半空,双眼盯着僵跪不动的李径,轻笑道:"世子,哦,不......如今你不再是世子身份了。李径,你全家上下数口已于昨日启程。杂家正是想着寻你呢。可巧就碰上了,也省了些周折。你还不快快叩谢皇上隆恩,重罪之下,尚饶得你家大逆不死?"
李径此时只觉得耳畔鸿蒙,遥遥不知身在何处。
怎么会这样?他离家不过短短几日,怎地突起风云骤变。父王纵然以前位高权重,可是自远配此地为官,与世无争已久,究竟为何惹此大祸?......李径愣愣看向眼前人。善喜......善喜......三皇子,那些传闻......对!此事定是善喜挑唆!
李径猛然跳将起来,他双眼充血,扯出善喜的衣领大吼:"善喜!你为什么要这样?!当日就算是我过错,要杀要打都随你!何苦如此狠毒,累我家人?......"顷刻便有三两个孔武有力的军官上前扯住李径架开。善喜表情麻木,弹了弹衣襟,转身离去。李径死命挣扎,不依不饶的喊道:"善喜!你好歹记得昔日我并不是全然负你,你放过我父母,放过他们!......"
可是,善喜并没有回头。甚至未有一丝停顿。
酱紫绣金的后摆随着步履微微掀扬。
李径腹部挨了两下狠拳,一阵昏厥。他绝望的看着那抹纤细的身影淡出视线,嘴里苦涩难当,渐渐瘫软在地,嗫嗫道:"善喜......你放了他们......放了他们吧......"
......
火把明灭,时起时伏,点燃四方死一般笼罩的黑暗。
李径勉强靠在潮湿的墙壁上,感觉全身烧灼的疼痛。他适才被人狠狠揍了一顿,名目不清,彷佛是因为他冒犯了善喜之故。李径自然无从抱怨,他打小身处官场,逢迎见广,这点是非还是明白的。素来为人下位者,总是会狗仗人势,想尽办法换得主子几分开心。所以......也许善喜并不知情。可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善喜大约才是恨他到死的吧......
回想前程种种,昨日真如梦境一般。于善喜。于他皆是。
轻烟浮萍,际会因缘,草草收场。
其实不过今天,他并不真正了解当日那个高墙矗立的身影所代表的全部意义。幸许短暂的愧疚过去,少年心性,又何尝真能懂得人心叵折?来到扬州,他每日纵情声色,狐朋狗友,早已别有人生。从未想过自己辜负的那个小太监是怎样渡过这十年漫长的时光,才换得重新站在面前。且手握重权,居高临下,轻松碎了他的生活。
风波过去,李径明白了当初造的孽多深多重。
若非真的被伤透了心,不会真让一个人的恨到这样决绝的地步。
始料未及的是,一句不能出口的抱歉,竟给全家招至大祸。
李径叹口气。事已至此,势必亦无法回头。他现在就盼着尽早出发,从军边关也罢,能和父母亲平安见面就好。否则,多留一日,慢说这皮肉之苦,不知还会横生出什么枝节。
李径身体疼得紧,本和墨生相处时日就无法安息,这下子坦然放弃,反有些困意。刚准备打盹儿,牢门却响了。李径睁开眼睛,只见一团漆黑间,依稀站着一个人的影子,模模糊糊的,看不分明。李径前朝遇狐成亲,稀奇古怪的事情几日经过不少,好歹算是长了志气。他死盯着那影子半晌,鼓气问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来人许久不语,只是沉默的站在门边。时间流逝,李径感觉一阵阵寒意从背脊窜上来。他握紧了拳头,咽口口水,方颤声问道:"你......你究竟......"
"呵呵,呵呵......"突如其来的诡异笑声让李径头皮发麻,额头虚汗直冒。他脑筋空白一片,心想不会这么倒霉,先狐后鬼,外带削爵为民......未待应对,对方居然先开口道:"你放心。我是人。"那人慢慢踱步上前,狱门外投进来的些微火光落在他一张青白到再无血色的清秀脸孔,再是李径熟悉不过的,"可拜世子所赐,我早也已经成了鬼。"
言犹惊雷,李径心底一痛,酸酸楚楚的,交集百感。多少言语哽在喉间,什么也说不出来。此情此景,他应该恨善喜心狠手辣毁他家业,可是往事颠簸周折,确是自己有愧。他明明可为人避免的灾难,举手易挡的屈辱,因为年少无知,就那么听之任之了......
"善喜......"李径哑着声音言道,"善喜,我,我求求你,你......"
"李径,当年你背身离去,凭人糟践我的时候,你可曾想到会有今日?"善喜沉沉叹气,语调平缓,"当年我苦苦求你的时候,你可曾想过回头一顾?"
"多少年来我忍辱负重苟且偷生,不为其他,每每回想你那夜离开我那决绝的样子,已经足够了......"善喜轻轻坐在李径身侧,伸手细细抚触他的眉头鬓角,眼神空洞茫然,"当时家贫入宫为奴,因为遇到了你,我还暗自庆幸过,再苦,再累,好歹还有你......这样的眼睛,这样的鼻梁,这样的嘴唇,我渴求多时,却自知卑贱从未奢望太多......所以,当你对我说,你喜欢我,你可知我有多开心......我真的很开心......"
李径一任他所为,但觉那冰冷指尖顺着他脸颊的轮廓慢慢游走,心思悠远。
二八年华,芳龄垂青。记忆回复里,他如是这般牵着这双冰冷的手,花前月下,数星沐日。
几分真,几分假。
他是否曾经真的因怜生过爱,他的痛是否也正因为自己动过情愁?
人世流年蹉跎,谁又能够分辨的清楚?
"李径,那一天,本该是我人生最幸福的一天......我全心全意的等待......等你......你却亲手毁了一切。李径!是你毁了我!"善喜的声音忽然拔高了许多,尖利刺耳。李径一惊,转目相视,善喜的面目骤然变得狰狞,他的手掌猛地用力合拢,尖甲深深的掐进了李径的脖子,"李径,你毁了我一生,居然还能于此过得逍遥自在!你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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